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初八,早晨,洛阳。
三月,春天已老,但洛阳城并未老,洛阳城自古就是繁华之地,三月的洛阳城仍旧繁华,焕发着久违的生机。
四匹马从洛阳城的东门、西门、南门、北门飞驰而出。
从马的疾驰一看就知这四匹马是难得一见的好马,驾着好马的一看便知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怎么一看便知?因为他们的后腰上都插着一杆短旗。
短旗的杆子只是寻常十寸长的杨木,但寻常的杨木上若是挂着犬旗,杨木就不是寻常的杨木了,而是好杨木,因为这是中原镖局的杨木。
旗子的布料也能看出是寻常的麻布,但麻布上若是画上了犬,就是好麻布,因为这是中原镖局的麻布。
驾马之人的身上插着犬旗,即使他是个杀人无数的恶魔,也是好人,因为他是中原镖局的人。
犬旗上自然画着犬,犬即是狗,看家护院的狗,中原镖局就是狗,它看的不是家院,而是镖。中原镖局若是接了你的镖,它就会变成狗,死死的看住你的镖,虎狼来了也绝拿不走。
犬旗在江湖中代表的就是平安、侠义。
这四人就是中原镖局的信使,信使自然是送消息的,送的便是王二爷的消息,这四人的使命就是将王二爷三月十二日封刀退隐的消息在两日传遍江湖。
三月初九,晚亥时,红袖街街口的老王馄饨摊。
老王自然是老人,老人在这个时辰本该已经睡下,但这样好的天气老王实在不能睡下,自然要摆出他的馄饨摊。
别人的馄饨摊要么卖的是昨天剩下的馄饨,有的馄饨摊卖的馄饨吃完连一小块肉都没有,老王的馄饨用料却很足,也都是当天新做的馄饨,整条红袖街的人都爱吃他的馄饨。
老王今天已经卖出了二钱银子,生意这么好自然要继续摆下去,何况每晚还有位恩客。
他每月从这位恩客这里都能挣上二两银子,这位恩客已经在他的馄饨摊连续吃了二十年,除了天气不好的日子,这位恩客每晚都准时到他的馄饨摊。
靠着这位恩客,老王已经攒够了钱,备好了丰厚的束脩,请了城北的林秀才做自己孩子的老师。老王老来得子,对儿子十分的宠爱,自己是个低贱的商户,自然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高人一等的读书人。
这位恩客就是莫四爷。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初九的月已渐盈,虽无高楼可照,但月的光却在流淌,淌在了莫四爷的手上,脸上和心上。
莫四爷看着远处的月亮,想起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曾经他也有能够与之携手的三个兄弟,但现在他的手能握住的只有酒杯。
他从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后就没有了兄弟,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莫四爷也是老人,老人都怕寂寞,也都爱唠叨,但他实在不愿再说一句话,他要以无言的方式来惩罚自己,自然不能唠叨,但他喜欢听别人唠叨。
老王就爱唠叨,老王的嘴在整条红袖街都是出名的爱唠叨。所以莫四爷每晚都来老王的馄饨摊吃上两碗馄饨,喝上一坛自己带来的泸州大曲,听着老王的唠叨,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事情。
莫四爷很想将老王当做自己的朋友,但他不敢,他已知道最可怕的敌人永远不是武功高强的对手,而是最为亲密的朋友。
二十年前朋友之间拔刀相向的场景他永远都无法忘掉,那两把坚决的刀也改变了他对于友情的看法。
老王又在说他儿子多么聪明,肯定能中秀才,中秀才之后要怎么庆祝,他每天都要说一遍这样的话,每次说的时候老王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莫四爷也笑了,为老王有这么一个好儿子高兴,高兴了自然要喝酒,他便拿起了大碗喝了一口。
大碗自然是大的,比莫四爷的脸还要大,大到莫四爷喝酒时已经遮住了莫四爷的眼睛。
等他放下碗时,看到一个少年向他走来。
少年的脸有些黑,腰间别着一把小唢呐和剑,他在走路时手都放在唢呐和剑上,走起来左摇右晃。
是个人看到少年走路的姿势都会觉得奇怪,但莫四爷没有,因为二十多年前他最敬重也是最害怕的人就是如此走路,少年的脸也如那人一般坚韧。
少年走到了莫四爷的面前,坐在了莫四爷对面的小板凳上。
老王的生意好不仅是因为馄饨好吃,也因为他是个有眼力的人,少年刚刚坐下时,他就已经在少年的面前放了一个大碗。
莫四爷给少年倒上了酒,酒倒的刚刚好,多一滴则溢,少一滴则不满。
倒酒也是门学问,想要做好这门学问就一定要有一双平稳的手,莫四爷的手就是江湖中最为平稳的手。他的手不只是在倒酒时平稳,他要杀你时,他的手也会平稳的抓住你的心,绝不会偏上半寸。
莫四爷对着少年道:“喝酒”。莫四爷已经二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今天他已不得不说,因为他的大哥也跟着少年一起来了,他最爱跟他的大哥说话,他心里所有的话都会跟他的大哥说,除了一句话,也就因为那一句话,他决定今后不再说话。
“不喝”。少年的回答很干脆。
莫四爷道:“为何?”
