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土(二)

III  生命

十月金秋,是乍寒尚暖的天气。在这里南国特有的芳香依然在空气中荡漾──那是各种树木花果在秋天这个生命全盛的节日里绽开出的饱满激情,这是北方迷茫无际的风沙里所寻不到的,也是一场自然生命情欲的最终发泄。

寒流此刻只象海葵身上细微缓慢跳动的触角,试探着前进,偶尔突然张开她阴森的胸怀,将树叶蜇红了脸。原为大地底色的小草,则早早将自己青绿的生意龟缩到泥土中去了──经验告诉它们,可怕的杀手还在后面,趁早收起自己的锋芒吧。识时机和风向,来年春天再一整芳容,争奇斗艳。十月是它们的最后季节,在它们才华成熟完满之后,并非就让位于另一个冷酷和了无生机的世界,这只是它们暂时的冬眠,暂时抛弃了它们的辉煌。等待,并不久远。

一个星期过去了。

星期天总归令人高兴,却又近似无聊。

“崔云,今天天气很好,不出去玩玩吗?”将近九点钟, 它们才起床。庞怡宫将收音机开得震天响。林裴华记得郑丽篱几天没来了,而崔云这两天晚上一直关着房门读书。他接着道:“你今天不约会吗?黄瓜菜放长了要凉的。”

“没什么,她不愿意我也不高兴。”崔云淡淡地说道。

“呵,你们倒满想得开,你反正不忙娶她过门儿,俩人天天见面的确没啥可做的!”

林裴华不想再刨根问底,既然人家不愿意讲,问多了反而难堪,崔云跟那个女孩恋爱快四年了。从大学的时候起,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想必不简单。郑丽篱的家在南江,家庭条件比崔云好得多。

“下午去南江游泳怎么样?”林裴华建议道。

“我不想去,上午洗洗衣服,下午看书。”

“各有各高兴的事可做。”林裴华平常也不和他们一起出去玩,更少游泳,而且庞怡宫几乎没有去游过,天知道他忙什么。

只有姚迅和林裴华最诚心,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南江游泳,他们的友谊也是在江边结下的。十月是游泳的黄金季节,在南江大风景画中,非花半天时间才能享受到它的美妙韵致。那美是浸透在水里的,飘浮于空中的,还有热盈盈充满眼眶的。

午觉后,大约一点半钟,林裴华骑着车子沿环城路,出城门,绕出雀尾林,便踏上那条平整绵长的沿江柏油路了。他一路向西驰去,秋阳高照,一边是蓝蓝的江水,一边是绿绿的树林,还有远方的高山。靠近城门的地段闲遐的人很多,他选择的地点离城门较远,约有四里路。那儿有块凸向江里的小半岛,有树阴,游人很少打搅,是下水的好地方,并且正对着金岚岛。

远远地,林裴华瞧见半岛上停了几辆自行车,江水中已有些人在游泳。近了些,林裴华看见树下站着位女孩子,乳白色的衣裙,长发披肩,面对大江,双手捧着本画报。从侧影看,她很有魅力。再近了一点儿,他着实吃了一惊,她不正是那天早上偶遇的女郎吗!不,还是不能证实,环境的变化使他吃不准了。林裴华的气嘘突然急促起来,已到了半岛的边缘,他下了车,有意把自行车搞得很响。大约离她六、七步时,她转过身,两眼直视林裴华。她的动作和目光都很自然,似乎跟他不陌生,更无拘束感。他反而平静了下来。就是她。

“你好。”林裴华先开口道 。

“啊,他们都下水了,真好玩。”今天她的色彩是淡雅的,而那天则是浓重的。

“嗨──,林裴华”不远处水里有人喊。

“姚迅──”林裴华挥挥手。

“你叫林……?”

“林裴华,你知道?”

“姚迅讲过,说有个要好的朋友也常到这儿游泳,今天可能来,原来是你。"

“哦?你们是一起来的?”

