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风雨路作者宫玉杰第十五章我奶死了 -

      有一天,杨淑桃的妹妹杨树梅,来给他大外甥欧阳长福保媒来了,杨树桃姐三个。她是老大,二妹,杨树李,也在三十号村九队住。二妹夫姓武,叫武万财。三妹叫杨树梅,在二十八号村住,这个村子离三十号村六里地,不很远,杨树梅给欧阳长福,保的媒是杨淑梅前院的邻居。姓陈,叫陈雅芬儿,这时欧阳长福已经二十一岁了,该订婚了。一九七一年春订的婚,他老姨看陈雅芬儿老实,又能干活儿。就寻思给她姐找一个心眼儿少,好摆布的,听话的媳妇。因为是妹妹保的媒,姐姐当然信着了,于是什么事儿没费,就把这门儿亲事定下来了。                      过礼时,是我老舅妈去的。也跟别人家一样,买了四块布,四双袜子,四百元钱。四十元装烟钱,装烟钱就是婆家过礼来了,没过门儿的新媳妇,要出来给婆家过礼的人,点一只烟,就叫装烟,装烟钱可多可少。这个钱,在那个年代,都是四十元钱,陈雅芬儿,一共要了一千元钱。头茬礼儿过四百元钱,后查礼儿还过六百元钱,还有一台自行车,二百尺布,四套行李,两斤毛线。就这些东西欧阳淑珍都答应了。过礼买的布料是蓝色的,袜子也是男袜,这都是准备婚后,给欧阳淑珍的侄子。欧阳长福穿的。这都是我老舅妈的主意,她让这么买的,欧阳淑珍以为她自己很聪明,向着自己的侄子,她哪里知道,侄媳妇还没过门儿的时候,就已经看不上,她这个姑婆婆婆了。说妥后,过了半年就要娶了。娶媳妇之前,过二查礼儿,我老舅妈非要少过一百元钱,六百给五百,抹一百。陈雅芬儿的母亲就是不答应,这个事儿怨我老舅妈,她咋答应的,就咋给呗,办事儿顺顺当当的,有多好啊。我这个老舅妈,她非要把事情闹僵,本来五月份就该娶的,硬是拖到七月份。其结果是一分不差的都给了。但是闹别扭了,不协调了,见面之后一点儿都不自然,别别扭扭的。陈雅芬儿她妈也觉得,事情太难办了,她就给姑爷欧阳长福买了一辆自行车。算是还回来一百元钱,其实也不算还回来,车子还是他们小份子的。欧阳长齐也不懂事儿,看见哥哥有自行车儿,他出门儿就想骑自行车儿。他也不想想,那是你的车子吗?你们哥儿好几个,都让你们随便儿骑,用不了半年就得骑碎了。吓得欧阳常福两口子,只要自己不出门儿,马上就锁上。小四儿要骑车子,他们就不高兴的说:“你骑走了,我们一会儿有事儿咋整,你能按时送回来吗?”小四儿看他们不高兴,不乐意借,就生气的说:“行啦,不借你们的破车子了,你们留着你们自己骑吧,你们都要抠死了,你们还有啥,不就是一个破车子吗?有啥了不起的,牛逼到骚的。”就这样,就因为这台自行车,经常惹气生,事情就这样在争吵中过去了。                              我老舅当兵够十五年了,可以带家属了,我老舅妈可以随军去部队了。大侄子已经结婚了,家里又有了新媳妇,人一多是非就多,关系就不像以前那么好处了。八月份,我老舅回来接欧阳淑珍和孩子,要走之前,先去各个亲属家都呆两天,回来后就走了。临走时的衣服,被褥和所有用品,全都打包装箱了。这样,到了晚上睡觉时,我老舅妈她们就没被子盖了。杨树桃在小姑子跟前是低声下气的,卑躬屈膝的奴才。她在儿媳妇跟前,可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霸主。她高声喊道:“陈亚芬儿,你赶紧把被褥都拿出来,给你老姑盖。你老姑也就盖这一次吧,她走这么远,说不上啥年啥月,再盖那次呢。再说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姑姑啊!她为了咱们家。为了你们几个,才呆到现在,才安家的。你咋还不拿出来呀?你不乐意给你老姑盖被,是不是?”杨淑桃本来就是喊着说的,现在声更大了,她恐怕小姑子不知道,她在为小姑子欧阳淑珍,在要被子盖。杨淑桃为了表达她的关心,疼爱小姑子的心情。她喊了这一大堆的话,还不算完,接着就大声喊道:“陈雅芬儿,你咋回事儿,给你老姑盖你的破被,不行是不是?你还没人了呢,我看你敢不给你老姑盖被子。我……”我老舅妈一看要打仗,马上出来压服说:“这天也不冷。盖什么被,你能不能让我们消消停停的走。你就想让我们心里不痛快,憋憋屈屈的离开,是不是?你说你,说了这么多,人家孩子都没听见是怎么回事儿呢,你一堆一堆的,急吵吵的说话,你就没个婆婆样儿,赶紧憋回去,消停的呆着。”杨淑桃听小姑子这么说。就不吵吵了,默默地抹起了眼泪。她的心里实在在不好受,但又说不出来,她就想拿这个十八岁的儿媳妇出气,又被小姑子压住了。只好忍气吞声的默默流眼泪。她的这十多年的辛酸,一股脑的随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她哭着抽动着,她这个样子,怕小姑子看见,就跑到儿媳妇儿屋里,躺在儿媳妇炕上,哭着睡着了。杨淑桃只睡了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杨淑桃蹑手蹑脚的,起来给小姑子做了最后一顿早饭。