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辈子欠她的还了。
他看了一眼离婚证,紫得发黑,真是讽刺,非要弄成紫色,离婚是那么神秘的事?
手一扬,离婚证飘飘忽忽在空中打着转转,缓缓地坠入东台吉乃尔湖。
他不知道纯粹的湖水能否洗净记忆,只是盯着湖面激起的那细弱的渏涟有些心疼。
没有哭,没有笑,甚至思想和空气都一同僵硬着。
一年前,他接到她妈的电话,泣不成声,说她走了。
她走了?怎么可能?
她妈说她走的很安静,她给自己注射了巴?比?磷酸盐。她这该死的职业,一个医院的麻醉师对这些杀人的药太了解。
他急火火地跑到她的城市。却再也看不到她了,只看到了冰冷的石头上刻着她的名字,在正中央,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孤单的李霏林三个字。
他找来工具,在她的名字边上叮叮咣咣地凿出了一行小字:周小路爱妻。
字不好看,甚至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真切而沉重。
她妈说她患了抑郁症,却居然没发现个蛛丝马迹,怪就怪平时不在一起生活吧。其实他没信,记忆中的她是那么快乐的女子。
他趴在她离去的那张床上整整三天三夜。
拉上窗帘,锁好门,关了手机,谁都别理他。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却想不起来他们曾经的日子。这个屋子曾是多欢乐啊,这是他们的婚房,一起生活了十年,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才对,而今却空空如野,没有一点记忆的痕迹。他不想起来,渴望就这样死去,或许还来得急在奈何桥头拦住她。月光投在窗帘上清白而肃穆,他躺在灵魂的奠堂忘记了生的模样。
三天后,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雷子,他曾经的铁哥们。
雷子说他蹲在走廊守了他三天三夜。
他说就算雷子蹲了十天又如何?他扯过门外的雷子照着他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雷子一动没动,甚至没用手去擦,任凭嘴角的血肆意地流淌,浸红了胸前的白衬衫。
两年前,他给雷子打了个电话。在这个城市,他有一卡车酒肉朋友,但要说两肋能插刀的只有雷子。
雷子是他的初中同学。一个人漂到了这个城市,一点点打拼,成了几家东北菜连锁店的老板。能在他乡撞见,要嘛就是有缘千里要嘛就是冤家路窄。
他告诉雷子,他准备和霏林离婚,她人不错,走了有些不放心,好兄弟,有事时帮着照看些。
雷子骂他混蛋,他们两个从大学一路走来不容易,离婚?扯T—M—D淡。
他显得很平静,任凭雷子从光屁股小伙伴开始骂到现在。自己那点黑料,雷子门儿清,随他骂吧。
是因为你们没孩子?
雷子骂够了,也冷静下来。
他爆发了,是啊,他是周家的独苗,他爸哥仨个,可除了他全是闺女,他是独苗啊。霏林不能生育,他老周家香火就断了,将来他怎么进得了祖坟,他要死在荒郊野岭成了孤魂野鬼吗?
雷子冲上去扯坏了他的衣袖,照着他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亏你读了那么多书!
他没还嘴,更没还手,只是慢慢地脱下了烂了半只袖的T恤,小心冀冀地挂起来,然后光着膀子走了,头都没回。
还是两年前,霏林的脾气越来越坏,她说她可能真的不能怀孕了,子宫发育不良是天生的,方法想尽了,都没有用。分了吧,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合格的老婆。
他不同意,他要她,和有没有孩子没毛线关系。
他和她是大学同学。他能老老实实地坐一节课,就是因为她。托着下巴欣赏着她那如水的一头长发,他能胡思乱想一整天。
追求到她,这辈子就是完美生活,哪怕背井离乡。他说他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来还债。她说她可是要利息的。
那些日子,他容忍她的一切无理取闹。她的情绪能炸了整个银河系,可他依旧微笑。
你是男人不?你难道一点脾气都没有吗?她的所有愤怒都被化解于无形,这让她崩溃。
他当然是男人,他要对她发了脾气才不是男人呢,这就是他的逻辑。
为了离婚,她闹了又闹。后来,她说她和他的铁哥们雷子好上了,雷子有的是钱,前妻还留下个孩子,雷子说她正合适,他说他早就喜欢上她了,碍于兄弟情份,没好意思下手。
他不信,雷子是谁,那是一条裤衩都可以换着穿的哥们。
他爱信不信,她当着他的面给雷子打电话约晚餐。
只要她能开心,那就去吧。无所谓,他相信雷子。
她折腾了整整一年,精神头越来越差,他以为她就是闹腾的,情绪稳定就会好。
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他要给她新的人生。
于是他找到了雷子,不管他和霖林到底如何,他们绝不会再做成兄弟,索性割袍断义。
那天在走廊,雷子守了他三天,他给了雷子那个嘴巴子,让她妈撞见了。这两个男人,她都恨,她说她的女儿瞎了眼。
他没辩解,直接给她妈跪了下来:妈,对不起。
雷子上前实惠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说了句:姨,我替你教训他一下。
她妈白了一眼雷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雷子没说话,他憋屈。
她妈说你们都滚,越远越好。
雷子说别惹姨生气了,打完了,旧帐一笔勾销,还是好兄弟,喝酒去。
两个人喝了两箱老雪,那啤酒劲冲,摆了一桌子菜却一口未动。
雷子说他个二货,怎么会舍得扔下霖林不管。
他没接话,举着老雪吹瓶,啤酒瓶子挡着他的脸,掩盖着无处可藏的心虚。
雷子问他知道她怎么走的吗?