“我们有个同学过生日,今天一起聚聚。”她的声音很轻,清澈如江水。

他们俩并排站着,面朝江中的人影。林裴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想问问她的名字,但瞬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她也正在看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像触了电,他转过头,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尽快下水。

“你不游吗?”林裴华脱去衣服开始准备。

“我不会。”她笑了,稍露羞色,很矜持。

“太不应该了。”他背上发烫,如被她目光灼过。

“没办法。”

金岚岛离岸边约三百米。金秋的下午,阳光明朗、微风不动、绿水平澜。遥望金岚岛──绿已幻化为点点红焰。平常来游,他们一般不上岛,来回距离远,太累。星期天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只要风不大,林裴华和姚迅都要游到金岚岛的。

准备活动做完后,林裴华便跃入水中,激起的浪波随碧绿的水而荡开。大水不发的季节,江水是那样的轻柔、恬静。水的上层微温,深处较凉。林裴华先是爬泳, 再蛙泳, 然后仰泳,也许想露一手,他渐渐接近了姚迅。到了江心,姚迅的几个同学便折返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向金岚岛游去。水中的视野,回头能望见古城头,而金岚岛这块江心的碧玉,通体无瑕。

很快,他们爬上了金岚岛,气喘如牛,坐在水边的一块草地上,远远可以看到对岸半岛上的人影,其中有那个姑娘。

“那个女孩儿叫什么?”林裴华用手擦去身上的水珠问。

“她叫罗玫。”姚迅斜眼望他。

“啊,这两个字用得实在太好了。”

“她与众不同,有个好家。”

“你们常在一起玩吗?”

“不,偶尔聚聚。罗玫就在你们那幢楼里上班,她挺漂亮是吗?”姚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而且很不一般,她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你只好去问她咯!我们玩得来,但她清高,要不要我给你打听?”

“哈!”林裴华笑着说:“多此一举。还是说说你吧,你把郑丽篱藏到哪儿去了?崔云现在可闲下来了。”林裴华有意换了个话题。

“你是瞎猜的?”姚迅警觉起来。

“不,我凭直觉。”林裴华肯定道。

“那天晚上跳完舞,我送她回去,你知道的。她很伤感,后来我们到一个咖啡馆去……”

“你拉她去的?太快了吧?”

“你听我讲,我们聊的时间不长,其实你也可能知道她想摆脱崔云。不过,不那么容易,那天我们谈得很开心,分手时很愉快。”

“你想怎么样?想当救世主?”

“不想怎么样,与人方便,何乐而不为?”

“你最好别添乱,我不希望。”

与谁方便?林裴华没再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是朋友,他能做些什么呢?他开始忧心匆匆起来。

身上的水很快干了,他们便瞪着水望着天。这儿可以感知到无限世界之自由。时间快花完了,天空红光弱多了,一丝风好像也停了。充满耳际、脑际的是枝头鸟语鸣唱,叽叽喳喳,莫衷一是。对岸那白色的裙衫在水面倒影中跳动,林裴华又想入非非了——

我望着你在秋的荫影里随意悠闲,

夕阳中的回音依依金桂催眠;

芳馨是甜美的柔波,一味将你推送!

那水边的茅草棚,

原是游人的一爿,

水光微涟紫藤回肠的故事。

深林里布谷孤孤独独为你引路,

噢,那高岗上虔诚的咒语和荒凉的日子,

唯橡树伫足沉默,流水宁波;

淡淡一泓秋水,

微微印落──你──

一闪念的身影,一闪念的温柔;

一闪念的焦虑,一闪念的失意!

……

林裴华的思绪中断了,他正举头邈望,一眼瞥见高空之巅出现了一行"人"字形的大鸟,也许是大雁或别的什么。他不在意它们从何而来,或飞向什么地方。

他的脑子为之一亮──太高,那是天极么?它们怎么不像这金岚岛上的小鸟或城中人养的鸽子,只满足于树头屋顶的空间或翅下的一小块土地打转?有必要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吗?它们只是履行生命从生到死的义务吗?它们可以跨越时间的界限,同样可以跨越时间的牢笼。它们太高傲了。“人”字形的队伍,多完美的队形,它们是美之精灵的化身吗?