说也奇怪,她那么伤心,却能笑着侍候小姑子吃饭出发。                                三十号,欧阳家是个大户。平辈的兄弟姐妹加上弟媳妇姐夫妹夫有二三十人之多不少,晚辈的后生就更多了,那时不计划生育,哪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他们一起都来送行。在加上邻居和同事,三十号村子大,邻居就多,由这些人组成了一个送行大队。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子,直奔勾子南沿儿,送过了勾子。就都站下不走了,也不肯散去。他们都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瞅着,祝福着,目送着欧阳淑珍她们,一直消失在视线中。就这样,他们挥泪而别了。我老舅妈,这个帮着嫂子,抚养了四个侄子的大功臣,告别养育她,长大成人的故乡,踏上了新的征程。结束了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生活儿,贵夫人生活,霸主生活,顺利的来到了山西省职业高中,第二中学,当了保管员。        我老舅妈走了,她的嫂子,说什么也不去送欧阳淑珍,欧阳淑珍想跟她嫂子多呆一会儿,杨树桃就是不去。现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杨淑桃一个人了,孩子们都送他老姑去了,杨淑桃瞅着这空空的大屋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的,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一个劲儿的哭,是哭她今后没有了靠山,如何生活,是哭小姑子幸福团圆,自己的不幸不团圆,是哭她的孩子,永远也没有父亲可团圆了。她的小姑子是苦尽甘来了,夫妻团聚,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而她杨淑桃呢,还有三个没结婚安家的跑腿子呢,这都得她自己来完成,小姑子走了,丈夫没了,她要靠着谁,指着谁。她是谁也指不上的,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穷,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哥哥在黑龙江离得远,根本都不来往,欧阳淑芬这个大小姑子,自私自利,不管不帮杨淑桃,还总想搜刮她点儿呢。就她离得近,还那么自私。此时的杨淑桃,倍感孤独,凄凉无助,她的孩子现在是很好,能跟她一条心,结婚之后呢,她不敢想了。杨淑桃的前途是一片茫然,她根本就没有前途。 她所能有的,就是孤独挨累,受穷。            杨淑桃可曾想过,这一切都是拜她的小姑子所赐。她是该恨她的小姑子的呢,还是感恩她的小姑子呢?不管怎么说,她的小姑子是:昔人已乘黄鹤去,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她杨淑桃这里是:此地空余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杨树桃深深地知道,谁都能团圆,只有她杨淑桃,是永远也团圆不了的了。不知这时的杨树桃可曾记得,她的丈夫欧阳凤桐,在生病时。她是怎么虐待他的,他那可是整天的大呼小叫的喊:“别人都没病,就你有病,你个东倒西歪的痨病鬼,你一天不死不活的,要死你就快点儿死。你咋不说话呀?你咋不跟我打仗呢。你有仗都不打。你爹白给你揍个嘴了,害的我干吵吵,也打不起来,气死我了。”这个欧阳凤同,实在支持不住了,实在没有精力和杨淑桃吵吵了,就扶着炕沿,扶着锅台,在扶着门,一步一步的挪到当院,靠着墙根,躺在土地上。朝着太阳,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老婆,大一声小一声的,无休止的,又吵又闹。一天总是从早上吵到黑天,只要家里一没人,杨淑桃就开始吵吵,一直喊到她口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都回来了,她就不喊了,欧阳凤同要水喝,杨淑桃就给点儿凉水,有时凉水她都不给说:“瞎喊啥,要喝水,你自己舀去,就喝点儿水儿,还得让我舀,你闷吃闷吃的不出声儿,烟不出火不进的那死样儿。我一看你就来气,我咋这么苦命啊。摊着你这样的,活不活死不死的痨病鬼,我欠不整死你。”欧阳凤同得的是胃病。不能吃硬饭凉饭,杨淑桃非得做硬饭?一边做一边说:“硬饭才好吃呢,越嚼越香。那烂饭还能吃,一嚼面兜兜的,那还有个吃。我可不做那样的饭,他不能吃,活该不吃饭,死不死的,我才不管呢?”有一天,杨淑梅来了。她看见姐姐这个样子,就说:“姐,你别这样,做点儿粥也不难。你就把捞出来的小米饭,盛在小盆儿里,再加点儿水儿,做饭时放锅里蒸一下,不费事的,我姐夫就有饭吃了,你看他病那样儿。