少年道:“师父不让。”
莫四爷对于少年的话感同身受,喝了一大口碗中的酒,说道:“金老大的话很少有人敢违背,谁违背了金老大的话,谁就要送别身体的一部分,有时是手,有时是眼,有时甚至是命。”
少年没有说话,但他对于这句话深信不疑。
莫四爷说道:”不喝酒也是件好事,酒有时会把人变成魔鬼”.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世间有这么一种人,这种人在生活中通常都是受气的人,也许是受别人的气,也许是受自己的气,这种人喝完酒之后,会失去理智,把他所受的气撒给自己的妻儿,甚至是老母,这种人连魔鬼都不如。
莫四爷继续说道:“你师父还好吗?”
少年道:“很好”。
莫四爷道:“很好是多好?”
少年到:“好到马上就不会感受到痛苦。”
莫四爷的眼中骤然生出泪水,泪水多了就会流下来,就像梨花开满枝头,开得多了就会掉下来一样。
高兴的时候要喝酒,伤心的时候自然也要喝酒,莫四爷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光,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金梨花”。
莫四爷道:“梨花是不是花?”
少年道:“梨花不是花,是唢呐。”
莫四爷道:“唢呐是什么?”
少年道:“唢呐是送别。”
莫四爷道:“所以你叫送别?”
少年道:“我不叫送别,但我却能送别。”
莫四爷道:“送别什么?”
少年道:“送别人的生命”
莫四爷道:“用什么送别?”
少年道:“用无声的剑送别敌人的生命,用洪亮的唢呐送别朋友亲人的生命。”
莫四爷道:“送别我用剑还是唢呐?”
少年道:“剑”。
莫四爷道:“好”。
二人不再说话,走到了路的正中央,此时已是夜晚,路上已无行人,二人对面而立,中间也仅有一丈的距离。
此时莫四爷身子挺拔,两只江湖中最为平稳的手已捏成龙爪。
面对着莫四爷的金梨花,就像面对着大山一样。
金梨花从腰间拔出剑,将剑尖对着莫四爷,左脚也向前踏出了一步。
剑本是银色的,由于粘过血,泛有红光,但此时的剑好像不是银色的,也不是血红色,而是像流水一般的颜色,原本笔直的剑也好像能够弯曲一样,像水纹一样开始荡漾。
二人又缓缓向前踏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由一丈变为七尺。七尺很长,至少不能算短,七尺的能摆下两把剑,但对于二人这样的人来说,七尺已经不算是距离了。
两个人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胜负也只在一招之间,生死也在刹那。
二人双脚发力,冲向对方,距离由七尺瞬间变为两尺。
金梨花的剑陡然变色,发出了寒光,随着距离越近,寒光越盛,莫四爷的龙爪也好似变成了铁爪,也在泛着铁青的光。任谁也无法看清两个人是如何出手的,因为两个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剑和爪的光芒变得极为刺眼。
光芒瞬间收敛,就像它的盛放。
万物皆休,寒光不在。
金梨花重新将剑别在腰间,离开了红袖街。
夜静无声,他已用剑完成了无声的送别。
(二)
三月初十,晚戌时,猎鹰赌场。
猎鹰赌场在洛阳城南,是洛阳城最大的赌场,少于一千两的赌资连赌场的门都进不了。
有一个人例外,他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就进了猎鹰赌场的门。
别人要是在猎鹰赌场输光了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自己走出来,一种便是别打的不省人事抬出来。
他输光了不但不用走,赌场的主事人还会笑着给他送上钱继续让他赌。戌时这一个时辰他就输了五万两,这五万两也都是猎鹰赌场送给他的。
若是见到这个赌场这样区别对待,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公,但若是他就绝不会有人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李三爷,中原镖局的李三爷。
