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3

9

到了晚上,双明向还在一所幼儿园实习的姐姐又借了一笔钱(这已经不是他第十次向她伸手要钱了。),高兴的收拾好东西,定好明天的路程,约了一间便宜的旅社,终于难得的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去楼栋管理人处退了宿拿到放行条,心情愉悦的离开了这个地方。尽管前途仍然晦暗无光,可是在早晨一个人走在植物茂盛,树木枝叶葱葱郁郁,有花朵和鸟儿叽叽喳喳的林荫大道上重获自由的感觉真是再美妙不过了,无论怎样沉重的苦难也要被它明亮光辉的羽翼照耀下消弭无踪。

一刻钟后,双明坐上了通往最近城区的城际列车。在车厢里,照例看到最多的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男女,许多人等着到站回去学校或者回家,还有带小孩的老人,或者依偎在恋人身上的情侣。站在双明前面的是一个职业打扮的女人,这个女性穿高跟鞋站得笔直,她密集的黑发束成一束,目光清澈坚定,一丝不苟;皮肤白皙,嘴角微微带有笑容。她有一个小巧的鼻子,看上去二十四岁左右十分年轻的样子,整个人显得充满了对生活抱有愉快的希望心情,清楚的知道她该做什么,并且时刻准备从她即将做的任何事中发挥出她全身活跃的力量。这让双明想起了工厂中的那个女人。

“是的。她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亲人。没有过青春,没有过爱情,没有对生活的兴趣和乐趣,没有目的,没有打算。只有她不知为何而不知疲倦的劳动,得到她不知该拿去做什么用的长方形写有数字的纸片。”他想。想要对她形成一种具体的印象好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但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像她对她自己的处境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但是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使她高兴一些,快乐一些,能使她觉得生活真正有意义,有价值,有希望呢?”他不由自主的想,“假如给她换一份轻松的工作会怎样?假如让她受更好的教育上过大学会怎样?假如一开始就使她家境富裕、生活优渥会怎样?假如从小使她得到培养,在现在这个年龄她就能有自己的打算,有过朋友,谈过恋爱,偶尔会憧憬会幻想,有一些小小的兴趣爱好,即使遇到困难挫折也能充满斗志与希望,这种概率有多少?要怎么样才能做得到呢?”

“哎呀,可是我把人看成了什么东西?一种用固定的事和可以计算的东西堆砌拼凑的产物吗?”他摇摇头,摆脱掉胡思乱想,跟随靠站后的人流下了车。

按照前一天联系好的地址,双明下车后又坐了一段时间公交去到了一条步行街。这条步行街处在粗糙的水泥路和生长得太茂盛的树梢打到三楼贴瓷砖的老旧楼房的行道树中间。这里天气炎热,人来人往,有各种烧烤摊位和推车的水果摊位,以及特色小吃商贩。有门面的店主则在门口放了大黑色箱子的播音器,一天到晚不停地传出招揽客人的声音。

双明进去后走到一栋居民楼,在一家门口放有一台织布机卖衣服的小店门前停下,旁边就是一道防盗铁门。把自家闲置的屋子改成民宿的老妇人说,本来商定好价格的那一间早上被其它人租走了。双明只好另找其它地方。好在这一带经营同样生意的人不少,双明在对面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另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是实惠的地方。这里每月的房租加上卫生费只需要三百六十元,而对于水和电的使用费他没什么概念,前者八元每吨,后者一点八元每一度,他认为这其中可能会有些他不知道的问题,但只要省一省,还是可以接受的。于是经过一番商量,他把腾空出来的行李箱和背包抵押在那里免了预付一半的押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

这里替别人管理公寓的是个精瘦没头发的老头儿,他弯着腰走路,穿一件深色短衫和短裤,手臂又细又长,手指像枯枝一样外面包着一层老树皮。他头上和他脸上的皮肤没什么两样,下巴尖细突出,眼睛小却有精光,说话小声小气的,好像在躲避谁的监视偷听一样。

“这样就好了嘛,我又不会多扣你什么钱,我也不像其它地方那样啊,要租完了突然要你加钱,又不给你押金什么的。我这儿可是登记过的,去警察局你都能找到我啊。”他用带地方话的口音讲普通话,一只手抓住双明的手臂把他往楼上引。双明勉强听懂一点,他说一句,他就点一点头。“就是在我那一层啊。有一户住了半年还打算住下去。这一层,也有个像你一样的学生,住了三个月,再过几天就要到期了。”讲到这里他停下来,像一只正在打量着的、不怀好意的老鼠一样把双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是来找工作的吧。”他小声的问到。

“对,我是来找工作的。打算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双明说完,他继续往上走,脸上表情不动,嘴却先开了口,“这一层就有三个人在附近干活儿。他们住在一起,早上回来,晚上出去,干一天结一天。”

他拿出别在腰间的钥匙把一间房间打开。这个房间有一个梳妆台,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套活动桌椅,安装好有空调,对门外还有一个小阳台,一个沐浴间。

“之前是有个女学生住这儿的,住了好几个月,上个星期才搬走。我都没打扫什么,这是最干净的一间。”双明仔细看了看,检查了一下设备和器具,感到很满意。

“哦,对了,你去做过筛查没有?现在又要搞这个了。两天一次,也没多大回事,就在门口嘛,那也不远呐。你不做还有人来检查。几分钟的事嘛,你可一定要做啊。”他说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一会儿换一种脸色,一会儿惊讶着疑问,一会儿又像老朋友一样交心的向谁劝说着。

“你最近两天有没有记录?虽然这也是走个形式,但怎么说也得装个样子嘛。反正是免费的,又吃不了亏,不做白不做嘛。”双明打开手机给他看了一下。“诶,这就好嘛。你有什么事就下楼找我,我都在的。”他拉长了脸上的皱纹,睁大了眼睛。

“一定要去做筛查啊。”他走到楼梯口的拐角,又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到,好像他是站在有人睡觉的床边一样。

在外安定下来以后,双明先是感到一阵轻松,心里想到可以短暂的喘息一段时间而压力骤减,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一个月过后就会堕到和先前一样的处境。这时候他也才终于开始为着自己的前途积极的考虑和谋划,意识到再也不能从什么地方以正当的理由毫无阻碍的获得金钱上的帮助,一切都得全靠他自己,现有的钱币用一点就少一点,而且他还背负了上万的债务,这个月底就一定得有钱还债才行。