他听她妈说她得了抑郁症,得这病尽管怪他吧,都是他的错。
雷子说那是扯淡,为什么两年前她逼着他离婚?是真的因为不能生孩子吗?她有多爱他,难道他不知道?
他闭上眼睛咽下了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心哭了,他知道。
他多爱她,她也知道。
雷子说他知道个屁。霖林一直不能怀孕并不仅仅是子宫天生发育不良的问题,而是她发现她子宫里长个东西。医生建议她切除子宫,她没同意,她想给他生个孩子,那是个念想。可她失败了,两年前子宫里那个东西被确定为恶性的,并且已经转移了。
他想起了那天下班,一向进屋就像百灵鸟儿的她耷拉着脸,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没完没了的折腾,死活要和他离婚。
他又抄起一瓶老雪用筷子启了盖子,恶狠狠地盯着雷子,举起瓶子把啤酒扬在了他的脸上。
雷子咣咣地往肚子里倒着啤酒,眼泪和啤酒吧嗒吧嗒地从脸上掉下来。
雷子,你老实回答,你是不是爱上霖林了。
是。
所以你知道她病了,都不告诉我。
不是。
是。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她病了,这两年,她偷偷地吃药维持,连她妈都不知道。每天,她都是微笑着。
直到她走的一个月前,我才知道这两年她笑的多苦。
你们,你们过得好吗?
我们?你以为我不是你兄弟吗?是,我爱她,可她爱你,你爱她。我夹在你们中间除了默默关心她,还能怎么样?你说这种话就不是男人。
好兄弟,喝酒!
两天两夜,酒劲才醒了过来。他决定走了,他要带着霖林去她想去的地方。以前霖林工作忙,她没事就在地图上用手指戳这,这,这......边戳边抚摸着肚子,她说那些都是她将来要去的,带孩子一起去。
临走,他把自己唯一的一点积蓄递给了她妈。
雷子给挡了回去,你打算讨饭远行吗?留着路上用吧。你那点钱还不够喝凉水的,你走吧,放心,咱妈他养着。
咱妈!还说啥。
他走了,他知道来日无多。他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去了好多地方,都是她手指在地图上戳中的地方,最后一站是德令哈。
在柴达木盆地的戈壁滩,那辆破车终于抛锚了。
跳下车,一屁股坐在沙子上。靠着车轮,他点燃了一根烟,盯着发红的天边,他清楚,这种鬼都绕道走的地方没人会路过,这样等下去,来的不会是救援,只有黑暗。
他想起了大学校园里的那座小山,他和她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看日落。那时,她依偎在他怀里,她说这辈子知足了,现在死了都成。
他想起了临毕业那年,他带着她去许巍的演唱会,人山人海唱出共同一首歌《完美生活》,那份放荡的狂野让他们向往,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去闯天涯,走向一望无际的一望无际。
他想起了他放弃家乡小城卫生局小公务员身份,那是他爸拼了老命才争来的。为了她,去了那个陌生的城市。除了爱情,这辈子,他一事无成,一团糟的不是生活,是人生。
完美生活不过是首歌,你我都唱过,你我都错过。
他想给雷子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了信号。
他掏出那张诊断书:周小路,男,35周岁......左肺上叶肺癌变,不排除转移,建议进一步全身派克CT检查。诊断时间是两年前,正是他答应她离婚的前一周。
一滴泪润湿了诊断书,他一点点把它撕破,撕的很慢,每一下都会疼得粉身碎骨。然后举在天空,任凭风把它们带向四面八方。
太阳渐渐被黄沙掩埋。他不停地咳嗽着,直到整个躯体蜷成了一团。
他看见了那最后的一束光,刺红了他的眼,那束光里有她,唱着歌,一脸灿烂的笑,向他奔来。
风刀客之刀下流情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