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关注这场演出了,云门舞集和陶身体的交换作,想想都会很有意思。二者一拍即合绝非偶然——在我看来,云门舞集(林怀民时期)与陶身体的创作观十分近似,都意欲通过纯粹的身体探索达到“物我合一”之境。而两个舞团中创作者与舞者的关系全然不同。陶冶会对舞者提出很细致的要求,而舞者自身通常不会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林怀民和郑宗龙的做法则是在排练的过程中把舞者的想法加入作品。所以或许可以这么讲,陶身体跳的是陶冶的作品,云门舞集跳的是云门舞集的作品。而两个团的技术体系及其造就的舞者身体又那么不一样。云门用太极导引溶解了西方现代舞技术,而陶身体以“很西方”的力的处理与动的思维诠释圆运动。我一直笃信“什么样的身体跳什么样的舞”,也相信不管接触怎样的新体系,过去经历的技术训练的痕迹多少会留存在身体上。陶身体舞者跳郑宗龙的作品《乘法》,云门舞者跳陶冶的作品《12》,其间创作者与舞者、新身体与旧身体的碰撞、妥协与叠加,会是一场很奇妙的实验。
不出所料。《乘法》固然有郑宗龙的语言,只是从过往的作品看他的风格似乎很多变,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也许是我对他的作品不够了解),因而辨识度并不高。但能看到郑宗龙保留了部分陶身体的动作特征,如开头与结尾,上身直立的交错步伐移动,极像陶身体《重3》里的动作。林怀民的影子也时隐时现。不同身体质感的翘曲与叠合,以混合态生发可能性,恰是《乘法》之一义吧。一舞段中,舞者们围圆,头与躯干的圆运动连接旋转,又在圆形调度上移动,陶身体的方位是点点精确的,本应排斥这种调度,但正是陶身体舞者对空间的敏感,使其呈现出令人惊诧的流动感。相比之下,陶冶沿袭了他不那么“民主”的作风。《12》中的云门舞者几乎变成“陶门”舞者了,极致的画圆运动与倏忽的多点切换,把他们自身的身体色彩压缩到不可见了。
《乘法》,乘何风,依何法。翻转游弋的荧光黄与水墨色衣裙,在邀请想象。我便也不客气了。舞台像个缸,缸里装着一个异空间。那里空气寂然,生命还未诞生。单一的步伐渐次出现,最基本的生命单位生成,于回转与交互间演化。上半身解锁,游鱼穿梭,搅动了那缸,指数式的繁衍进化胀满这空间。姿态各异的画圆与扭动,似万千生灵,而阴影中静立的,像造物者的背影。人声溜进空无的音乐,文明萌生,秩序重现。一人的拓,二人的结,三人的叠,六人的拥……只是一切不久复归于寂。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它是人类的现在,亦或是生命的未来?舞台再度亮起,一个舞者肩上搭着另一个舞者,旋转着。生生不息?旋转的是万物永恒的基底。
万物所乘。生长之法。
《12》我是张着嘴看完的。是云门舞者的魔法吗?陶冶的圆运动居然有了温度。它从宇宙回到自然,从浩渺虚空回到现象世界。瑞典的流云是起点,亦是终点。没有重量,没有阻力,妥帖得没有一丝游移,却翻腾出万千景象。圆运动不需要连接,它自身就是连接,一个圆孕育着下一个圆,形成持续永动。仍是生生不息,只要舞者不起身,运动便可永远连绵下去。小河的叮咚乐声未定规舞动的节奏,舞动有自身微妙的节奏——不是每个动作起始与结束的节奏,而是一个身体下落由急到缓的节奏,只一瞬间,纤毫毕现。怎样极致纯粹的身体,让人根本无心遐思,被牢牢抓在变幻的动态里。若不是残存的理智把我按在座位上,也真想从三层楼座跃入舞台,不知是跃入那片白光照耀下的空旷平面,还是跃入北欧的云端。
只是观后还是不厚道地遐想了:要塑成陶的理想身体,对舞者是很大的挑战,而从陶的身体到流云,又是许多心思。你不是云,可要想做得像云一样,可不简单。你以为你比云高级多少吗?
我似乎看到了陶冶“限制”的另一层含义——不仅限制身体,还限制想象。限制下的身体逼出更多可能,限制下的想象挤压出另一个思绪空间。
散场时一个小孩问妈妈:“为什么叫《12》?”妈妈说:“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比如一年有12个月……”想来也是,一天12个时辰,地支12个一轮回……12是生灭变化,为自然所容纳,为人文所定规。但这些解释不够“陶身体”。那只是12个舞者的12个变奏罢了。陶的作品拒绝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只要那身体,那动态,就足够了……
抱歉了,很抱歉,我没在写云门舞集和陶身体。我在写自己。近期的欲望、期盼,看过的书甚至读过的文献,多少映射在里面。但非云门舞集和陶身体不可。它们是容器,是思虑缓冲的空间,越是抽象冷面拒绝解释,越有强大的容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