他力图节约,想方设法从各种途径上希望能省下过多的花销。他计划每天不吃早餐,中午到附近工地旁的小店里吃一顿不限量供应米饭的廉价食物,下午就只吃一点面包零食;天气炎热那就不穿上衣,晚上睡觉之前定时开关空调,充分利用水资源,尽量不开灯。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从每一个可能的途径上精挑细选他理想中轻松的工作,使他印象深刻的有多数靠人脉关系的、而基本不需要什么技能的图书管理员;想象中独自守卫墓地无人打扰的守墓员;在偏远地区监控设备运行和调查收集信息的某些员工;以及破旧居民楼下的保安大爷那样的工作。他一开始还想入非非,觉得这些根本不需要任何职业技能任何人都可以做的工作不会很难找到,过了几天当他毫无收获深入了解了才明白他原来的想法有多么的异想天开。

想当图书管理员如果没有关系那就只能又去考一场毫无意义试,而他现在连学历证书都没有;守墓人早就被私人墓地保安所取代,而要去公共的墓地也得要通过事业单位,但从来也没见过他们有发布过这一类的招聘信息;偏远地区的工作人员经常有看到他们的诉苦抱怨,宣扬他们吃苦耐劳不畏艰险舍己奉献的精神,但只在局内人员调来调去,普通的人们根本接触不到,甚至完全不了解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只知道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辛辛苦苦做着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什么事情居然是为了自己;居民楼下的老大爷多数是熟人推荐,一般根本不缺人,就算什么时候缺人十分急迫,他们居然也从来不会张贴招聘信息。

这种现象下他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有机会能够得到这一类工作。于是就只能退而求次,将大概目标放在零售店员以及普通保安这一类职业。过了十天,他之前投递的简历基本了无音讯,好不容易又是一个中介主动联系上了他,表示一个什么地方正缺人手。他这几天一直焦虑不安,心里为着以后没有着落而现在又碌碌无为急得睡不着觉,抱着看一看事情总会有一点希望的心情答应了中介的介绍,约好了时间。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他打理了一下仪表,乘坐公交直接过去了。工作的单位在一片靠山的公园里,按门口竖着挂好的标牌看来,这还是一个事业单位;看门穿黑色安保制服的一个人热情地向双明招手,叫来了身材又矮又胖光头不长眉毛的经理和高大壮实,面貌英俊的队长,几人一齐到里面一个狭窄的办公室去。

当双明初次见到这附近就是环山公园的时候,他觉得这儿还不错;当他了解到工作的地方是在当地林业局时,他感到高兴;当他看到林业局内还有精美的居住区时,他实在是艳羡不已。

挺着大肚子走路一摇一摆还捏兰花指的经理和和气气同双明详细谈了谈工作内容,谈完以后,双明签了厚厚好几页的合同,队长高兴的带着双明参观了解工作单位里的布局。

他首先把双明带到办公楼,恰好赶上一堆科长处长主任开完会腆着笑脸奉承着一个走在中间的大胖子准备下楼。双明这时候很有自觉的后退了一步站到旁边,两手合拢在前面,把头低下去——好心的队长一只手把他护在身后。然后又把他带到和他关系不错的两个实习生那儿。两个实习生穿着高跟鞋和包臀裙,正装,腿上罩着黑色丝袜在房间里闲聊,客气的接待了一阵过后就回到住宿区去。那是一栋显得十分老旧的二层楼,队员们住在一个小房间的十人上下间里,随后队长和他热切的谈了起来。

“那个书记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我每天都要追着他跑,一直追到他停好车,把手机拿出来滴的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拿回去。”

待到下午还不算太晚,双明按照经理的建议去附近花了两百元办好了从业人员健康证,回去把行李拿了过来。每次一有人上上下下就透过二楼走道防盗铁门边的窗户阴翳着打量他的精瘦老人答应了他的请求,过几天拿完剩下的衣物后就回来退宿。

双明回去的路上又买了一双黑色的鞋子,提着行李到经理的办公室索要合同。

经理坐在办公室里正抽烟,一听他这话,脸上显出非常不乐意不耐烦的模样,和上午还和和气气的时候完全是两样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会害你嘛,怎么说我们也是老乡。我知道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有多不容易,我自己也是有儿有女,有家庭要养活的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事,谁又会为难你呢?”

双明两只手提着装满衣服的大皮袋,站在他面前恳求他给他合同。

“你不要不知好歹嘛!安安分分做完这两个月你就走人,我没有麻烦你,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我当一个经理,在这里好歹也是个官。你要合同,我怎么给上面交代?”听到这里,双明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这个当官的原来也和他们住在一个地方,第二天一早,双明随便找了个理由,给队长说了一声就原路返回了,昨天上午热情地给他打招呼的那人今天早上同样快快乐乐的又给他打招呼,开了闸门,放他离开了。

回到租房子的地方,当老头笑着问他时,他同样笑着回答说:“唉!都是骗子,先给我什么都说好了,等行李也拿过去了,就跟我说不是这样,让我干两个月就滚蛋,合同也不给。”

又经过这样一起遭遇,双明彻底灰了心。他的作息开始发生改变,大量的投递个人简历,开始广泛的求职。他开始除了每天下楼购买吃食做混管筛查以外,又玩起了娱乐游戏看娱乐小说。有时从早上玩到晚上,夜深的时间他在房间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停的问:“我该怎么办?”并且伤心流泪,想要一死了之;有时清晨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把阳台的门和窗帘关得严严实实,因为不这样做会让他听到和看到别的人正在准备上班工作,而他自己却一事无成;他十分焦虑经常彻夜不眠用以磨灭自己的精神,好叫他不那么痛苦可以好过一些;偶尔他按照地址找去没有回应的求职单位,自己也不抱着希望,得到回绝又失落的离开;有时他还满大街的闲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和他一个月前在学校后一段时间的生活有点类似,也同样给了他一些类似的影响。

他开始不讲究个人卫生,不打扫房间,懒得洗漱走动,整个人隐隐约约能闻到汗味。而且变得畏畏缩缩,不敢直视别人的目光,走在街上他都以为别人在议论他。越临近租期他越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令他痛苦的是,每次上下楼他都感受到那个老头阴翳的目光总是直勾勾的盯着他,彷佛在提醒他要赶快完成自己的一份义务才行,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要是有一天遇到他的问候,他一定是笑着脸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客套完马上就回到楼上去。

当第一个月过完,他心里什么打算都没有,工作也没找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厚着脸向他以前的同学开口借钱,幸亏又借到了一个月的花费,他在这里租了第二个月。

第二个月的时间里他不仅没有抓紧时间找工作,把握住机会,反而更加纵容自己——自从游戏也玩腻之后,他只好把自己堕落得更深更低才能勉强度日了,几乎完全过着病态的生活。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安静下来,对着墙壁默默的想到:“假如我现在是站在隔壁的房间里会怎么样?假如他们丢失了财物,报了警,警察在外面找线索,而我关上门就在房间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他心里开始涌现出这种想法。而有的时间里他也会想:“开零食店的是否爱吃零食?维修车辆的师傅每次修好一辆车心里会不会感到骄傲自豪、感到荣誉和成就?开花店的是否喜欢鲜花,情人节那天会享受生活还是开门营业?育婴店的老板是不是很喜欢小孩?”

