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下个星期六我结婚，你来吧？”

“抱歉，我那天有事，去不了。”

“你这些年到底做什么工作啊？你一直不肯跟我说，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怎么周末也要工作，真的有那么忙吗？”

“没什么，真的有事。”

“你该不会找借口不来吧？”

“没呢，真有事。我在民政部门工作。”

“好吧……”

从业以来，南星从不参加亲友的婚寿喜筵，不主动告知别人自己的职业，不递名片不握手，也不说“再见”。这些习惯，是业内的传统，她也照着做，也成了她的习惯。

如今，她也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却也有些落寞。

“南星！这次去芫华路！”还没从记忆中回笼过来，领导又开始派活了。

“知道了。”南星认真检查包里的物什，确认没有遗漏后就跟带着徒弟一起出发了。

南星的徒弟，沐漓，是刚来馆内的实习生。这次的任务比较简单，南星就让徒弟自己上手，她从旁协助。

沐漓的动作稍显生疏，手微微颤抖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所幸，没出什么篓子。

“这孩子心理素质还可以，比我以前可好太多了。”南星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

南星接手的第一位往生者是一位60多岁的独居老太太，姓缪。自打前些年老伴因病逝世后，她越发深居简出，每天除了出门买菜，就是呆屋子里头，捣鼓院里的花花草草。

老太太只有一个孩子，早些年在国外留学，毕业后就在那边工作，成家，定居，一年才回来一趟。孩子总想着把她接到国外照料，可话头刚开就被一口拒绝，连安排人来照看一二，也被拒绝了。

直到某天，隔壁邻居在老太太门口闻到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报了警才发现老太太出事了，这才通知到南星所在的单位。

恰巧，遇上旺季，人手严重不足，刚到馆里没多久的南星被迫赶鸭子上架了。

“南星，头一次出任务就这种状况，难为你了。但是，无论如何，记得尊重往生者……”南星的师傅白芷一脸肃穆，对南星交代着一些注意事项。平时的她，随和健朗，可一遇到工作就完全变了样，一丝不苟，力求做到最好。因此，她成了馆里最资深最专业的入殓师，也是业内最好的入殓师之一。

“我明白的，师傅。”南星点点头，小心推开门。可，刚推开一条缝，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的腐烂味就飘散出来，直冲鼻子，南星胃里的酸水也控制不住地往上涌。她努力捂住自己的鼻子、嘴巴，试图阻止那无孔不入的气味，兴风作浪的酸水。

“忘记我说过的话了？”白芷语气中略带不满，眉头也皱得紧紧的。说完，便一把拉开南星，严厉地瞥了她一眼，率先走进屋内。

屋内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紧紧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只能模糊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食物残渣，腥臭又腐烂，苍蝇围在边上“嗡嗡嗡”地转着，起码放了有一星期了。

走进厨房，老太太正侧躺倒在地上，淡黄色的液体流了满地。她面上没有一点血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瞳孔散大，嘴巴微张，双手成爪扣在地上，似乎想对谁说些什么，也似乎想抓住什么。更令人害怕的是，她额头上的伤口肿胀，微微泛白，肉往外翻着，渗着黑血，蛆也在上面爬来爬去。

“去打盆水来。”白芷看了眼南星，一脸平静，拿出包里的工具，细致而温柔地帮往生者整理仪容。

洗净后，白芷拿来干净的寿衣，准备为老太太穿上。毕竟，人出生的时候，是干干净净来的，走的时候，自然也要干干净净地走。这一步，通常需要两个人一起合作。

“抬一下。”白芷抬头示意南星抬脚。

南星努力屏住呼吸，嘴巴闭得紧紧的，脚一点点挪过去。可一靠近，她的胃止不住地痉挛，酸水上下翻滚，呕吐感铺天盖地袭来，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抱歉。”南星擦了擦嘴，颤颤巍巍地提起老太太的脚，心里默念着。可，即便带了手套，那刺骨的冰冷感仍能感受得到。

而老太太，在这过程中也慢慢恢复往昔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可，脸上的伤口看着还很狰狞，还得上妆遮瑕。这时候的老太太是很脆弱的，稍不留意就会毁坏皮肤，产生新的青块或斑点，这在业内是不被允许的。所以，白芷手下的动作也格外轻柔。

整妆完毕，白芷轻轻拿起老太太的双手，交握合十，捆绑着放于胸前。这样做，既是为了保持美观，防止焚烧变形，也是老一辈留下的传统，避免老太太受到其他生物的迫害。

“走吧。”白芷向老太太行了礼，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了。

“这就结束了吗？”

“嗯。接下来的事情，亲属已经安排好了。”是的，入殓只是一部分，后续的事情都会有专门的人负责。

“师傅，你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不害怕吗？”

“刚开始肯定会的，但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工作久了，越发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通过我们的双手，可以让逝去的人重新焕发生机，赋予永恒的美丽，也是在世的人对已故亲友的缅怀与尊重。”

“师傅，那你为什么会从事这一行呢？”

“我啊，从小就跟着奶奶住村里，算是她带大的。可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家里人不肯让我送她一程，草草就下葬了。这件事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后来，看了电影《入殓师》后，总想着如果当初也有人如此温柔地对我奶奶就好了。”

至于南星，是误打误撞入的行。受疫情冲击，她成了公司第一批被裁员的“倒霉蛋”。赔偿也没多少，只够一个月的花用。想找新工作，又找不到合适的。入不敷出了几个月，欠下了不少债。直到看到招聘网站，无需经验，不限年龄与性别，薪资待遇还不错，就大着胆子来了。

去之前，她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等真的接触后，才发现她原本做好的心理准备根本没有一点用。

她曾想过放弃，也离开过一段时间，可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每当她想起往生者在她手下一点点变成生前的模样，想起往生者亲友的欣慰与感谢，内心也渐渐坚定，不再动摇了。

而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她也希望，等她百年后，也有人可以如她一般，给她一次最体面最珍贵的送行。

见惯死亡的她，如今早已不再畏惧死亡。就像马丁·海德格尔提到过的“向死而生 ”，当我们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死从来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命另一阶段的开始。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正好，只是我们大部分人都看不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