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改编自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一)

从申国往虢郐之间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不知道应该想点什么。是想最后见父侯时一脸的意味深长,或者她那没见过面的丈夫。脑子里想点什么是她剩下的唯一的自主选择了罢,没来由的,她想起了偷偷藏在庭院角落的平民玩乐用的粗劣木剑。

到了那边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光景,算起来她和姬掘突之间还有未了的国仇家恨,犬戎之乱随着幽王没了的不止名正言顺的周王朝,还有他死于国难的父亲老郑公。不过这在诸侯国联姻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漠然的嘲笑。

她不会是第二个废申后,或者说那个在洛邑深宫里毫无实权的姜太后,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二)

嫁过来以后,她从没被慢待过,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她不意外,毕竟身份明摆着。

至于她的丈夫,两个人相敬如宾,从没提起过不该提的事,他们本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第四年,她有了第一个儿子。生产的时候她疼得快要提不上气,接生的妇人脸色十分难看,她看了一眼那只带血的脚,知道自己难逃这一劫了。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那种被命运的手死死扼住的感觉,熟悉的和她听闻自己不日就要远嫁他国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不想再跪拜谢恩了。

她醒来听说那个孩子相当健康,声气儿很足,倒是她没了半条命。

“就叫寤生吧,左不过是个名字。”姬掘突看着虚弱的她,没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又过了三年,她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叔段是个好孩子,从小都听她的话。

(三)

嫁过来的第十七年,姬掘突的病越发重了。

人人都说太子寤生得天庇佑,是治国之才。她在丈夫病床前数次旁敲侧击地夸自己的小儿子,想让他改立叔段为太子。她这个一向满足她要求的丈夫,病里却仍然清醒明确又委婉地拒绝她。她知道在丈夫这里已无转机,可她已经不能再等了。

寤生即使面对她的冷漠相待,也恭敬守礼,从未行差踏错。他才十三岁,天资、城府、能力和手腕全都在叔段之上,她不会看错,这个儿子所图不小,但他跟自己绝不是一条心的。

郑公薨逝。她在人前人后都流了很多眼泪。

第二年,十四岁的太子寤生即位。

(四)

国君之位上坐着她的大儿子。新郑公对她一如从前,挑不出错处。

她第一次对大儿子温言软语,替叔段讨要制地。她已经不在乎露出自己的野心。

寤生像极了他的父亲,他没有一丝不满,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偏待。他不动声色地拒绝让叔段去往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之地。她转眼一想,又求了京地,她看着那仁孝的郑公迫不得已地答应了让叔段去富庶的京城,心里却松不下气来。

她去见叔段。她的小儿子只对富贵有意全无登位之心,听说被封往京地一派高兴的样子。

她声音哽咽,“你的兄长把你封往不合先王制度的京城,只怕你一招不慎,谋逆之罪就当临头。你心思纯良,可别人却容你不得。母亲实在放心不下......”

叔段脸上果然失了颜色,磕磕绊绊只连连问她该如何是好。她只告诉他到了京城,第一年只需表现如常,不犯下大错即可。以后该怎么做,她们母子二人可秘密连络。

(五)

她听到朝堂上有些不好听的声音,说京城不合制度,说她和叔段叛逆之心如同滋生的蔓草难以尽除。

她不在乎,她有的是时间。郑公要做明君霸主,经不起史官笔伐,更不愿让后世议论他不仁不义。她这个儿子,她是看不透了,可是能看见的地方,她总还能看得准。

这一年里母慈子孝,相安无事。她时而会去看看雄才伟略的郑公,顺便把弄权干政的名声落实。她有极少的时候会怀疑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或者还能要什么。

(六)

叔段在她的授意下秘密联络威逼利诱,使原来属于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边邑背叛归为自己的属地。不久之后又把两属的边邑改为自己统辖的地方,一直扩展到廪延。

消息陆续传到新郑。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只冷静地晃了晃手里温好的清酒。想必已经众臣激愤了,她生出莫名的期望,期望那坐在上位的郑公,不能再忍下去。随即她把酒一饮而尽,连同自己被岁月催生出的些许软弱一并吞下。

(七)

二十年的时间她在孤独的思谋和等待中煎熬。

内心深处,她完全知晓自己在一天又一天的想象与消磨中已经失去了当年鲜明的爱恨。有时候她会突然一下子想不起姬掘突的脸。甚至从某一天清晨开始,她听见鸟鸣,发了一上午的呆。

等反应过来,她脑海深处根植的念想一次次像重锤一般砸在她冒出的安逸上,砸的她鲜血淋漓。

去掌握命运,哪怕就一次。

她仿佛看见小时候少数几次见到父侯,他都面色狰狞地斥责自己的任性,忽然想起他最后也没有送自己出嫁。

(八)

她徐徐展开手中的布条。

叔段,她听话的好孩子,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修治城廓,修整盔甲武器,准备好兵马战车,不日将要出兵新郑。而她会为他打开城门,见证那个生而注定为统治者的人跌下神坛。

守在她居宫外的奴仆突然进来跪报,郑公来了。

她将布条藏到床头的木格里。

“君上为何事来老妇这里?”

“寡人并无要事,想来很久没见母亲,过来瞧瞧罢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眼神似乎往床头虚瞟了一眼。

(九)

就是今晚了,叔段派遣的最精锐的几千甲兵将作为前锋夜袭新政。

她揣上陪嫁过来的一只申国式样的发簪,不徐不急地算好时辰只带上一个忠仆出了宫。

快到了约定的时辰,她毒杀了巡守的士兵,吩咐奴仆准备开城门。

她只身登上城楼。风凉极了,细听才有的凄凉呜咽钻进她的耳朵和发丝。

身后忽然有人围了上来,火把一亮,漆黑浓重的夜色全都褪去。

“夫人,君上令我请您回去。”

她没有回头。远处影影绰绰,好像有人快速奔来,投入一场必死之局。

(十)

她被送到城颍,没再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有人日日给她送来战报,要是她不看,便当面念给她听完才离开。

大将子封挥师伐京,京城百姓自开城门迎接,叔段逃亡鄢地,郑公又发兵追击,五月二十三日,叔段最后逃去了共国。

想来叔段身边,该有不少他兄长的人。

有人又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手里捧着送来的战报,她只得打开一看,眼神一下凝住。

是寤生的笔迹。圆润的转折处好像也有杀伐决断的狠戾。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十一)

她用指甲在墙上刻下一道印痕。加上今天这一道,已经有八十六道了。

蕙草的香气随着白烟极慢地散开,这里没有一丝风。

这样体面的牢房,应该是孝子贤君对他年过半百的母亲最后的仁慈了。她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从出生开始的每一天,不一直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

宏大、精致、华贵又安静,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意义。

(十二)

今天的晚膳旁捎带着给她送来一根竹笺,上面清晰地刻着九个字。

她又听得地下有些动静,在死寂的夜里非常明显。她没有任何反应,这样的声音丝毫引不起她的好奇。

有人打穿了一条地道。

她听见地道中传来几乎快要遗忘的声音,“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她笑了,把手中的竹笺就着灯烛点着丢进火盆,看着火盆里那些字在高温下扭曲最后化为焦炭。

冥冥之中哪里好像传来一声冷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这不是一个选择。

她走出地道,一字一顿地念出竹笺上的九个字:

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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