“不过那又怎么样?只要有钱,那就什么都有,一切都无所谓,还管他做什么?”他摇摇头想,但随后立刻就被自己的想法给惊到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只不过是什么就是什么,双明的生活仍然在继续下去。

在八月底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之前在加工厂里工作的工资,共计有两千四百元。按他看来,他只干了半个月就有两千的薪水好像是很合理的,但是这按照约定的计时薪资来看却完全不对——那工资算下来他认为高得有点吓人,不敢承认就是那么一回事。他有想过去当地劳动局碰碰运气,不过一想到最后一次同学聚会的情况就打消了他的念头,但他又不甘心失去能够获得更多助力的希望,于是他想了半天办法,最后半遮半掩的向聚会里他认为很有头脑的人求助。

果然令他不失所望,他很快就了解了双明的处境,一点儿也不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一步一步的指导双明在手机上完成了他的诉求。双明很清楚的记得某几个步骤,一是身份要选农民工,二是情况要选拖欠工资。果不其然,按照这一套做法下来,不到一周的时间,带他进入加工厂的两个领头人其中一个主动联系了他,给他发来了剩下的薪水,约有两千五百元左右。这样一计算,原来他只干了十五天就有四千多的工资,而就是这样中介人也有的赚。但他运气好拿到了全部工资,那么其它的人呢?他们有多少人拿到了全部的工钱,有多少人被剥削了整整一半的苦力钱,而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多少座加工厂,有多少个正在里面上着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四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工作,最后只拿到一点点的工钱?剩下的钱去了哪里?流到了谁的手上?为什么我们有完善的制度和完整的社会机构,却能一直发生着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管?歌颂的人在哪里,赞美的人在哪里,奉献的人在哪里,打着旗号为人民谋生计的人在哪里,为人民服务的人又在哪里呢?

这样一笔款项双明觉得好像是在哪个路边白白捡到的东西一样,这顿时给他灰暗无光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希望。他当即还完了所有近期的借款和即将到期的债务,没有等到租期,在九月初返回了故乡的省会城市,打算到那里再去碰碰运气。

10第一部分完

九月份的城市天气仍然热得厉害。坐了早上的车回到接近故乡的地方,双明好歹能感到安心了一些。下了车已经是接近傍晚,他住进了一家收拾得很不错八人合租的青年旅舍。把随身的行李搬进去又铺好床以后,晚上吹着凉风站在十七层高的阳台打量着下方城市里的夜景,他不禁想起了好像是好久以前的校园生活和之后一系列的冒险经历,觉得非常的不真实,甚至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希望认为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学校外面玩耍,还有重新返回继续生活在那里的可能。

在这个按天数收费的地方待了四天时间,他到处求职,不停的面试,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喜欢面试过的任何一个工作,所以要那么做,只是为了要安抚自己罢了,他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

第五天的时候,一个小公司给他发来了实习的通知。他记得这样一个公司,是由一栋居民楼最高的一层改建过来的办公间。

“去他妈的蠢货!傻瓜!没良心的东西!连最低八小时都不愿意给,舍不得非要再多加一个小时,还像是对我的恩赐一样!”他坐在公园里的长木椅上,回想着那个肥胖浑身散发出刺鼻臭味的面试官居高临下对待他的态度,毫不犹豫的回绝了他。

公园里少有人来往。长条的杨柳垂落在湖面和扶手椅上,空气闷热让人感到困倦。双明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嘴里又突然说道:“不行,不能再那么下去了。”他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的处境,“绝对不行。一个人不可能以侮辱自身人格和尊严的代价才能够换取求得生存的权力。”他这样想到。可是这片土地上的十几亿人那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这又提醒了他,他脑子里霍地像一根火线燃烧起来一样,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到第二天,他为了省钱搬到了附近的居民楼小区里,只用了三百元租到一个厨房大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刚好合身的小床和角落的一个柜子,紧贴着床的旁边就是一扇落地窗,门只能打开一半,洗漱都是公共的。

他在这里一连待了六天没有出门,吃的净是买回来的速食。之后的一天里他又收到一个还算不错的面试邀请,地址显示在一座大学旁边景区的附近。想到这至少还能离他幻想中的希望近一些,他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仪表,出门转了好几趟公共汽车才走到那里。中途停靠在校园宽阔的大门边上,看着来来往往进出的学生,听见他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欢声笑语,他心里十分难过。

双明按照指引找到了工作地点,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小旅馆。一进门,红漆木桌的小柜台上摆满了正在充电的便携充电器、口香糖、消毒水、纸巾、打印机、笔和延申出来的插座和电线,旁边有一个冰柜,下面放有几箱速食快餐面,坐在显示屏前的服务员后面有一张红色被子的小床。服务台对面三米远的地方就是上二楼的旋转步梯。

“怎么样。你在这儿工作了多久,觉得累不累?”双明见这个服务员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生,两手搭在柜台上,眼里含着笑意。

“哦,你是今天来应聘的对吧?”她站起来说,“老板给我说过了,他说今天会有个男生来应聘。我终于可以休息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完。

“对。你们这儿具体是做什么的?”