长时间游玩后的困顿消失了,林裴华胸膛里溢满了激情。他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爬上一块江石,向浩渺水天大喊一声,便一头扎入微凉的江水,拚命挥动双臂,头也不抬,一气冲出。水能浮起他,也能阻止他前进。他翻转身,仰躺水面,双臂平伸,大口喘气,水滴湿漉漉地顺他脸上的沟坎向下淌,他大叫道:

“啊──天哪──我没有翅膀,我飞不起来,造化啊!──”

IV   心愿

在同一宿舍中,林裴华和庞怡宫最谈得来,他们能在一块争吵,却没有结果。而和崔云吵不起来, 即同情他, 有时又觉得不值得同情。只觉得可恨,说不出道理。

庞怡宫头脑敏捷,常说些尖酸幽默的挖苦话。他很会和人打交道,却不过分亲昵。但他的戒备心太强,吃不得半点亏,只要能取得他的信任,他也就无话不谈了。

庞怡宫烟抽得很凶。这天晚上,林裴华见他房门半闭,里面烟雾腾腾,庞怡宫一个坐在桌前,似看书的样子,神情不安。林裴华推门进去,先替他打开窗户,外面的微风趁隙而入。烟雾使人头脑发胀,清凉的空气是最好的舒心剂。清新之中带着一股香气, 那是金桂的芳香。这扇窗是朝向公园的,香气一定是从那儿来的,浓极了、艳极了。

“人的本质倾向都是利欲薰心的,哈哈哈。”庞怡宫从桌边站起来大叫道。他也许看了书上的某段话,也许心情有变,才出此妄语。林裴华不急不缓地从窗前转回头,背起手,盯着庞怡宫道:

"你的神色不对吗,脸这么白,胡子没刮,窗户不开……"

"你看出什么来了?" 庞怡宫很激动, "这两天我很紧张,伤脑筋啊,下不了决心的滋味最难过。"

人生的经验往往是无价的堡垒,最起码是用以防御的,其次才是进攻。林裴华慢慢踱到房门边,立定,回转身道:

"我想你此时决心已定了.那就是摔掉它!对不对?"林裴华顿了顿接着道:"按照我的想法,你现在恨不得马上摆脱,这是一种逃避心理,不是慎重的深思熟虑。"

"哪里,你以为我不当回事吗?现在问题是不合时宜。"

"此前,我有所闻。我认为你当然经过考虑。当时,你服从了这种选择,但你的担心太多,你要拿出诚意才行。"林裴华并非要教训他。

"不用你说,你以为我自私吗?我这样对她好,再说她什么损失都没有。这事你能看透,我何必欺骗别人呢?"庞怡宫似乎很有道理。

"只怕你瞒过自己,也可能伤害对方,何必那么匆忙呢。见第一面就想把她搂过来,然后就想踢开她,未免太无趣味了嘛!"

庞怡宫双手抱于脑后,躺到床上,双眼一动不动瞪着天花板,说话的声调很低:

"我想了,先放一放,冷一冷再说,不能因为这事做什么都烦心,搞得人忧心匆匆的。"

房间里没了声响,林裴华伸手拿起庞怡宫丢在桌上的那包烟,挑了一颗,点上。

林裴华不止一次听庞怡宫讲过他的事,但他现在正忙着出国,谈感情对他只能说是调剂调剂精神,他不能为之过度分心。

"你比我好呀。"庞怡宫摘下眼镜,闭上眼睛,满脸困意。

"别这么讲,谁也不比谁强,只是我们现在分不清好坏。"

"我问心无愧。上帝说,人人都有罪,活着,就是赎罪。这话一定不假,哪一个人为做坏事才活着呢?恋爱的时候就想到分手吗?分手毕竟是痛苦的,谁不希望对方好呢?我至今都祝福我喜欢过的人,哈哈哈。"

"睡觉吧,只有做梦是无罪的。"

V   属于

金秋的夜,温和如波,柔顺似水。

三个房间都黑着灯,宿舍里一片寂静。这时,崔云房间里传出了箫声,这只竹箫从大学时代就伴随他,它给人带来轻松和解脱。那箫音撩动人心,似蛇游动于子夜月下竹影丛中。林裴华的灵魂突然掉进了无底之洞,他开始眩晕。黑夜为箫伴奏,恍若雨夜窗前的一只红烛,忽明忽暗。渐渐地,林裴华进入半催眠状态,他拼命地奔跑,追赶希望——

罗玫、罗玫, 他微微一颤, 默念出她的名字。怎么一点没有动静,谁也不着急呢?自打认识她,不知过去多少天了,她会不会忘记了?她肯定忙于无法应付的约会。不,应该给她打个电话,也可以去,她就在楼上。不,不妥,他的激情沉淀了。想入非非的时候好像有点怕人,他害怕起来了。追求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是可怕的,假如你坠入深渊,或是攀上了高崖,那深渊有多深?那高崖有多高?他的神经脆弱极了。世界大的很,还有这么多的朋友,但他们各说各的,各做各的生活,互不相干。除了拿你的私事当谈资或阴谋的材料,谁也不会知道你真正想什么,谁也不愿真正关心你心爱的求索,那都是一幕幕骗人的把戏。你可以和别人打趣、闲扯、跳舞,甚至同床做爱,但你是在获取?还是在牺牲?