医书有云:戌时,心包经当令,阴气正盛,阳气将尽,适于娱乐。
人老了自然怕死,怕死就要听医生的话。
李三爷是个老人,自然也怕死,他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都已经由他的医生定好。
所以李三爷就只在戌时赌,也只赌这一个时辰,也只会输上几万两银子。
戌时已过,刚入亥时,李三爷就已经走出了猎鹰赌场,因为他的医生告诉他亥时人应该睡觉。
此时李三爷满是皱纹的脸上十分轻松痛快,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赌,李三爷的一生中赌博更是无数,像这样才输了几万两的小赌对于李三爷来说只能怡情。
小赌即使输上个十年八年他也绝不会在意,他最在意的那场赌博是二十年前的一天,那样的大博人生只有一次,赌输了就会万劫不复,幸好那一天他赌赢了,所以他才能像这样天天小赌,赌输了不仅不用掏银子,还会有人堆着笑脸捧着银子让他继续赌。
想到这里,李三爷不禁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还没完全舒展开时,就已经不见了,反而变得凝重,就像被野狼盯住了一样。
几十年的镖师生涯已经使李三爷有了野兽般的嗅觉,野兽般的嗅觉告诉他后背就有一只野狼,他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长刀。他的长刀从不会离手,他在睡觉时都会握着长刀,这也是多年的镖师生涯养成的习惯,有危险来临时,他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长刀。
在他后背的绝不会有野狼,野狼绝没有这样坚韧的脸,也绝不会在腰间别着唢呐和剑,在他后背的仅仅是一瓣梨花,一瓣送别的梨花。
李三爷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少年,脸上带着坚韧的少年,这种坚韧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到过,那个让他佩服而又恐惧的人,佩服到心里、恐惧到骨子里的人。
少年问道:“李老三?”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李三爷了,敢这么称呼他的人江湖中已经不多。
李三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问题,而是打量起了金梨花。
金梨花的面容虽是少年,身体却已如成年人般挺拔,肩膀宽厚,胸膛结实,就像他大哥年轻时的模样。
李三爷的眼中已有了欣赏之色,不光有欣赏,还有了长辈对于子侄的期盼。
李三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问题,而是指着他腰间的剑说道:“这把剑是我大哥给你的?”
金梨花道:“不是”。
李三爷道:“他的梨花剑呢?”
金梨花道:“打成了家中的锄头。”
李三爷道:“为何?”
金梨花道:“师父说锄头比剑有用。”
李三爷又指着金梨花腰间的唢呐,问道:“这把唢呐呢?”
金梨花道:“师父传给我的”。
李三爷道:“他为何不传你剑,传你唢呐?”
金梨花道:“师父说用剑之人多,剑不用传,但会唢呐的人已不多,唢呐要传。”
李三爷忽的大笑了起来,继而说道:“大哥最重的就是传承,你传承了他的坚韧,也传承了他的唢呐,大哥比我们强,至少已有了传人。”
金梨花没有答话,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金老大死后好似已经没有任何的事情能够让他动容。
李三爷道:“你今晚是要用剑来送别我吗?”
金梨花道:“是的”。
李三爷道:“死后能给我吹上一段唢呐吗?”
金梨花道:“不能”。
李三爷道:“人死后都是要吹上一段唢呐来送别的,你为何不愿?”