“等一下,我给他说一声,他马上就来。你进来坐吧,他一会儿就来了。”

双明走进去坐到小床上她的旁边。

“我找了好久的工作,总算找到这儿了。怎么样,我看你们这里应该挺轻松的吧?”柜台内许多纸片和账单杂乱无章,缠绕的电源线卷成一团,双明却反倒觉得这非常不错。

“嗳,平时也不干什么。就是有人来就给他开房间,然后喷消毒液打扫房间就行。然后就坐在这儿等天黑上楼睡觉,要是有人晚上要住宿,老板会打电话叫你的。”她坐着不动,两只手撑在床边。“这里主要就是无聊,大多数早上来完人,整个下午一直待着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普通毫无特色的脸上露出无奈和愁闷的表情。

“这就很好了。我之前进工厂去过,一天要上十四个小时,还全是夜班,真是累死人了。在那里待半个月我就走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双明热情洋溢的说,讲了讲自己的经历。

“听起来这里很不错了,我就到处找这样的工作,花了两个月时间都没遇到过。”

“那个呀。我也去过,不过我是和我朋友一起去的。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才三千块。被骗了。”她翘起脑袋回忆似的说。她的声音平淡又寻常,但从她回忆的脸上透出疑惑和好奇的表情,这为她不引人注意的说话声重新发了问。

“哦。你们一定没有去投诉过,去当地的劳动局。只要记住他们公司的名字查一查信息就行了,之后他们会打电话你的,只用等着就行了。”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这能有用吗?”

“当然有用。我自己就试过,那些不要脸的,整整扣了我一半的工资。”双明气愤的说,他是很知道自己正在气愤的,“你得去投诉他们才行,你得主动一些。如果你不问,他们就不说,如果你不管,他们就当作没发生。他们可精明了!简直比泥鳅还滑!”

“我不知道,我当时都没注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侧转过头来,这下脸上却又没什么表情。

“我大学刚毕业。不过是个半吊子,什么都没学到,平时就爱看一些娱乐小说,玩玩游戏什么的。”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两个老妇人从楼上下来,和蔼的向她笑了笑,她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其实都是一样的嘛。不过那些小说写得越来越没意思了,看多了就觉得无聊,以前还是很喜欢看的。”她拿出手机习惯的看了下时间又放了回去,“你玩游戏吗?”

“我大概不玩,因为我从来不在手机上玩。太小了,体验真的很差劲。玩游戏既然是为了体验,既不追求新鲜也不值得拿去消遣时间,为什么要顾此失彼呢。”他激动的样子像是等待着马上就能说出他对这一事物一整套的看法。

“前面还好,后面确实没意思。哎呀,我忘了还有一个房间没打扫了。”她站起来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说,“你等一等啊,我马上弄完就下来,很快的。”

她马上站起来灵活的跑上楼去,走到拐角的时候两只眼睛又注意的盯着地面跑下来。她黑色短外套下穿着夏季露出平整腰腹的小背心,下身是一条长长的、腿脚开叉的喇叭裤,穿黑色板鞋,束单马尾,有两绺头发分散垂在耳边垂到脸颊,眼睛不大但十分灵动,额头不宽,鼻子小巧,红润的脸上分布有一些小痘,身高打到双明的上嘴唇处。

“我忘记拿钥匙了。”她眯细了眼睛甜蜜的笑着说,随后又轻快的跑回去。

“我也来帮忙吧。顺便可以提前熟练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

“那你去拿洗好的床单和被套吧。就在右边的阳台上。”她手脚麻利的打开了靠楼梯边上的房间走进去。

“这也不用多麻烦的。扫一下地,再用浸了消毒水的拖把拖一遍就好了。之后开门通通风,喷一点空气清洗剂,很简单的。”她站在房间里一边打扫一边对相隔着不远的双明说到。

双明走进来配合着换好了床单和被套,一个不带阳台的小房间很快就打扫了干净。

“你平时玩游戏吗?我有一个笔记本,基本都不怎么用,你没事可以拿去玩一玩的。”两人下了楼又一起回到那张小床上。双明感到非常的高兴,他难以自抑内心快乐的心情,这在自他离开学校以来还从未那么开心过。如果要问他以前什么时间有过那么高兴,他不一定敢回答真有那么一回事。

“哦,我倒想到了。在你之前也有个男生的,他在旁边的学校读书,每天有时间都会过来工作的。”她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笑嘻嘻的说,“他每次都背着一个大书包,里面放着他的笔记本,从来没拿出来用过,一整天背来背去的。”她抬起一只手捂嘴偷笑了几声,一边表示不需要,同时把放在她手边一杯还没喝过的乳制水果饮料递给他。

“这真是不好意思啊。等过两天我会还给你的。这附近好像是景区吧?来玩的人多不多啊。”

“没事,不用的。人不算多,我和我朋友去那里玩过,没什么意思。”

“那你平时做什么?不上班的话平时干什么呢?”

“睡觉吧。我一回去就睡觉,反正也没事做。没事我就睡觉,从下午睡到晚上,晚上到第二天两点继续睡。”她说着眉头皱了一下,把手肘放在桌上摆弄起一个吊饰,“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可真烦啊,一天到晚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嘛,不就是吃饭睡觉玩一玩游戏吗。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他又不是我爸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干什么。”

“对的,每个人都需要自由。”

“就是嘛,每天都问我,我休息的时候每天都要打二十几个电话。不见他过来看我一次,电话倒是打得勤快。”

“哦,老板终于来了。他人挺好的,你给他说下吧,应该明天就能过来上班了。我终于能休息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懒洋洋的坐在小床上不肯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干净随便的人,比双明高一头。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三十几岁了。他先和满口抱怨的女生交流了一阵楼上一个过道里灯不亮的问题,叫他赶紧去修好,而且有一间晚上漏水,问他怎么办。

等安排完要处理的事才和双明简单聊了聊,给他说明天就可以过来,等一会儿还可以开车顺便送他回去,没多久功夫马上又出去买修理材料去了。

只剩他们两个人,双明又和她愉快的待了一个小时,眼见公共汽车就要到停运的时间,双明这才恋恋不舍的道了别,自己回去了。

双明沿着路线走去站台,下午余留的阳光去势不减,周围各种声音仍然吵吵嚷嚷的,他却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轻快欣喜过。他美好的幻想着未来,那洒满天空憧憬的一角中没有她的身影——他甚至一出门就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一片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全是对希望以及未知的明天深深的向往。

11

可是困顿的生活还得要继续。双明回去的当天,晚上就传来因为流行疾病要封锁小区的消息,他心里一顿,停下收拾行李,不怎么相信。可是第二天就证实了这一点,小区里开进来两辆白色划有十字的车辆,楼下的通道被锁了起来,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行人,路面上也没有轿车。

他这时候也才想起来昨天没有要他们的联系方式,现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安排会怎样了。

他打开房门,楼道里安安静静的,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也没多久人们就各自返回了家里,等着抢购安排的物资。