你就将就将就他。把姐夫将就好了,跟你俩把孩子养大,你这可是四个孩子啊,没有姐夫是不行的。”“唉,你咋说话呢,你说我没他不行,你太小瞧我了,没他我照样儿活的好好的。若不的,你看着。他妈欺负我,给我气受,那时你咋不来说他呢。他妈把我自己分出去,不给我粮食,只给我四穗苞米。我把苞米,囫囵烀。糊的半生不熟的。棒棒老硬的,就将就着吃了,我那是过的啥日子啊,你知道么。我害他,是他借了他妈的光。我欠不整死他。”杨淑梅看姐姐这样儿,再没说什么。杨淑桃嘴上这么说。还是了听妹妹的话。照着她妹妹说的话做了,杨淑桃这是在妹妹的说和下,给丈夫做点儿粥吃。这若是别人说她,她会听吗?杨淑桃都得跟别人干仗的。这些事儿,你杨淑桃可曾记得。                杨淑桃跟邻居们唠嗑时说:“他一有病就啥章程都没了,害得我守活寡,有一回,我没好气儿地祸祸他,他来了一点儿章程,坐在炕上有的小四儿,这个小四儿是强有的,是坐着有的。你们哪里知道,我跟他有多苦啊,花红世界都没过过。杨淑桃说的花红世界,就是指的性生活儿。一样的人,谁像我,若总这样,我可咋办啊?”杨树桃跟欧阳凤同结婚十一年,前几年还好,生了三个孩子。后几年,欧阳凤同生病了,各方面儿就都不行了,生活水平下降了,各种活儿都落在了杨淑桃身上,在欧阳凤同病重时,还意外的怀了小四儿,杨淑桃的丈夫,若放在一个好人,贤妻良母身上,是不会死的,他只是胃病,好好的侍候,认真治疗,加强营养?得胃病的人相当多了,哪有胃病死人的,因为杨淑桃一天混骂烂吵的,活活的把个死不了的人,得不了病的人,这样的人给气死了。杨淑桃是自己作孽自己遭罪,再加上她又遇到了欧阳淑珍,又被欧阳淑珍坑害,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由于她自己作孽,再加上没遇着好人,有这两个原因,把杨淑桃的一生,彻底给毁了。                                    这次我老舅妈找来看孩子的,就是她的嫂子杨淑桃,杨淑桃是来换我的,我老舅妈给她嫂子杨淑桃,先后写了六封信,一封比一封催得紧。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是让杨淑桃来,马上就来,能来也得来,不能来也得来,来就是了。必须,一定,马上来,我求着你们了,我还能用着你们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人看孩子做饭,就这点儿破事儿,就求不动你们了。你们好狠心呐,我白养你们了,你们还是不是人呢?长没长人心呐,真是求人难,上天难。”我老舅妈从来不问,能不能来,为什么不能来?有什么困难没有,能不能我帮你们解决?她只知道,你们必须以我为主,听我的,必须任由我摆布。在欧阳淑珍的一再催促下,杨淑桃同意来了。欧阳淑珍的大侄子欧阳长福,先来信问欧阳淑珍:“老姑,你要不要布票,让我妈给你带二百尺去,多给你带一些去”。欧阳淑珍赶紧说:“不要布票儿,我跟公孙玉文说没有布票,若有布票,多给她做几件儿衣服,你拿布票来,我大话说了,不给她做衣服,她会认为我骗她,认为我是说大话使小钱儿的抠人的。我实在不想给她再做衣服了,有了布票儿不好办,你千万不能拿布票儿来,家里有现成的布料,我已经给她做了两件儿上衣了,这就已经不错了,她上赶着来我家的。我啥也不给她,她都没招儿,谁让她非得要来呢,我不白使唤她使唤谁呀?我还能再给她做衣服吗?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这里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妈来,整点儿全国粮票儿来可行。”欧阳长福给欧阳淑珍整了三十斤全国粮票儿,欧阳长福也整不着多少的,若能多整,欧阳淑珍说不上,会朝他们要多少全国粮票呢,她是不是让她嫂子也自带粮票儿,吃自己啊。                                        杨淑桃实在是扔不下家呀。大儿子一九七一年七月末八月初结的婚,七二年五月份就生了个小姑娘。比我老舅妈的孩子大了几个月,媳妇才十九岁,也是个孩子,老二欧阳长喜二十二岁了,他拜了个木匠师傅,跟师傅去了河北,就是兰陵河北岸,离家有四十多里地,那老二吃住都在外边,有时间,就回来一趟,平时不回来,他就算离开家了,不用怎么管了,老三老四两个小跑腿儿,老三欧阳长禄二十岁,老四欧阳长齐十八岁,都不太大。这几个孩子在家打仗怎么办?最大的大哥长福才二十三岁,在这种情况下,要扔下这个家。谈何容易,实在是难扔下呀?“扔不下也得扔,我不去,你老姑的孩子谁来哄,饭谁做,她就得生我的气,前思后想的。我最后下定决心去吧,小姑子的孩子我必须给她哄,这个家不要了,也必须顾全小姑子。”杨淑桃和几个孩子一致认为,应该给老姑哄孩子。应该让他妈去山西给老姑看家,报答老姑的养育之恩。于是在九月三十日这天,买了火车票就来了,我也是这天走的。这天我老舅妈的三孩子,正好是五十天,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老舅妈说:“你找一个农民,比你小个三岁四岁的,不行吗?