林裴华每每听到崔云的箫音,内心总归骚动不已。他们初春的热情早已在彼此的消耗、残杀中灰飞烟灭了。

"你相信真诚吗?"某次崔云问他。

"美好的永远是真诚的,真诚的也就是美好的。"林裴华不加思索答道。

"对,可是真诚的东西不是永远的,他也会变的!"崔云道。

箫音一直在响,他们三个都在房间里,却没一个肯点灯。

这天下午,快到下班时间,林裴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烦闷、焦燥,加上一份闲愁,他酝酿着一个愈来愈强烈的愿望:给楼上的罗玫挂个电话!如果上楼去找她的话,目标大,再说没什么理由,找人闲扯似乎不妥。那么打电话是否突然了呢? 完全可以试试。谁知道罗玫在不在?或正忙什么事,没关系。什么借口?随便。自打认识以后,同出入一座楼,碰面机会却极少。偶尔碰上,和颜悦色地聊上几句,双方都客气地请对方有空过去坐坐,可谁也没有采取主动。对,只要有这一点就够了,谈何借口?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就是罗玫。

"你好,我是南江公司的林裴华。"

"哦,你好。"罗玫反应很快。

"忙什么呢?一直见不到你。"他紧接着问。

"啊,没什么,都是公事、杂事,很烦人。"

"你有空下楼玩玩么?快下班了。"

"现在吗?"

"随便好了。"

"那好吧,正好事情干完了,反正要下班了。"她几乎没有犹豫。

"我等你。"林裴华松了口气。

"好的,再见。"

林裴华似乎看得见罗玫的脸,她声音清脆悦耳,比雕凿过的还精致。答应的太爽快了吧?

五分钟后, 罗玫敲敲半开着的门, 便进来了。她手里拿着只小包,面带笑容,神气十足。

林裴华动作略显拘谨,即想找个话题开场,又要镇定一下不安的情绪。罗玫坐定后静静地看着他,像个胜利者。他要给她倒茶,她说不用。

"难得见到你,你们事情很多吧?"她轻轻问。

"还好,忙得不知所以然。做生意和吹牛、过日子一样,既烦又无聊。"他盯着罗玫的脸,又怕她不自然。

"是这样的,我的几个朋友也常说,工作很无聊。既然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无聊也没办法。"罗玫头微微翘起,双目幽深。她努力招架他的目光,有点紧张,有些激动。

林裴华撇撇嘴笑道:"看来人是共通的,我发现很多人光有冲动,却没有推动它的动力, 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只好到处`混',君子在混、小人在混、人人在混,天天在混。"

"我想不那么可悲吧,"罗玫很会把握感觉"很多人不是过得很好吗?几年、几十年都这么过了,还有什么希望改变的呢?"

"我们像早晨的太阳, 想照耀人还不到火候,却逐渐消磨了光泽。很多人往外跑,逃避也许更容易些。"

"想想看,离开属于自己的土地,不是那么容易吧,"罗玫开始忧心起来,"也有人要我走,我想我会很难过的,这里有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

"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就走了。很容易, 也很快。 假如有机会,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永远的别离。"林裴华不像在对罗玫讲,他没有戒备心,"我一直觉得我干的太少了,即使走了,也没有什么价值。好像我们都是误入浅水的龙,干不了什么大事。"

"人只有在不如人时才觉痛苦。没有走的人就嫉妒走的人,仅仅是一种嫉妒,不管将来发展如何。走的人是那么高傲和蔑视这块土地,难道所有的人格都这么卑微、低贱?"她漠然了。

"这就是所谓的悲哀,在这个年代。"

林裴华看出罗玫脸上浮云般的忧郁神色,似有勉强,便接着说:

"出了学校才知道,我们那四年什么都没学到,学了又有什么用?白白浪费很多时间。想当初还写些文章什么的,简直一文不值。"