在这段戒严管控的时间里,每一个早上人们按时下楼排队做筛查,接取生活用品,而每一个下午每一个晚上都让双明感到深深的震撼,看到了一幅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如果说在人们一般的印象中狼会忍不住在山边的高地上嗥叫,狗会在宠爱呵护他的主人面前摇头摆尾,那也不见得成千上万的人依照命令聚集在接近月亮的地方居然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会发出,整个城市沉寂无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想起自己隔壁有联排三个房间,对面有三个,出去过道像他这里这样的布局还有两处。平时楼上常常传出来小孩子蹦跳嬉笑的声音,楼下每天下午都有人拉二胡,晚上不知道哪里一直有叮叮当当伴随着宠物狗的叫声,隔壁的老妇人早晨起得很早,每天下午都在厨房做炖肉飘出诱人的香味。可是这一切在现在却全部销声匿迹了。他明明看到一栋栋楼房的阳台上有灯光在照耀,有人影在走动,但却离奇的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声音。如果叫他看到某一房间里确实有人影闪动,走到那一间门前,门缝里有灯光,叫他推开这扇门,进去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在,那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在双明这一栋居民楼有二十二层,每一层只算五户,一户里只算两人,这一栋楼里最少就有两百二十人,小区这一期里总共有八栋居民楼,就有上千人,而不远处像他这里这样的小区密密麻麻,计算出上万人轻而易举。

但在这样一座人口密集的省会城市现在这时候楼房里却只有灯光和人影的动作,无风无云的辽阔夜空下同样是安静无声的城市。要是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误入这座城市,就算看见街道干净整洁,到处灯火辉煌,也要觉得这是一座空无一人的死城。

这段时间持续了半个多月,期间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心里尽管不解但也获得了久违的安宁,能够没有任何负担的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

他放弃了等管控结束后再去那小旅舍的想法,而且受到启发,特意联系好了另一个旅馆的工作,等到什么时候结束管控,就什么时候直接过去那里面试。



严密的控制直到十月份才结束,解放的当天早上他就到之前联络过的旅馆去了。一路上他听到了许多传闻,说有人跳楼,有人不听管教被抓了起来,还有人独自饿晕在了房间里直到一轮上访检查的过程中才被发现差点儿没命。而这些事情从来没在本地哪一个新闻里出现过,也没有任何一家报社或者媒体有发布过这样的内容,让听到的一些人大声斥骂这是谣言。

双明按照地址找了过去,是一座建立在旅游景区旁高档小区里的精品酒店,这里许多楼房搁置了一段时间还在继续建立,但小区里已经有门卫和保安守卫了。他刚进来时几个女性正在小声礼貌的进行着谈话,脸上露出那种礼节性的微笑。一个职业打扮的女人接待了双明,据她说她是总公司里的会计,之前刚好到这里来审计资料,顺便给他进行面试。这里的大厅宽阔又辉煌,有着别墅式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屋顶和墙边闪动着金光;大厅的一边是呈波浪形木制的服务台,两个穿正装年龄不大的女性正坐在高脚凳上说说笑笑。大厅中间是正方形的观景假山和沙地,对过去另一面则是柔软的沙发,有三座围绕着铺了防水桌布的圆形玻璃小圆桌,左边推动对开的双边玻璃门就是宽阔的阳台,周围还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

这样一种氛围让双明感到不适应,对待女人的询问他有些紧张和拘束,面试完过后他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不过回去的路上他认为这没什么,他自己也确实不太喜欢那里的环境和气氛。

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回去等待通知的当晚就被告知可以去那儿开始工作了,先是为期三天的试岗期,然后又再是三个月的试用期,最后再正式录用,那时候才开始签订合同。这套严密的流程让他感到不明觉厉,不敢发出什么疑问。他考虑了一下——但主要是赚来的钱又快花完了,而新的工作一直都没有下落,他决定先去做三个月试试。

第二天,双明打点好行李就搬了过去。那里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是三楼一个原本放材料的仓库隔间,空气非常差,总是有一股油漆味。带领他熟悉工作流程的是这里的店长,其余的员工有四名,三个打扫房间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和他轮换一人工作一天和双明差不多大的女生。这位店长只比双明大两岁,同样是上半年刚从大学毕业的人,按理说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但她却长着一副又老成又奇怪的脸。她个子不高,经常披散着头发,两只眼睛小而凹陷进去,鼻梁因此显得很大,嘴巴开缝狭小,嘴唇很厚,一说起话就很特别的翘起来,脸部的皮肤粗糙而又狭长,眼袋很深,从鼻翼两边一直勾勒到嘴角有着深深的、明显的法令纹。常常看见她的表情除了阴郁和隐藏压抑下的不耐烦的愤怒,除此以外,全部都显得虚假又不真实,透出显而易见的敷衍神色。

她做事独断专行,一定要求别人在任何一件小事上都必须听她的话,同时又真正对这些小事丝毫不感兴趣,很快就遗忘,往往作出和之前发出的命令截然相反的指示。这源于她对自身小小权力的傲慢,但她嘴里却说她是个很和善的人。当有人对她提出相反意见的时候,她总是充满了无奈的神色像是对一个无知的傻瓜说话那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向他提问,当她确实意识到别人说的有点道理她就立刻转变了思考的神色提出一些补充性的说明,好像她一开始就是认同别人的观点,现在不过是在更好的指导罢了。

如果有人指出她现在和之前的命令完全违背,她立刻就会大发脾气,全部否认,并且辱骂提出的人脑子有毛病。她还说她管理松散,要求不严格,和同事相处十分友好。但是在检查房间的时候看见纸张的微末一角却像看见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一样又开始不自觉对人作出讥讽的反问,过后甚至要求不能看见地上有一根毛发为止。

她情绪反复无常,做事没有一定的标准,双明最初吃了不少苦头,但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她严格的管理和严厉的态度让双明柔软的性格更加低下头去,双明最初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就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

这个店长还自以为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她对小区里的保安说话颐指气使又装作善解人意;对朋友虚情假意又笑脸相迎;对服务台的员工作出宽宏大量的神色同时把她当作朋友;对新来的员工淡漠疏远有时却也偶尔问候两句;对打扫卫生的阿姨想要表现出不满但又弯弯绕绕的作出体贴和蔼的样子;对来检查的警长曲意逢迎不忘记提一提她是这里的管理人;对老板低声下气,正襟危坐,鞍前马后,极力想要说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但所有这些却都不是她有意要那么做的,而是出自本能的、出自她本性的不自觉那么做的。总而言之,她不自觉的对什么样身份的人说什么样身份的话,想要做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做一个好评价的人,她希望她的价值就是希望别人看见她的价值。