我笑着说:“行啊?”她看我笑嘻嘻的态度就生气了。只要是她们说出的话,我从来不反驳。她不知道我是真的乐意,还是敷衍她们,就气呼呼的,不做声了,再没理我。                          我走时,我老舅妈堵在门口儿,气呼呼的说:“你走,你大舅妈来,我得钱花了,东屋你刘姨和李大个儿李叔叔家都给你买了五元钱的水果儿和点心,让你路上吃。你倒是啥也不缺了,可是这人情咋办呀?你一走了之了,还得我还不是吗?还有你大舅妈来,也得买火车票花钱吧,她买票可是钱多,得二十九元钱呢,这些钱都是我花,你们这不是给我造孽吗?我听我老舅妈这么说很生气,她是不是想让我回家之后,再给她把她嫂子的车票钱,寄钱来呀,我只要回了家,我再也不会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黑心泼妇了。你还想啥呀?你就在你家做美梦吧。我这样想着就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直奔火车站去了。本来我还想好聚好散,来时三声好,走时好三声的,挥泪而别呢。看我老舅妈这个样子,啥都没了,我一点儿装作留恋的样子都没有,永远的离开了。          我坐了三十八个小时的火车,顺利地回到了我的故乡,我的家乡松榆镇,我刚离开了九个月,就好像离开了半个世纪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本来没变化,怎么就不顺眼了呢?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泥土街道,夏天下大雨,泥泞难走,一踩陷多深。刮风天,起土,昏黄一片,睁不开眼睛,北京知识青年,年给我们这个地方。起个名儿叫:雨天叫墨盒子,风天叫香炉。这九个月我每天看到的都是宽阔的柏油马路,楼房林立,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的车辆。回来后,这一切都没了,都变成了家乡的土道,街上行人稀少,过往车辆寥寥无几,显得格外的冷清。这里的环境,实在不能跟大城市相比。环境虽然不好,可是人是好的,弟弟妹妹们都跑这儿来接我回家,她们边跑边喊:“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了。”她们看见我,张着两只手,一起扑向我,我一下子就哭了,这不可言表的亲情,用金钱是买不到的亲情,是千山万水隔不断的亲情,像一股暖流一下子流入我的全身,融入我的身体,我顿时就觉得温暖如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初冬天气冷飕飕的。              我妈早就做好了饭菜,就等着我回来吃饭呢。我们几个一起跑进屋,七手八脚的就把饭菜端上来了,是小米饭,白菜炖土豆儿,我盛了一碗饭,泡了一些菜,又拌了一些辣椒油,还有大辣椒白菜胡萝卜腌的咸菜。我吃起来别提有多香了,比在外边吃红烧肉,吃饺子还香呢。说起吃饺子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跟我老舅妈包韭菜馅儿的饺子。我跟老舅妈说:“少放韭菜多放肉,这样的饺子不辣,韭菜放多了太辣。”我也只是这么一说,我在她家哪有权利放多放少的做主啊!就这么一说就不行了,我老舅妈瞪了我一眼说:“你家有的是钱能净吃肉馅儿的,我家可没钱那么吃,我家能跟你家比吗?能吃这样的饺子么。能吃这个饺子,我就觉得不错了。”我无辜被老舅妈抢白了一顿。自觉得没趣儿,就闭嘴什么也不说了。我们很少闲聊,就是闲聊,也是我听她说。我说多了,总免不了被她顶撞回来。常了,知道了,我就不怎么跟她说啥了。                                          有一次,我肚子特别疼,我老舅妈让我洗被罩,洗褥单子。我没敢说我不能洗,就坚持着洗,洗洗停停,就洗了一下午,都没洗完。实在不行了,就歇了一会儿。稍微强一点儿了,就赶紧接着又洗。我在家里干活儿,都是好时候干,不管有什么毛病,我妈都可心疼我了,又拿吃的,又拿药的。从来也没有坚持不住,还挺着干活儿的时候。我不管怎么难受,我老舅妈都装作看不见,她就是想让我多干活儿,少呆着,别白吃饭。在老舅妈家呆这段时间,每到吃饭时,东西多了我就多吃,东西少了,我就少吃或者不吃,都可着他们吃饱吃好。我去老舅妈家时,已经二十多岁了。我虽然书呆子气。什么都不懂,可是脸色我还是会看的,只要有剩饭,我一口新饭都不吃,在这方面,我没惹老舅妈生过气。                    我每天都教二表弟背唐诗。背毛主席诗词,大表弟岳加薪上小学了。只晚上放学时看着他俩。白天只看小二一个,小二听话,学习就快。背会了很多毛主席诗词,我老舅特别高兴。我老舅妈不以为然,学不学的她可不在乎,其实我老舅妈就是不知道好歹,能让孩子在上学前就学会一些知识,那是多么难得的好事,她却不在乎,她就是什么也不懂。