金梨花道:“朋友亲人的送别自然用响亮的唢呐,你是敌人,只能用无声的剑。”
李三爷不再说话,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刀,将气力运足,刀没有刺出,只是在空中悬着。
少年也没有动,从腰间拔出了剑,泛着红光的剑。
双方谁也没有动,很静,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
“静”就是不动,而不动就是在等待,等待敌人的破绽。
动了敌人就知道了你是如何出手的,敌人也能找到方法应对。
而“静”不同,“静”充满未知,也充满凶险。
是为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先动。
两人都是高手,高手过招除了招式的争斗之外,“气”的争斗也十分重要。“忍耐”就是“气”的一部分,谁先忍耐不住,谁可能就会死。
若是有人在旁边,一定以为两个人在玩“木头人不许动,谁动谁先输”的游戏。
两个人就是在玩“谁动谁先输”的游戏,而输的代价就是生命。此时如果有人走到两个人的中间,身上瞬间就会多上几个血窟窿。
双方在“斗气”,谁都不肯先出手,李三爷已经瞪得溜圆,眨都不敢眨,眨了那把泛着红光的剑就会与自己接触。
情人间的亲密接触,会让人欣喜,而剑和自己的接触,自己怕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因为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此时他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是江湖中不多的高手,至少在“不动”上面,江湖中能胜过他的绝对不过一手之数。
两人就这样对着不动已经快要一刻钟了。
此时已经李三爷已不得不出手,一片梨花从不知名的远方飘了过来,缓缓的向李三爷的眼睛飘去,当梨花挡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的时候,自己绝对会死,所以他必须要动,而且要快动。
他的刀出手了,带着寒光,劈了出去。
刀刃透着光,李三爷的眼睛也在透着光,这一刀很快,快到就像没有动一样,任谁也不知道这一刀会从何处落下,又会从哪个方向落下。
李三爷已经将这刀练到了极致,全身的气力也已都运在了这一刀上,这一刀就像是食人血肉的鬼魅放出的妖异眼神。
金梨花的脸仍旧坚韧,身子也如坚韧的胡杨,无论多么残忍的风沙,也决吹不走他的坚韧。
他的人是坚韧的人,他的眼也是坚韧的眼。
在这把刀马上要砍到身上时,他的眼睛连动三下,已经将这一刀的归处收进了眼底。
他的左手仍旧握着左腰间的唢呐,右手的剑却已刺出。
他的身体好似凭空有了一股劲,随着剑向右摇晃了一下。
这一下摇晃很快也很协调,就像他走路时一样,只不过他在走路时他的剑在他的腰间,现在他的剑却刺在了李三爷的左肋之下,也刺进了李三爷的心上。
朦胧之间李三爷好像看到了一道身影,腰间别着一把剑和一把唢呐,身影坚韧而挺拔,正伸着手呼唤着他。
李三爷笑了,笑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已知道自己不用再带着愧疚活着,他的生命已经偿还了他的错。
金梨花将剑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腰间,从地上捡起了刚刚飘过来的一瓣梨花,放在了李三爷的左胸上,说道:“我不能用唢呐为你送别,就用这片梨花代替唢呐为你送别。”
(三)
三月十一,晚子时,中原镖局。
无雨无风,月色正浓。
中原镖局的别院,王二爷正坐在木桌的南侧安排镖局的事宜。
中原镖局最开始也只是这间小别院,那时还叫梨花镖局,中原镖局越来越大,也从这间小院子变成了现在洛阳城最大的院子。
王二爷每天处理的事务很多,现在他每天从黄昏到凌晨都要处理镖局的事务,他的身体也被这些事务压垮了,每天睡觉都会腰酸背痛,眼睛也花了,看东西经常模糊。
随着镖局的壮大,镖局中的人也是龙蛇混杂,前些日子竟有个江洋大盗混进镖局成为了镖局的镖师。
王二爷好像懂得了金老大为何要对内如此严厉,严厉一些总比坏了镖局的名声要好。
小院中走进了一个人,也是一个老人,比王二爷还要老,脸上皱纹多的像戈壁的砂岩,头发和眉毛几近全白。
老人走到二爷的身边,眼眉低垂,微微颔首,说道:“二爷,三爷和四爷已经送到了院中。”
王二爷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已经看不清桌上的书信,说道:“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去拜祭。”
老人浑浊的眼睛留下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说道:“是”。
王二爷看了一眼老人,说道:“他们都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也够本了,不用哭。”
老人不再说话,眼中竟已真的不再流泪。因为这是王二爷的话,王二爷不让他哭,他就绝不会哭。
王二爷继续处理事务,老人就在边上站着。
此时一个少年走进了别院,来到了桌前。
少年自然就是金梨花。
如果没有中原镖局相请,谁也没有办法能够走进中原镖局的门,但他就这样走了进来。
这世间已经没有门能够挡住这个坚韧的少年,中原镖局的门也不例外。
王二爷头都没有抬,还在处理着事务,说道:“坐,等我处理完这些事”。
少年竟也真的坐了下来,坐在了木桌的东侧,东侧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坐过,这本是金老大的位置。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坐到了丑时。
王二爷终于处理完了事务,伸了伸懒腰,对着少年说道:“你很像我大哥。”王二爷的声音好似已经不再那么威严,反而有些慈祥。
金梨花没有说话。
王二爷继续说道:“你想不想成为这中原镖局的大当家?”