"不,我不这么认为,即你这么想。经历过的事情总归有价值。"罗玫双眉微微挑起,手上拿只铅笔摆弄,她在寻找认同点。

他要再洒脱一点,把自己撕成碎片,撒向天空,才能引起注意和考虑。他把握着分寸,不让话太过火。隔着两张桌子面对一个女人,又不是谈生意。

话题一个接一个说下去,他和她都很审慎。不为了争论什么,也不为表白什么,只为把话题延续下去。找个话头偶尔会停顿几秒钟,但只要一说起来,谁都高兴。后来,他们明白了──时间拖长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超过下班时间半个多钟头。林裴华看了表,心想该结束了。他们一起上了电梯,下楼,出了大厦。林裴华大大吸了口冰凉的空气。在大门口,他们道了别,他目送她离去。暮色中的背影,勾起他不少念头,他默念道——

我看着你走,不要回头!

她是什么人呢?林裴华想知底细,又不愿深究。林裴华太喜欢自我用事,不顾及其他。

爱而未得到,难道这本身不就是爱吗?还是不愿戒备,还是……也许她的防范更深更多。她不够坦诚吗?不,她说自己要说的,天真和坦诚不是一回事。林裴华抬头望星空,渴望并未平息。这时他才想起来肚子饿了。

如果在其他追她的男人面前,他必胜无疑。他可以断定,她的那些"朋友"一定不少。他和她现在是平等的,着什么急呢?!

VI    那么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他们没有见面。男人应该主动,可林裴华拿不定主意。当然,他喜欢女人也热情一点,她能在电话里答应下楼聊天,已经是个信号了。哪个女人愿意随随便便和一个男人认认真真地"闲扯"呢?他担心下次再和她单独见面会出现什么情况,是否还有别的话可说。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林裴华和几个同学玩了小半个中国。实在累极了, 人又黑又瘦, 回到家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才缓过来。而后,他背起游泳用具到海边去了,几乎天天必到。仙霞是海滨的一个美丽城市,人口不多,但环境优美。从他家到海滩,只要骑十分钟车就行了。

上高中的时候,林裴华家和谭兰萦家是邻居,两家关系很好。后来,她们家搬到不远的一处新房去了。考上大学以后,林裴华就一直未见到谭兰萦。那个时候林裴华想到谭兰萦,也只当做女性的伙伴而已。所以,他后来没有去找过她,大概哪一天重逢,也许认不出各自的面孔,也可能会难看,也可能会高兴。

夏日的热浪袭击着海滨,不管晴天、阴天,甚或是台风登陆的日子,林裴华那阵子像只孤独的影子,成天飘荡在沙滩上,他失去目标,无事可做。吃过晚饭,就像普通市民一样,搬只凳子坐到楼下路边乘凉。他躲开了同学和朋友,独来独往,以至引起父母的担心,怕他不用心前途。但他的眼睛并没有闲着,当坐下或躺着的时候,他搜寻每一个在视线中闪过的人影,他开始欣赏各式各样的人生。青春如蝉一样要经历一段艰难困苦的蜕变,这一阶段对别人和对自己都是孤僻难以理解的,有时是变态反应。人生有美的、难看的、笑的和愁眉苦脸的不一而足。他也注意每一个女孩子的身段、脸蛋或动作,以换取一份独处的恬静。

终于有一天,她在沙滩上出现了──谭兰萦──她正扛着个游泳圈从那边走来。天蓝色的裙子被海风鼓起, 短发飞扬、体态充盈。她长大了!出落得如此漂亮。林裴华努力回想她过去的样子,确实难以想象般地变了。但是,没错,她就是谭兰萦,不管她怎么变。

林裴华喊了一声,向她跑去。谭兰萦先是一惊,而后是喜,面带薄羞。站在几个同学面前,她独具风韵,微黑的皮肤泛出红晕。海边的姑娘,有海的气息、海之味道和海一般的光泽,海一般的灵犀。

此后几天,他们几个人都在一起玩,都那么开心。他和她,话虽不多,却默契相投。她笑, 他也笑,海水和日光熔化了他们的微笑。他们悉心体验,心之潮如那每日两涨两落的海流,把他托起又放下。

再后,暑期的最后几天,他们俩单独来往了。相碍于童年时的隔膜消失了。他们除了游泳,便寻个风凉之地读书,或到较远的乡郊去玩,吃尽时鲜水果,真是亲密无间。多难忘的暑假啊。"阿萦",他这么叫她,"你就是那海,而我是那海边的玩童,永远踯躅在你身旁。"他没有多表白什么,他觉着没必要。他们的心在一起,永远跟海连在一道。