她只是知道教给孩子欺负人,占便宜,损人利己,长大以后,不管跟谁在一起,都不吃亏就行。            我老舅妈所在的学校。每月都发两次电影票和剧票。我老舅妈白天就看完了。到了晚上她让我去看电影,还必须带上加薪,加薪刚九岁,他会看什么,我不带他,他就又哭又嚎的,不去不行,到电影院不到十分钟,他就睡着了,到散场时,怎么叫他也不醒。我使劲儿喊他,连摇带喊的,害得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是自己领一个小孩子,去看电影。实在喊不醒他。就先把他拽起来。背在身上,追赶我身边的一个岁数大的女人,我连跑带颠儿的,往回来。出了电影院,是一片槐树林。又高又大的槐树,有不点儿小风儿,就刷刷作响。晚上走在这片树林里,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我怕被这些看电影的人落下,我就使劲全身的力气,追赶那些看电影的人。我想只要不单个儿落下我自己走,就没事儿,我若是自己来,就好多了。我可以轻松地赶上那些人。我明知道加薪不看电影,可是我怕我老舅妈不乐意,就不敢不带他来。我老舅妈明知道她的孩子,不看电影儿,她就非得让我带着孩子。加薪一哭,她就什么都不想了。我安不安全的,欧阳淑珍才不管呢,只要她的孩子不哭,不吃亏,就行。                            我好几千里地,投奔她们来的。她不考虑我的安全,她还是人吗?欧阳淑珍就不该让我带她的孩子,去看电影。这若是我老舅妈的孩子,投奔我们来了,我妈绝不会像她这样。不负责任的,我妈一定会用心保护我老舅妈的孩子,这就是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我妈,经管我二舅的儿子,排行老四,老四叫岳加富。在我家念了三年书,我妈那可是照顾的无微不至,念到初中毕业了,参军去了。岳加富就想投奔我老舅,才参军的。我老舅当了一辈子的兵,当了一辈子的官,掌了一辈子的权,他只带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我老舅村里的邻居。不知道这两个人咋把他交下了,我老舅一直把这两个人带在身边,安排他俩当了连长。等我老舅转业时,他俩也提干当了团长。这两个人,我老舅还真帮他俩了。我老舅转业后,这两个人,一次都没看过我老舅,就跟陌路人一样,问都不问,后来他俩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岳加富看我老舅把邻居的孩子都安排了,就想他一定能管自己的侄子,就奔他当了兵,结果白去了,我老舅妈说:“你的侄子你千万不能管,你要把他安排在你身边,今天找老叔有事儿,明天找老叔有事儿,那可就麻烦了,你不会过消停日子。”我老舅,听老婆大人这么说,就硬是没管岳加富。结果岳加富白当了三年兵。这个岳加富从部队回来之后,就恨死了他老叔,一提起话就骂他老叔,没人性,没亲情,没人心,有一回权利,自己家里的人,一个借光的都没有。都不应该管他叫这个老叔。我老舅当兵时,每次探亲都必须回来拿豆油,拿猪肉,白白地供他,这些年了,都不如喂了狗,狗吃了,当它再见着你时,还不会咬你,还会摇摇尾巴呢。我老舅胆小怕事,凡事不担责任,总怕给人帮倒忙,事情办不好落埋怨,再加上我老舅妈在一边不添好话,就这样,我老舅在部队当了这些年的官儿,他谁都没管过,谁都没帮过。非常时期,我老舅在北京呆了三年,自己住一个大院儿,据他自己讲,是一个什么机关单位,白天人很多,到了晚上人都下班走了,就剩他自己。我姥爷活着的时候没别的要求,就想看看金銮殿,我老舅在北京呆三年,他都没把我姥爷安排一次旅游。我姥爷的这个愿望到死都没实现,我老舅不是没条件,不是没时间,而是有条件,有时间,他安排我姥爷旅游一次,是举手之劳,就是不管。他对养他长大的亲生父亲都能这样。对别人,他会好吗?可想而知,在他的心里,谁都没有,他不会对谁好的。因为我妈的面子大,他对我还是最好的呢,我在他家待这九个月,我老舅还安排了一次旅游,利用一个周日,到公园儿玩儿了一天,在外边还吃了一顿饭。吃的是山西凉粉儿花了三元钱。我看到山西公园儿里面,横着长的一棵老古树,年龄有三百多年,树干有三米多粗,枝繁叶茂的,因为它是横着长的,树干的下端离地很近,人们都能爬上去坐一会儿,因为坐一次说要花一元钱,我老舅妈怕花这一元钱,他们谁都不许坐。我没坐着,至今是遗憾,他们什么时候都能再去,只有我不能,我回来就再也没机会再去了,所以就这点儿事儿,我成了终生遗憾。          现在我回来了,这逆来顺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通过这次远行,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长大了。我要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出息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城里。