她是那样一种人,偏爱自己的意见觉得它就是真理,看待别的什么人她总是像看待过去某个时段的自己的一样,都是极不成熟,都是在思想和认识上极有偏颇不够全面的人,而她自己则正好相反。她的头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有益的思考但因为她现在的身份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整个社会。她从来不反省自己,不觉得会伤害到别人因为她做的事有理有据,合乎规矩,那么做甚至对别人的成长是有益的,她特别意识到这一点,视他人的仇恨化作无人可说的忧郁,自己就升华感动了自己。她还有意识的只说普通话,动作优雅但尽量表现得随便;对一些意外的小事她十分夸张的惊讶,嘴里说着“天呐!”;而如果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她一方面嫌弃它们在地上肮脏的跑来跑去,皱起忧郁的眉头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把它抱起来,一方面尽说自己最喜欢小猫,还装模做样的哭着说她以前有一只小猫跑丢了。

她浑身上下都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有时候走路会张开右手一扭一扭的走,和打扫的阿姨们经常亲切的询问她们打麻将的事情,不稍加注意说话的口音就会带上乡下人的语气。特别的是在她生病感冒的时候,她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沙发上一整天呻吟不止,这让双明想起来他好几年前过新年走亲访友的时候那个穿着打在脚踝上的松口丝袜躺在破烂沙发上脸上白白净净的老姨妈。

和双明轮换着休息的是个天真活泼的女生,但她却不是一个愚钝的人,相反还很精明。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真和活泼,每天都装作开心无所谓的大方模样,只是为了取悦那个店长,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给予她更多的宽容和友善,尽是一副可怜谨慎的模样。

双明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差不多完全了解了这些,早就生出了辞职走人的想法。但是他又想到自己欠的债务,兜里所剩不多的钱财,他决定咬牙忍一忍,工作到三个月,等到新年再回去。

他无法忍受这里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他受不了每次接待一个客人都要他站起来,弯腰,鞠躬,并且腆着笑脸问好。一是他总有一种感觉,每当有人来时,好像总是忽略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把他当成了一个什么物品。一是他越往后越感到这里的规矩模糊不清,全凭店长的意愿,而且随时都在变动,这不得不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最后却还是一无所知。最重要的还是他忍受不了这里虚伪的气氛,他完全无法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总是要浪费那么多的力量用到这种毫无意义,而且又丑恶又愚蠢的事情上,还表现得沾沾自喜,好像有人要他们表演得多好一样。

他第二个月开始越来越讨厌那个店长。他记得当他休息的时候她矜持的教育着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见识没多大点儿,老是说社会黑暗,国家动荡的。他们说得多好听,一套一套的,好像真有那回事一样。”她掩起嘴娇笑着说,“还不是得靠上面把规矩定好,把国家管好,要不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得了。”

双明见她这副叫人厌恶的模样,忍不住对她说了一些官员的子女靠特权肆意羞辱民众,一些明目张胆扭曲事实过后却安然无恙的新闻。她转过头来轻蔑的看了双明一眼,说:“国家有国家自己的安排,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国家层面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见你交一分税,让你安安生生活着就不错了,你还想管登月火箭建造的进度怎么样?”

于是双明又对她说社会道德,精神追求,思想信仰之类的话,说到人的灵魂和对梦想愿望的热爱之情。他还没说完,对面两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店长又表露出看傻子般的无奈神色,说:“你还信这个啊?那我们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双明不服输的又提出一些报道出来不公平的丑恶事实,她回答说:“哪里有那么多不公平哟,你说的那些事能有多少?我知道,你是在手机上看到的对吧?哎呀,可是你也不看看,那样一个话题才多少人浏览谈论?才多少人知道,才多少人支持啊?可是我们国家又有多少人啊?一个才几千几万人的话题,随便扔到哪个地方连点浪花都翻不起来。你也只是看到那一点而已,所以才觉得到处都是坏事啊,恶事啊什么的,现实哪里有那么多哟。”她换了个姿势,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两只手惬意的搭在胳膊上,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呐。我跟你说,少上网,多做事。网络上都是一些拿得出来的事情才报道,分散到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地方,也就零星雨点大的事罢了。可是你一旦天天盯着它看,你就觉得到处都不好,哪里都有问题。你这就是自讨苦吃嘛,还是有句话说得好。现在的人呐,就是想的多,做得少,一点都不实际,好像他们想什么就是什么咯,真是想得美呢!”

这个酒店里面的人还都有一种模范员工的自觉,宁愿牺牲自己应得的利益也不敢违背和损害公司的规定。而像他们那样的自觉却不是通过一系列系统性的培训,也不是因为工作本身的需要,更不是谁要求他们那么做,也没有什么人教会他们的,而是根据一个人自然的成长,他们也自然而然的习得的。这样的自觉就在于把自己放得很低,而把别的人抬得很高,不让自己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具有权力意志的自然人,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奴隶,把有权势的人当作老爷,并且连见到他们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不敢正眼看别人。他们还把老爷订的规矩当作一切不可违背的真理,不容许自己,也不容许别的人侮辱反对它。

在酒店里负责打扫的总共有三人,同样是两个一起轮换着工作,另一个人就可以休息。有一天其中一人得了重感冒,连下床都困难重重,想要请假休息几天,但是管理人说:“没问题,你找到接替你打扫休假那几天的人就可以。”而听她那么说,这个得了病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本来就该这样。

双明没有在这里待满三个月,他再也无法忍受在这种环境下继续生活下去了。于是他先在外面找到一个便宜的租房,把东西搬了过去,给那位店长提交了辞职申请。店长的话让他不出所料,她说紧急离职要被扣罚工资,她完全不偏不倚,只按规矩办事。双明开始没有回应,下来后查了下劳动法律的条文,之后指责她超过一个月没有签订劳动合同,而且约定了两次试用期,要她赔付两倍工资——说来也好笑,当他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踏实,感到心虚和不安,好像这些话的内容比不得公司规定的内容,是他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杜撰后又抄来瞎编的。

两个人就在大厅里吵了起来,双明极力给她说什么劳动法律条文,她勃然大怒,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并且完全嗤之以鼻。她说:“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你工作满三个月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工作。我遂了你的愿,好心为你着想,所以才让你决定要继续工作再签合同的。你现在反悔,我都没说什么。要是你好歹提前几天辞职,我都不扣你工资了。你倒想得美,还想要两倍工资?你做梦去吧!”