金梨花道:“不想。”
王二爷道:“为何?中原镖局可是江湖中最大的镖局,也是江湖中最大的组织,声望不比少林、武当弱上多少。”
金梨花道:“我只想吹唢呐。”
王二爷点了点头,说道:“吹唢呐好,吹唢呐不操心,也不危险。”
金梨花道:“为什么?”
王二爷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为什么?”
金梨花道:“我师父让我问的。”
王二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话,而是对着身边的老人说道:“葛伯,明天的封刀仪式取消,江湖中人来了之后,让他们直接参加葬礼,葬礼结束之后解散中原镖局,把这名单上的全部人杀掉。中原镖局的院子也都拆掉,只留下这个院子,老三、老四和我都葬在这个院子里,葬在梨花树下。”说完将一张写满名字的草纸递给了葛伯。
若是有人听到这番话,定要发问为何要将镖局解散,但葛伯没有,只是应了一句。王二爷的话他从来不会发问,只会执行,即使王二爷要让他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刀。
王二爷坐起身,对着少年说道:“随我来”。
二人来到院中,院中摆着李三爷和莫四爷的棺材,棺材没有盖上,王二爷扯开二人的寿衣,李三爷和莫四爷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会受些伤,也都会有些疤痕,但是李三爷和莫四爷的疤痕却已布满了整个胸膛。
王二爷对着金梨花说道:“他们后背上的疤痕更多,你信吗?”
金梨花道:“信”。
王二爷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四人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你师父遇到危险时,我们能用兵器挡的我们就用兵器档,不能用兵器档的就用身体档,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伤痕至少有十道是为你的师父挡的刀子。”
说着,王二爷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自己的胸膛,一道从脖颈一直到腹部的疤痕便露了出来,疤痕很长,不仅长,而且宽,可以想象他当时所受的伤有多重。
“这道伤疤也是我为你师父档的,你信不信?”
金梨花道:“我信。”
王二爷好似就有这样的魔力,他说的话绝不会有人怀疑。
“我们一直拿你的师父当做自己的大哥,他的侠义、正直我们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奉若圣旨”。
王二爷继续说道:“但你的师父太过严厉,他认为喝酒误事,就不让老四喝酒,仅仅让他在过年的时候喝一点,老四已经喝了几十年的酒了,酒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十坛的烈酒都不能让他喝醉,但金老大说的话,老四自然不敢违背,所以他就不喝。”
“你师父认为赌博毁人,便不让老三赌博,即使镖局的钱已经够他输一辈子,也不让他赌。金老大的话老三不敢不从,所以他就不赌,有一次实在忍不了了,他便拿刀躲掉了自己的食指。”
“我为了壮大镖局,便制定了一系列的规定来吸引江湖中人加入镖局,但你的师父认为镖局不应扩张,所以撤了我所有的规定。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们当他是大哥,但他却把我们当成了是他的儿子,总认为我们还只是个孩子。他总是认为他的决定是对的,不会有错,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不容别人质疑。他的严厉让镖局的每个人都压抑无比”。
王二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声音也变得愤怒,“但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儿子总有一天也会独立门户,但你的师父我的大哥却成为了我们心中的一道阴影,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为了破除这道阴影,我们便动手杀他了”。
“直到现在想到他的严厉,我们在梦中都会惊醒,这就是原因。”
金梨花没有说话,但对王二爷的话感同身受,金老大的严厉实在可怕,金老大也是他心中的阴影。
“你很像金老大,你的坚韧,你的挺拔,都与他如出一辙,但你莫要学他的严厉,他的严厉太过可怕。你告诉他,友情不是强迫,需要尊重,平等的友情才是真的友情。”
金梨花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说道:“好”。
王二爷的声音不再愤怒,反而变得慈祥,说道:“好了,人老了话就多了,开始吧。”
葛伯从屋中拿出了一把大刀,递到了王二爷的手中,大刀上有些锈迹,能看出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
金梨花也拔出了剑,走到了王二爷的正对面。
王二爷右脚在前,已经将内劲运至了大刀中,大刀好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欢快,开始颤动起来,散发着光芒。
王二爷的人也一样,也好似散发着光,他的人周围也有着凌冽的风,衣角都吹动了起来,他的人也好像被这风年轻了十岁。
今夜月光正好,无风,他的身边又怎么会有风?