城里的小姑娘,借父母的光,安排在厂里工作,当工人。他们只会干一种活儿,很单调很枯燥,日复一日,总是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干着一种活儿,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的,干几十年。有的人还是打扫垃圾打扫场地,有的还做室内保洁员,专门打扫卫生什么的,就这破工作,他们还瞧不起人呢。听说我是农村的,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我不打听也不问,我只知道,我比他们强,我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能干他们不能干的活儿。我能写会画,我能写他们写不了的空心字,毛笔字我还会弹琴,唱歌儿,他们会什么?他们那工作我一学就会,我能干的,他们可学不会,他们有啥资格笑话我,有啥资格,对我指指点点的,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可都不如我们当庄稼人的,起码还有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他们跟我们比,只是住的地点不同,干的工作工种不同而已。他们住得好是楼房,这是我们不能比的。可是我们农村大院儿,宽敞明亮温暖舒适,冬夏都有自己种出来的,各种吃不完的蔬菜,还有自己养的。猪鸡鸭鹅,蛋肉都吃不完,只要勤俭能干,我们都是丰衣足食的,这些城里人是比不了的,现在我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施展自己的才华,同时我一定要学会行医,为广大农民解除病痛,做一个亦农亦医的新型劳动者,不在想入非非,去争取那不着边际的所谓工作,任在鸡前站,不在牛后蹲。现在我又一次下决心,扎根农村,立足农村,把自己美好的青春,贡献给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                                              我跟我老舅妈,相处了九个月,就分手了,他们是想拿我当个终生的廉价的奴隶,没当成,反正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们想白白的使唤我一辈子的美梦,做个开头儿就醒了。我一想这些我就很高兴,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傻,他们机关算尽,也只能算他们的嫂子,只有他的嫂子,才肯为他们做牛做马,努役一辈子。我是谁呀?公孙玉文呐,他们能左右了我,真是天大的笑话。                                            刚回来的头几天,不知怎么的,头重脚轻的,总迷糊。走路扶着墙,一点一点的走。好在在我妈身边,什么也不用干,我这回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生活。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才好。我好了之后,又开始做针线活儿了,我又开始念书了。我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我是争分夺秒的过日子。干活儿念书,念书干活儿,从不间断。                                      我这次回来发现我奶奶不如从前了,以前大便有时候能出去。现在不行了,我奶拉屎尿尿都在炕上,以前吃面条时喂她,现在是吃啥饭都得喂,我第一次喂她,她把我的手咬住了,我奶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就没咬坏我。我喂她饺子吃,她一口一个,从来不咬半截儿,我只好揪开,半截,半截地喂她。有的时候,她就把我的手抓住,连饺子一起,塞进嘴里,我时时刻刻都得加小心。总喂总吃,不喂不吃,我不知道,她这是不是老年痴呆,小脑萎缩什么的,反正我奶的病很严重,不会好了。我每天都按时给她喂饭,我回来以后,天气逐渐的冷了,我给我奶包了一面板冻饺子,每天喂一顿,一顿为喂十二个饺子,多了不喂,怕不消化,每天还喂她两顿饭,少喂饭多为菜,因为我们控制的好,我奶从来不拉肚子也不见瘦。                              我大姑父还是到周日就来,来跟我奶喝酒,每次都喝醉。我奶喝醉以后,我就得看着我奶排便,排一次便很多,万一看不住她,就抹糊哪都是。我大姑父不干好事,隔几天就和我奶喝一次酒,喝完他就走了,这些年我大姑父总这样,我没上山西之前,他就总和我奶喝酒,喝酒就醉,不醉不完。