双明叫她冷静一点,他说争端在两人之间解决不了那就去劳动部门解决嘛,这没有什么,没必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可是她不依不挠,觉得自己受了骗上了当,平白蒙受了委屈,她愤怒地说:“你去啊,随便你去,我按照公司的规定做事,我还真想不出来我能有什么错。你背后有劳动部门就了不起了?我背后还有公司呢!随便你去!”

双明一直忍受着她的情绪,这时候也终于对她说:“你懂点法律吧!”

“哎呀!我不懂。哎呀!我一点都不懂啊,我什么都不懂。”她因为双明总是和气和忍让的态度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的离开了大厅,而且催促双明让他赶紧去举报投诉她。

12

这样一座省会城市,自不必说,在道路规划和公共建筑上也花了大功夫。当天下午雾气蒙蒙,下着小雨。双明冒着十二月的严寒,等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在徒步一公里后找到了当地的劳动仲裁部门。这个部门占地极大,门面宽宏,用大理石在门前建有一个廊檐,两根柱子上分别贴有闪着金黄色的标牌;屋顶很高,层层叠叠,设计得不仅磅礴大气,而且又干净又美观。在入口正面的最高处位置挂着一个红黄相间的徽章,下方隔开不远处就用红色的布料写着很大几个大字随风飘摆着,上面写的是,“为人民服务。”

双明走进大厅,大厅里没什么人,他没找到相应的办事窗口,看见楼梯旁有提示,他就往二楼走。走到二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立在阶梯上的蓝底标牌,上面同样用大字写着有,“禁止喧哗。”

二楼左边是一排一排的椅子,有两个桌面,零散几个人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右边是服务台,只有一个女人戴着耳挂式的话筒高高的坐在里面。这里开着空调,空气不算很冷。

双明向那个女人走过去,询问在哪里劳动仲裁,女人没有抬起头来,问他有什么事,双明重复了一遍,这个服务员仍然无动于衷,还是问他有什么事。双明停顿了一会儿,简单给她说了自己的情况,她听完后抬手向斜对面一指,整个过程看都没看他一眼。双明走到门前,问她说是不是这里,女人毫无反应。

“还好吧,其实也差不多。不过这儿有时候确实要比原来那里闲一点。晚上我男朋友带我出去吃饭你去不去?”他开门前听到这样一句话,另有一个人刚要开口说话,但是双明忘记了礼貌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打开了,那个人收住了动作,这个办公室里顿时变得安安静静的,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双明感到舒服多了。

办公室里有八个人,五个男性,三个女性,分左右两排坐在对间。听到开门声,有七个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着头好像都在忙碌,只有一个头发黑白相间戴着眼镜的老妇人抬起头看了门口一眼。双明带上门,朝她走过去。他又不自觉地弯着腰摆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他自己也立刻就意识到这一点,这让他心里感到非常痛苦。双明给那老妇人讲述他的遭遇,要求投诉仲裁他们,问他该怎么办。老妇人递给他一张标准样式的仲裁申请单,要他去复印一份来自己填写,双明拿到这张申请单,走出门下了楼。

空气冰寒,外面正在下雨,非常的冷。他紧紧护住单子找到附近的店铺复制到了一份,他以防自己填错,又多要了一份,花了四元钱。双明返回去又开了门,把申请单拿给她看,她看了后指出一些地方不能复印出来,一些地方需要删掉,于是双明穿着单薄的衣服又跑下楼淋了一场雨,把之前复印的扔掉,又弄了两份新的申请单,花了四元钱。他一路跑回去,上了楼,打开门,那个老妇人却不见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一个光头的男人皱紧了眉头很大声的严厉问他干什么,于是双明又谨小慎微的走过去,又恭恭敬敬的给他说了一遍自己的情况。

“你的诉求是什么?”他生气的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对着双明发怒。双明重复了最后一句话,要申请仲裁。

“我问你的诉求是什么!”他愤怒的吼着说,简直整个房间都在震动,“我知道你要仲裁,我是问你具体有哪些情况要仲裁,有具体哪几条诉求!”

“我可以申请哪些诉求?”双明战战兢兢的回答,光头的男人很快的说了几条,接着又说:“你现在仲裁有什么用?你如果现在仲裁的话,首先就要排队,你前面已经有几百个人在排队。排完队然后再安排日程,之后一审,之后二审,这一套下来还不一定有用。通知你过来开始流程那要等到明年下半年去了!”

“没事的,排队就排吧。”双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下气的说。

光头的男人没有再说话,怒气冲冲的又给他在申请单上指了几处需要删掉的话,把他打发走了。双明再一次出了办公室的门,再一次下了楼,再一次淋了雨,再一次复印两份备用,再一次交了四元钱,他心里沉重得早就不抱希望了,回去的路上他想到那个店长对他说的话,“你去啊!随便你去!”但他仍然坚持着,想要看看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他回到楼上,进了办公室,老妇人没有回来,他站在光头男人身边说他已经弄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光头男人没有回应他,自顾自的做着什么事情,根本完全不理双明了。双明问了他好几句话都没反应,他又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只好无可奈何的问其它人,而其他人表现得又像是有事在忙,又像是根本不是做这个工作的,但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都不回答。

直到听见声音是那个刚到职位的女性看不下去,好像在办公室里任由他这样问下去这像什么话?才把他叫过去,继续处理双明的事情。

“接下来就按这几段话填,然后把你的诉求分条列在下面空白的地方,你记一下。”双明手忙脚乱的拿出手机来准备拍照,可是他急了好半天都打不开手机,刚来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女人叹了一口气,一边递给他一支铅笔,一边对他说:“你如果要仲裁的话必须得等到过完新年以后,因为这段时间我们不处理事务。等过完新年才开始工作,到时候你的投诉才能开始排队。”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下双明低着脑袋正在认真抄写的面孔,“你看吧,你开始排队要到明年,排完队上交审理后还有一审二审,而且要打几个月的官司,被对方拖的话最后还不一定能拿得到钱。整个下来大概就要到明年七月份去了,有这时间你做其它工作早就赚回来了。”

双明写完对了一遍,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她说没有了。双明就走出去到二楼大厅里,坐在椅子上也开始抄写,写完以后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着它又进了办公室的门。

“嗯,可以。不过这里还要改一下,诉求的金额也没有那么多,只有一个月的,你自己算一下。”她说,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其实这没有必要的,一般涉及这种长时间的仲裁,金额都是在几万十几万的样子,但你这个,”她停顿了一会儿,“真的没有必要。有这些时间去找新的工作,到时候早就赚到更多了。”

“没事,试试看嘛。”双明回答到,“那我就是把这里改完就直接交给你对吧?”