难道一个人的内劲达到一定程度时便能将势散发于体外?这已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金梨花此时也将势放了出来,他的周围没有风,他无法将自己的内劲散出体外,此时他已知道师父的话没有错,自己绝不是王二爷的对手。
王二爷散发的气势就好像暴雨将来的大风一样吹着金梨花,金梨花就如院中那些被风摧残着的梨花,梨花依在,金梨花也在。
王二爷看了一眼手中的大刀,眼中有着一种坚定,轻轻的将大刀瓢了一下刺了出去,这大刀好似变了,不再有光芒,但好像有了生命。
大刀是死的,但在王二爷的手中这把大刀已有了生命,王二爷赋予了这把剑生命。
大刀在变化,其变化之大仿似二八的少女一般,眨眼间就已经有了八种变化,这一刀轻描淡写,如流动的河水一般自然,却带着如满天乌云般的杀势刺向了金梨花的心脏。
“叮”的一声,火花飞溅,这样的一刀竟然被金梨花生生挡住了,但金梨花的手在抖,不光在抖,虎口也已经开裂,流出了血,他脚下的土地也有了一个大坑。
王二爷好像对于这一刀被金梨花挡住并不意外,骤然收刀,又骤然接连砍出八刀,八刀之中每一刀好似施施然般砍出,却又都带着十五种变化,而每一种变化又好似五行一样自然流转,五行轮转三次,杀势也自然达到最强。
金梨花已然知道王二爷的刀再进一步便能入道。
金梨花的手在抖,但剑握的很紧,因为只要有呼吸之间的松动,这把大刀便会要了他的命。
金梨花的眼睛连动八次,这八道中的每一刀中最实的那一般变化都尽收眼底,但金梨花的手的反应却无法跟上他的眼睛,虽已看出,却无法抵挡,只能快速挥剑尽力抵挡。
连续八声脆响之后,金梨花的剑上已有了八刀缺口,右侧的胳膊也已有了八道伤口,最深的一道赫然已经看到了骨头。
这八刀过后,所有的变化都已穷尽,就像拍打着海滩的浪一样只能回头。
王二爷的势变了,什么势都已经没有,围绕着他身边那凌冽的风也已经消失,他的刀也收了回来。
王二爷闭上了眼,左脚向前一步,这一步很慢,慢的好似雨后蜗牛爬动一样。
大刀也刺了出去,大刀也很慢,刚才大刀带着的漫天的杀气竟然散去,这一刀就好似刺穿了苍穹中的漫天乌云一般,给大地重新带来了阳光。
这阳光绝不是正午时的阳光,而是午后黄昏的残阳,残阳如血,血剑残阳,温暖舒服却暗藏杀机。
这一刀已经没有了任何变化,世间任何的变化放到这一刀之中都会变得多余,天下间绝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这一刀,这已经是入道的一刀。
静止了,仿似这时间所有的事物都已经静止,除了刀尖微微的颤动,所有的事物都已静止,大刀开始兴奋的低鸣,好似地狱中魔鬼的召唤。
这一刀很慢,慢到金梨花已经无处可躲,他已看出了这一刀的出处,也看到了这一刀的归处,这归处便是他的心脏,但他好似一条蛇被拿住了七寸一样无法动弹。
道的归处便是自然,自然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但万物终究会回归自然,回归自然便是死。这一刀已然入道,但没有带来万物的生生不息,只带来了万物的归处,归处便是生命的终结。
金梨花的脚已经定住了,无法动弹,但他的手还能动,剑也已刺出,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刺出了一剑,他的脸也因恐惧而变得狰狞,好似看到了来自地狱中的鬼怪。
就在这惊天的一剑快要此种金梨花时,王二爷的脸色也变了,不再坚决,反而露出了快意笑容,一种释放了肩上所有压力的快意笑容。这压力不仅在肩上,也在他的心上。
王二爷的手动了,用尽他这具身体中所有的生机换来了这一刀的稍稍变动。
“锵”的一声,万物皆休。
刀已停下,停在金梨花的肩胛之处。
剑也已停下,停在了王二爷的心脏之处。
王二爷倒下了,带着笑倒下了。
金梨花的脸不在狰狞,心中也不再害怕,反而充满了疑问,刚才的一刀他绝对无法抵挡,在自己的剑刺入王二爷心脏之处之前,自己必然先倒下,
他对着院中的葛伯脱口问出一句:“为何?”。
葛伯走到金梨花的身边,微微颔首,说道:“少爷,你可知这梨花为何被唢呐匠称为送别?”