现在我奶都已经糊涂了,他还来灌我奶醉酒,他的这种做法,为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他从来都不去想。我妈怎么不乐意,从来都不说,下次我大姑父来了,我妈照样还给他做两个好菜,让他们母子喝个痛快,再让我奶拉个痛快,就这样,这些年来,就惯着他们一直的喝道现在。因为我们洗得勤,洗得干净,我奶一点臭味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奶没卧床呢。没窝拉窝尿呢。        我奶从一九六七年大手术,到一九七四年,整整八年时间,前三年半卧床,半卧床就是有时候,拽着出去大便,其余的全在屋里,后五年就整个卧床了,全瘫了。我和我妈就时刻不离的,专门侍候我奶奶,整整五年了。我离开九个月。回来就又重操旧业,给我奶奶做饭洗衣服,擦屎擦尿的了,我奶奶这时候就不怎么认我了。有时候认识,有时候就不认识我,我看我奶,这回是没多长时间活头儿了,快要死了。                          我从山西回来,人们都以为我长大了,就该给我找婆家了,从此我家就出现了媒人,最先来保媒的是,我爸同单位的章志龙老师,现在他不跟我爸一个单位了,他已经转到了县委组织部上班去了,他单位有一个小通讯员儿姓刘,叫刘广志,他才二十二岁,因为得了气管炎回家了,哪天他回来章志龙就给我介绍介绍,就安排我俩见面。这个小通讯员儿比我小两岁,长得是一表人才,一米七三的上中等个儿。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白里透红的皮肤,人品好工作又好,只因为章志龙的一句话,这个小通讯员儿得了气管炎了,我一听这句话就不乐意了,我以为气管炎就是肺心症,像我大姑一样,长年累月的咳嗽,一动就气喘,黑天总是趴着睡觉,把头垫起老高,咳嗽很了就憋得满头大汗,随时都能丧命,我是学中医的,只知道肺虚肺实,虚火实火,肺寒肺热的。就是不知道肺心症和肺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病,肺炎就是感冒之后出现的咳嗽,咳嗽天数多了,有炎症了,就是肺炎了,是随时都能治的病,也是很好治愈的病。我这一个误会不要紧,毁了一桩好姻缘,我跟我爸说:“爸,我才二十四岁,还不是很大,来得及,再等一年再找行吗?”我爸就跟章志龙说了,我先不找的话,章志龙本来想让我和刘广志在周日见面的,没成想我爸这么说,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拒绝了,他很生气地一甩袖子,头也没回的就走了。这个章志龙跟我爸最好,我爸当进修老师,他就当工会主席,我爸当校长,他就当进修老师,他俩只要凑在一起,就是讲究人,笑话了这个笑话那个的,张三写了一个病句儿,李四又发错了一个音,念了错别字,总之,他俩尽说别人的不是,已经习惯了,他俩别的都不说,只说学习方面的毛病。这一次,章志龙给我保媒,我们问都不问,就拒绝了。这是我们的错,是我太草率了,刘广志只是感冒,回家呆了三天就好了,就回来上班儿了,我就不该这么草率,是不是病重,一见面儿不是就知道了吗?这个小通讯员很会干,当了不到一年,通讯员就升职了。几年时间就提升当了,组织部副部长,刚到四十岁就提干当了松榆镇副书记。是我县的四把手儿,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我一面都没见就拒绝了,是我就该当庄稼人活该。                        我奶一天比一天重,不抢饭吃了,喂多少就吃多少,喂多了她不咽,存在嘴里,腮帮子鼓一个大包,这时候就不能再喂了,就得停下往外抠,抠没了,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接着喂,每顿只能喂一小碗儿。说也奇怪,我喂她一小碗饭时,我奶就不吃了,把嘴闭上,就连眼睛也一起闭上,咋招呼她都不吱声,这可能就是饱了,我就不再喂了。有一天早上我奶她不醒,我都把饭端来了,她还睡呢,我就用手摇她,同时也大声喊她。想把她喊醒,喊时间长了,我奶才醒,她睁开眼睛瞅着我,也不吱声,一动不动。我就问我奶奶:“奶奶,你认不认识我。”“你成天的侍候我,我咋不认识你呢,你不是大傻子吗?”我奶奶一句话,把我们都说乐了。                                有一天,我老姑回来了,她也站在炕边儿上,问我奶认不认识她:“妈,你认不认识我?”我奶看了我老姑一眼说:“你是老秋扭子么,你不是死了吗?”这时候我老姑回过头来看了我妈一眼,苦笑着说:“嫂子,妈都说我死了,你说我能好吗?我真的快死了。”“这个病得糊涂的人,说的话,你也信,你一定没事儿的啊,别多想了。”我老姑拉着脸没说话,一屁股就坐在了她的北柜上,去躺着生闷气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老姑就回长春,去上班儿去了。                                    