“我也是为你好,你不听,那我也没办法了。”她叹了一口气,双明走出了办公室。

他很快就改完,但是却没有在最后一步再进那办公室把申请单交给他们,而是呆愣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候,一群戴着安全帽裤腿上沾满已经凝结的灰白色水泥的人吵吵嚷嚷的走上楼来。先前不搭理双明的女服务员见状立刻走了出去,态度和蔼的主动询问他们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过后更是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又矮又胖又秃头穿西装打领带像是个领导的家伙从三楼下来,把之前办公室里的八个人全部叫了出来,表示要给他们立刻解决问题。

双明看见这一幕顿时明白了之前被指导的时候身份为什么一定要选农民工,事项为什么一定要选拖欠工资。而且还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自己之前的经历。

他想到工厂的那个女人八年没有回过家,没有私生活,没有个人的娱乐,没有什么喜好,不会打扮,没有朋友......本来和他同等地位的一个人现在通过一场莫名其妙的考试坐上了任何一个人都能够胜任的工作,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他的老爷。而现在有农民工讨要工程款,他们一进门那个对双明完全不理会的柜员马上就注意到他们,赶紧从里面跑出来,热切的贴上去问候他们。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全部办公室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更上级的领导打了一个电话,神色严厉的斥骂工程公司的经理。而之前对双明冷淡态度,爱答不理的几人这时候一个个双手合在腹间,像是等着被训话一样,有的人脸上悲惨的样子,有的人表现出同情的模样,有的人低眉顺眼等着事情赶快过去,有的人面无表情,不敢说话。这时候尽管整个大厅已经有一堆人围拢在一起,但空荡荡的只回响着大肚子的领导一个人的声音,从他嘴里说出的净是, “要不要脸。”“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把法律当成了什么。”“马上把钱打给他们。”诸如此类的话。

从这群人,从这样一群存在严重问题,造成了严重影响终于才被人们揭发了出来解决问题的人。他们在各种全国性的会议,在各种省级、市级、县级的会议,各种大会,各种小会,各种集会上所谓的代表人民的人,他们发表议论,提出意见,提出问题,给出建议,在报纸和书籍上说着什么建设性的思想意见,什么东西又有良好的影响,什么事情被充满了正义感的人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解决的人。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谁认识他们?有谁知道他们在做的事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他们具有改变我们整个生活的权力,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他们说是人民的代表,哪一群人民给予了代表他们的权力?谁知道去哪里投票?谁有权力去投票?有谁投过票?人们知道社会的运作究竟是什么模样,人们知道世界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人们知道那些事情的来源是什么吗?知道可能会导致什么结果吗?人们自己关心这些事情吗?人们参加政治活动,人们管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吗?

我们说我们这里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地方,我们说我们所有的权力都在于人民,可是有谁明确的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权力吗?有谁真正使用过它吗?

有谁知道自己县,自己市,自己省的人民代表吗?路过会认出他吗?知道他的名字吗?明白他提出了哪些意见,做出了什么卓越贡献吗?知道什么会议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举行,知道关乎自身生活的会议内容究竟说了些什么吗?合不合理,符不符合逻辑,满不满意,有没有不同的意见,有人在乎它们,关注它们吗?

有多少人了解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它的运转大概是怎样的,它是由什么构造的?我们整个国家的运转又是怎样的?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有多少人根本毫不在乎,有多少人讥讽的说:“国家的事关你什么事?”有多少人畏惧胆颤的说:“莫论政事?”有多少人习惯了听从命令和安排,有多少人视法律规定的产物就是绝对的真理?

有多少人思考,有多少人了解,有多少人只是麻木愚昧的活着。我们组建了一个完整的秩序组建了自己的祖国,把权力交给一群不让我们思考和说话,不让我们看见和谈论的人,甘愿把毕生的时间浪费在停不下来的工作和生产上面,浪费在无止境的思想和认知灌输上面,甘愿受那毒打的鞭子,甘愿做一条看家护主的狗,吃剩下来的食物,甘愿丢弃了原来的梦想和信仰,丢弃了热爱,丢弃了作为一个最基本的人所具有的权力意志,自由思想,甘愿去做一个跪在地上的奴隶。

世界上竟然存在有这样一件令人可笑的事,有人竟然用左手抽自己的左脸,用右手抽自己的右脸,打造一把手枪却是要拿去自杀,真是令是费解。

现今的诗歌和文学,艺术和文化变成了什么模样?一群滥竽充数不思进取的人冠冕堂皇的称呼自己为“大师。”,说人们不懂得所谓的艺术,把一些脏污烂臭的东西写在书本上,腆不知耻的把繁殖和排泄的东西赞赏起来,美名其曰堂而皇之的说这是新时代的自由和潮流,不懂得欣赏的人通通都是思想顽固守旧的老人。

而思想活动的创造居然还要受到政治上严格的审查符合要求经过筛查才能展现在报纸和书籍上,不允许诋毁和真相,只接受歌颂和赞美,然而人人都不关心都不在乎,居然默许它的存在丝毫也不反抗,真是离奇可笑,麻木到了这种地步。

双明对这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裹紧了衣服,坐到更热乎的位置,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打算再去申请仲裁,只想着外面的寒冷和夹杂着的雨雪,觉得这里温暖极了。








我希望赠送给毫不屈服的人们,仍然在思考的人们一首诗歌(尽管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见过,也没有通过任何途径听到过真的还存在有这样一种人。):

我被遮的眼仍然向往光明,我被压的脊努力要抬起来。

我受唾弃的脸毫无惧色,被折弯的腰也要艰难迈步起来。

有谁知道被滚烫岩浆沸腾灼烧的痛苦,一朵花儿也要反复碾压在脚下?

哪一个纯洁的灵魂在角落里独自伤心血泣,无数幽暗浮泊的美梦被烈阳浇融。

但是公正呢?但是忠诚呢?但是信仰呢?但是永恒的正义呢?

是它漂亮丝绸的衣服,是它缠绕荆棘的鞭子,是它被吊在腐肉上的舌头,是它已经斩首挂在墙上的威饰。

一个浑身恶臭肮脏的卑贱者,从头到尾打扮得像一名骑士,即使宏伟的上天要抽走我的血液和力量,用上仰望光明的愿望,我也要咬下那卑鄙虚伪的孔像。



注:此作品任何人可挪作它用,产生获益本人不会追究,只要不修改原文。

倘若一个人所追求的自由只是希望谋得最基本生存的权力,那我认为他会承受无论怎样的苦难和折磨就都是毫不出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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