金梨花道:“因为梨花落尽春天便要结束,所以梨花送别了春天。”
葛伯道:“那为何唢呐又被称为送别呢?”
金梨花道:“因为唢呐响起时,必是有人离世,唢呐便是送别之声。”
葛伯道:“梨花落尽,但有的梨花仍在枝头,春天虽已离别,但梨花已经生出了可口的梨子。唢呐也不仅能送别离世之人,结婚之时,生子之时不是也要吹起唢呐,奏出喜悦,迎接新的人生。你只看到了送别,却没有看到新生。王二爷,李三爷,莫四爷,便是那落下的梨花,也是那唢呐,他们虽然送别了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已经迎接了一个新生,新生就是你,你再也不用为仇恨所活,你再也不用为别人而活,现在你就是你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金梨花好似懂了,也好似没懂,将剑重新别在腰间,离开了。
(四)
三月十二,黄昏,洛阳城外的小山。
晚春的阳光最好,晚春黄昏的阳光也是一天之中最为温柔的,照在脸上,像情人的双手在轻轻抚摸一样舒服。
午后黄昏的太阳常被称作残阳,也常常有人说残阳如血,血带来的常常都是死亡,但残阳不同,它带给这世间的只有美丽。
残阳虽然美丽但毕竟只是余晖,美丽过后只会是黑暗,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无论多么灿烂的人生,最后也只会被埋进黑暗的泥土里。
但灿烂过就已足够,残阳的美丽虽然短暂,但终会被人记住,将其美丽谱成曲,绘成画,供后人欣赏。
此时小院中的余晖最为美丽,透过点点梨花瓣的余晖仿似变成了多种颜色,不再是血红,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颜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小院中种着梨树,满满的都是梨树,小院的主人最喜欢梨花。三月的梨花初生,分外娇嫩纯洁,但小院的主人却已如这残阳一样,即将步入黑暗。
小院的主人是个老人,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身体蜷缩在木质的躺椅上,用他随时可能闭上的眼睛看着映着余晖的梨花瓣,回忆着往事。
他的眼前似乎浮现了两把刀,一把厚重如大地一般的大刀,一把快如闪电的长刀,这两刀不仅快也不仅厚重,而且坚决。
坚决本是人的意志,刀怎么会坚决?因为使刀之人有着坚决的意志,刀就有了坚决的意志。
刀砍向他时他已经无法闪躲,他的右手断了,心口也结实的挨了一刀。
他实在始料不及,但多年在生死边缘度过,他的身体已经本能的使出了绝顶的轻功梯云纵,逃离了那两把刀。
当他不敢相信的回头看时,他看到了三张脸,两张坚决,一张愧疚。
他的心口好像开始痛了,抬起后胳膊,看着空荡荡的袖口,眼泪从他随时可能闭上的眼睛里如梨花般落下,掉在地上。
他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如这满地的梨花一般,回归大地。
但他的恨支撑着他的身体,为他吊着最后的一口气,也是他的恨让他本已失去生机的眼睛还在勉强睁着。
他的眼睛突然又有了光彩,因为他已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给了自己希望的人。
一个少年从木门处向着老人走来,少年身着蓝色的素衣,脸有些黑,但还算俊秀。
腰的左边别着一个小唢呐,他的左手在走路时也一直在捂着这个唢呐,腰的右边别着一把剑,剑没有剑鞘,剑尖泛着红,是血红的红,他的右手在走路时也一直握着剑柄。
他走路时就像一个鸭子一样,左右摇晃,任谁左右手都捂着腰间,走路都会摇晃,但他走起来却很协调,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
少年走的很慢,但眨眼间他已走到了老人面前。
少年道:“师父。”
少年的声音与他的年纪截然相反,好似历经了风霜的中年人一样。
老人看着身边的少年,眼中尽是满意,就像画家在欣赏一件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一般。
老人道:“你来了,是不是他们就已经死了”。老人已经气力不接,声音微小且虚弱。
少年道:“是”。
老人长呼一口气,吐出胸中多年的闷气,说道:“看来你的剑已经入道,竟能胜过王老二。”
少年没有说话,别人不问就不要说话,说话也是费力费神的一件事。
这本就是老人教的,老人教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这已经是他的本能,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
从他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只要不听老人的话,老人就会惩罚他,有时是不给吃饭喝水,有时会挨打,甚至有的时候会在黑夜把他扔进山里。山里的黑夜本就可怕,何况那时他只是一个孩子,他仍然能记得那天晚上的黑仿佛能把人活生生吞了一样。