第二年的寒假和暑假他们再也分不开了。时间苦短,那温馨、甜蜜、若即若离的爱,使他们迈出了成人的第一步。

林裴华没有忘记那一次和谭兰萦到她外婆家去游玩的情形。她的外婆住在一个农村的小镇上,拥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古老而有朴实。外婆一个人住,人上了年纪,但精神很好,有文化,家里还有不少藏书。他们的到来, 使外婆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忙着给他们做好吃的。而林裴华和谭兰萦更没闲着,忙着担水、烧火,尽情体验乡村古朴的风味,开心极了。

这天晚上下雨了,雨滴敲击着窗下街市的青石板路。吃过饭便无事可做了,他们坐下来听外婆讲很多谭兰萦小时候的事。因为阿萦是外婆带大的, 亲得很。 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没有完整的情节。窗外没有汽车的噪音、屋内没有任何电器的吵闹,这一切都叫人返朴归真。外婆说阿萦小时候就好强,外婆去担水,她也跟到井台边而且非要自己把水从井底拉上来,结果水桶连绳子一齐掉下井底。害得外婆费老大劲才捞上来。那时阿萦五岁。阿萦也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儿,她会想着帮外婆做很多事情。一次下大雨,外公在镇机关上班,没带伞。阿萦穿上大靴子把伞送去了。但她路上玩水,等找到外公办公室时,雨已停了,外公早回来了。

后来,外婆先睡了,他们就坐在雨夜窗前,静静地读书,透过书,感受那美妙的时刻……

林裴华时常会陷入幻想的沉思中,�他便会隐隐梦见又回到了海边。那阵阵扑上沙滩的海浪,发出永恒的轰──轰──声,叫他的心跟着颤抖,使他的梦跟着跳动,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生命归于海。

这回,轮到罗玫憋不住了,她出差外地,给林裴华拨了个长途电话,聊聊天气、环境、工作,惬意极了。

"我打电话来打搅你了吧?"罗玫很客气,让林裴华暗自好笑。

"没有,我很高兴,你好吗?"林裴华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动。

"也好,也不好。每次出差都很难过,长久不出差想出差,一到目的地就想往回走。再好的地方都没有家好,没有家安静、适宜。"

"不错,有属于自己的地盘,想干什么都可以,对吗?"她是不是真的忧伤呢?林裴华想。

"唉,南江的天气好吗? 我这里很冷。"她的声音像高山上的冰泉。

"还算可以,南江、江南,永远属于春天,我想你是冷了,穿暖些,好吗?"

"那当然,还有的想起来再说吧。"

"等你回来见,好吗?"

"好,回来见。"

林裴华挂断了电话。再拖长一秒钟,对他都是难受的,罗玫尽可以抱着话筒停留片刻才放下。林裴华静坐许久,窗外已然阴沉,像要下雨,又像想下雪,但什么都没下。温暖的已属于记忆,灼热的只留在心底。罗玫!你的眼神、你的灵犀,还有你那逼人的促吸!

晚上,姚迅约林裴华上茶座。

这个馆子极清静,人不多。

"怎么,今晚`老伴'跟人私奔啦?"林裴华开口戏虐道。

"我可没你想的开心,人都一样,给一点甜头就上脸。"

"郑丽篱属于那种动情的人,你不要轻视她。"

"不错,人人皆有手段。有时她像只受惊的小鸟,拼命要拽根救命的稻草,两天不见面,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让人腻味透了。要求太多了,谁吃得消?"

"她有一半对你是真的,另一半留给她自己。"

"真的?这个词好像不大用了。"

"不管怎么说,人各有苦衷,不能太苛求。"

"是的, 能对你说出她过去的故事,该够真的吧?听了只能倒胃口。现在还有多少是真的?全是假的。我不要求太多,至少跟我的时候别玩点子。"姚迅很少笑,但也不凶。

"她能对你讲出这些事来,足见她对你的中意。"

"如果你从她的脸上看到她以前做爱的历史呢?"

"那你只好到幼儿园去找小朋友了。"

"如果她不能给你稳定感,你能舒心吗?"

"没想到你这么保守!"

"你听我说,你不比我傻.我当然没那个意思。再说,考虑结婚未免太早了吧。"

"的确啊,所有的女人都需要一个丈夫,而大丈夫之心却志在所有女人,哈哈哈。"姚迅跟着大笑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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