“假设让你来写《鹿鼎记》,写到这样一处情节:
陈近南被小人谋害,重伤垂死。徒弟韦小宝伤心欲绝,哭倒在奄奄一息的师父面前。
此时此刻,你会让韦小宝对师父说一句什么话?
或者说,给韦小宝安排一句什么台词?
我想最大可能的选项可能会是类似这么几句:
‘师父,你醒醒!你没事的,你一定会好的!’
‘师父,你挺住,我去找宫里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伤药给你疗伤!’
‘师父,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谋害你的郑克爽那个狗贼,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大概普通作者写来写去都不会超出这几句的范围。
但我们对比一下,看看金庸怎么写的:
韦小宝此刻眼见陈近南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满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
“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这是金庸给出的答案,一个极其上乘的答案。
在师父重伤垂死之际,韦小宝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师父,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在骗你,你教的武功我统统没学。
之前陈近南一直在逼迫督促韦小宝学武,韦小宝却总是偷懒,每逢师父查问,都是躲避搪塞,直到师父要死了,这一句“对不起”却冲口而出。
这一句话里充满什么情绪?是悲,悲至极处,就生了愧。
金庸写出了一种极其深刻又复杂的情感:一个你平时敬畏的人,在即将痛别人世的时刻,他对你的种种深情,种种厚爱,忽然在你心头浮现。而你自己的种种不争气、不上进,对他的种种辜负,也充斥了胸膛。
韦小宝的这一句“师父我一直在骗你”,平时是最不敢讲的话,是藏在心底最深的话,而此时此刻,却成了他最想争分夺秒讲出来的话,他要把心里最大的秘密说给师父听。至于追凶、报仇之类的言语,都可以稍后说,事实上韦小宝后来也都说了,而眼下的这一份愧疚、一声对不起,却必须即刻说,唯恐迟了半刻,不能为师父所听见。这就是该句话冲口而出的原因。
假如再细品一层,韦小宝这一个“愧”字的背后,还有东西。那就是韦小宝此刻大概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被师父逼迫着学武是如此的幸福,有一个人天天督促着我学武功是一种幸福,而我过去竟然从没察觉。”
以上摘自《六神磊磊读金庸》
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教过的一批学生,教他们英语那会儿,我刚上班没几年,而且只教到五年级就调走了。当时我们相处很愉快,他们是我在那所学校教过的最出色的一批学生,和老师感情也最深。因此,才有了后来难得一聚的饭局。
那是年假期间的一个周末,在座的一桌人除了我们两个老师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其中两人成了留洋博士,1人在北京科研机构工作,济南发展的有俩,1人还做到了某银行主任,还有两人当上了公务员,剩下几位有的自己做小买卖,有的有家族企业。这些人酒足饭饱叙过旧情,说起了小学印象最深的事。
“那时候那个数学老师老让我去办公室补课,有一回她开会去都把我忘了……”
“有一次后门玻璃被打破了,差点伤着人,吓得我都不会说话了,其实不全怨我,您逮着我训了一下午不让上课……”还没说完,语文老师赶紧道歉:“那时候老师年轻,脾气是有点急躁……”
“那个科学老师才是最厉害的,考前检查我背不过,他一脚就把我踹到了教室后头……”
……
虽然偶尔也有同学提到老师的关心,如给学生补课、送学生回家,但更多的是被逼着念书的痛苦。现在他们都三十来岁,念书好的在外地生活也没看出多幸福,不念书的做买卖挣钱也没看出多失落。各有各的活法,记忆里的苦与乐也没有小说里的变化。
再想想现在的学生就更完了,即使不催学习,快考试了,上周按照常规布置了三道题的家庭作业,都有学生当面抱怨太多了。不少同学给老师的建议就是少留作业,没有更好。
两相对照,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不够好么?还是现在的孩子都被逼迫的感情隔离了?或者有些学生注定不走这条路,让他念书本身就是强人所难?再或者韦小宝觉得很幸福是因为从来没人爱,而现在的孩子从小在宠爱里长大,谁让他痛苦简直一辈子都难忘。纵然是父母,和孩子势如水火,情同仇敌的也不少。这么一想,学生们没恨上老师就万幸了。
因此, 教还是要教,别让教育折磨人才是正本,毕竟学生们可不是韦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