他在黑夜的山间过了一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违背过老人的话,即使他现在已经成为坚韧的少年,他也不敢违背老人的话,他对于老人的怕已经浸到了骨肉里。
老人继续说道:“王老二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
少年道:“你没有把他们当做朋友,而是儿子,友情不是强迫,需要尊重,平等的友情才是真的友情。”
老人的表情怔住了,眼神呆滞,口中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能回答的人只有他自己。
老人就这样,怔了半个时辰,直到远方的残阳落下,世间归于黑暗。
老人望着西方,道:“谁对谁错已然不重要了,我下去之后再好好问问他们。你今后就不要再杀人了,也不要再用剑,就做一个吹唢呐的匠人,将唢呐的技艺传承下去。”
少年道:“知道”。
老人道:“我马上就要死了,生前只是给人吹过唢呐,还没有听别人给我吹过唢呐,现在你就给我吹一首,就要“百鸟朝凤”。”
少年道:“是”。
少年去到屋中,打了盆水,将自己的手洗净,又用手巾擦了擦小唢呐,唢呐干净之后,走回了院中。
少年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提起了自己所有的气力,运到丹田,吹了起来。
一个长调骤然响起,而后又几声短小的雀声,几声雀声之后,又是几声山间布谷鸟的鸣叫,唢呐的声音清远悠扬,听见的人就好似置身于山雀鸟啼的林间。
远处有缓缓流淌的清水,清水流淌,轻柔地击打着水中几块大石,打出“叮咚”的脆声。清水旁边就是几棵大树,树的枝叶繁茂,好像有四五只山雀,四五只布谷鸟在上面竞相歌唱,庆祝着春回大地的美好。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脆,吸引了众多鸟儿的到来,有四五只金丝雀,四五只金青,好像还有几只画眉也紧随其后。
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虽然杂但是动听,其中好似又有百灵和相思的鸣叫,百灵的声音洪亮且婉转,直达云霄,盖过了所有鸟儿的歌唱,相思也不甘示弱,唱出了自己心中的欢喜。
不知不觉树枝上已经聚集了数百只鸟儿,鸟儿的歌声好似真的冲到了云霄。
一声长鸣响起,一只大鸟从天而降,落在最高的树的枝头,这只鸟儿头上有肉冠,羽毛华美,身上是五彩的花纹,尾巴上有目珠形的花纹,赫然就是神鸟凤凰。
凤凰开始引颈高歌,声音浑厚且优美,瞬间盖过了百鸟的鸣叫,百鸟好似也被这歌声所折服,仰视着凤凰,忘记了歌唱。
随着凤凰越来越热烈的歌声,百鸟也受到了感染,又开始自己的歌唱。
凤凰的歌声骤然停住了,她扬起自己美丽的双翅,轻轻一拍便过百里,向着西方的落日飞去。
凤凰走了,山间的鸟儿好像也失去了兴致,慢慢地离散。
老人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脸上也有了多年不见的轻松。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但他已经看到了那只凤凰,那只凤凰就好像他自己一样,骤然出现,引来百鸟的仰视,骤然西去,不顾百鸟的挽留。
老人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动了动嘴唇,说的好像是“我错了”这三个字,便笑着随那只美丽的凤凰一起西去。
“百鸟朝凤”已经“谢板”,少年把唢呐又别在了自己的左腰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也有笑容。
他是在伤心还是在高兴?
人不是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流泪?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笑?
少年自己也不知,他只知道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老人已经痛苦了二十年,现在老人终于不会再痛苦了。
三月十二日之后,这世上已再无中原镖局,却多了一个唢呐匠,这个唢呐匠很奇怪,走路时摇晃着身体,从不接白事,只接红事。
他的唢呐声却十分悦耳,不仅悦耳,还让人心情畅快,就像口渴之时咬上一口多水的梨子一样畅快。
他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是他的徒弟,学习他的唢呐技艺,曾有位大姐问这个小孩子名字,小孩子用他稚嫩欢快的声音答道:“我叫梨子,一口能咬出水的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