我每天喂我奶三顿饭,她的饭量逐渐的在减少,由一小碗儿饭,一小碗儿菜,减少成半小碗儿饭,半小碗菜了,饭和菜加起来是一小碗。我每天都是摇我奶,我奶才醒,就这样维持了半年多,从正月初七到七月初,一直是这样。七月初十这天,我奶还是照常睡,我连叫带摇的好半天她才醒,我奶睁开眼睛瞅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又一次问了她:“奶奶,你认不认识我,你看我是谁?”这一次我奶什么也没说,我看她好像是半昏迷,我为她面条,她只吃了三口,就把嘴和眼睛都闭上了,这次喂饭,是我给我奶喂的最后一顿饭。吃完了这三口面条,她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我爸找来了东院儿的老耿头儿,看着我奶,三个人轮流看了一天一宿,到了七月十一,傍晚时分,天刚要黑的时候,我奶咽气了,享年七十四岁,她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结束了她罪恶的一生,永远的离我们而去了。好几个人给她穿衣服,我奶的装老衣服是,我奶在一九六七年。做大手术时,我妈给她准备下的,一直留到现在才派上用场,穿完衣服,就该往棺材里抬了,我妈和我大姑,跟在几个男的后边。一边走一边说:“妈呀,你走好,你住新房啊,你住新房啊。”这时候我家来了很多人,把我奶装到棺材里以后,就又都散去了。我看他们把我奶装完了,我就回到了屋里,就在我奶睡觉的地方,外屋炕梢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多钟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找地方睡下了,只有我半夜就醒了。我醒了就出去了,农历七月份的天气虽然很热,夜深了,也还是凉飕飕的。满天繁星有大半轮明月,挂在天上,我奶奶棺材前有一盏小油灯,一摇一晃的小灯火,忽明忽暗的显得很昏暗。我在棺材前左侧,手扶着棺盖儿,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我就想起了,我奶对我们不好的一些往事,我奶对我的狠毒刁难,我都历历在目,一点儿都没忘。我侍候我奶,是在替我妈,我妈她只要能走,就必须侍候我奶,若是不让她侍候我奶,那是绝对不行的。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必须侍候我奶,以减轻我妈的劳动量。我并不恨我奶,她的好吃懒做,她的刁蛮任性,很多都是因为条件好,她怎么做都对,她都没错,就这个条件,对于一个没文化,愚昧无知的人来讲,我奶还算好的呢。想到这些我理解我奶,就不怎么恨她了。我奶并没亲手打过我,只是让我爸打了我两次,不管她对我啥样儿,我都能原谅她。可是一想到她对我妈,那么冷酷无情,尖酸刻薄,我就恨我奶,恨得牙根儿直痒痒。我回过头隔着窗户玻璃往屋里看了一下,看见我妈就像一个十三四岁小孩儿那样大,干瘦弱小,在看她的脸,昏暗的夜色中只能看到轮廓不清楚,但是也能看见我妈的白头发灰色一片,我知道我妈已经满脸皱纹了,皱巴巴的,她一定是紧闭着双眼睡熟了。我奶病重这一段时间,经常有亲戚来看我奶,我们每次都做几个菜,款待他们。你来他走的,络绎不绝。有些活儿我能替我妈,有的活儿我就替不了她,好比说,我妈每天都给我奶梳髽鬏,不知道我奶是怎么回事儿,必须每天都梳髽鬏,每次梳完了,我奶都用手摸一下说:“今天梳的还很大呢。”我就不会给我奶梳头,我奶病重这些天,我妈加倍的劳累,若是总这样的话。我妈就累垮了。我奶有装老的绣花鞋,不是绣花鞋,是绣了一朵莲花儿,在花的上面再绣一个梯子,意思就是脚踩莲花登上天梯,上西方极乐世界了。这双鞋被邻居借去了,我们西边有一个老于太太,人都死到炕上了,没衣服没鞋子。就把我妈给我奶奶准备的,装老的东西都借去了。我们朝他们要,他们说不会做,你们自己再做一套吧。就这样,我妈又给我奶重新准备的装老衣服鞋子。我不会做也帮着我妈做了,我妈给我奶梳髽鬏,就一直梳到我奶死了那天。我看我妈瘦弱的身体,想着我妈苍老的面孔,我突发奇想,假如躺在棺材里的不是我奶,是我妈可怎么办啊?一想到这些我就加倍的恨我奶,我恨着想着,突然我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嚎啕大哭。这一声长嚎,划破了万籁寂静的夜空,这一声长嚎,是惊天动地的响彻云霄,这一声长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把屋里睡觉的几个人,都嚎醒了,我妈也醒了。他们都一起起来拽我,把我拽进屋里,又都问我,你不是睡觉了吗?啥时候醒的,咋又出去了。东院儿老耿头儿说:“你侍候你奶这些年,你有啥可哭的。咱们全村子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能赶上你们娘儿俩的,该哭的不是你们。”老耿头儿看了我大姑一眼,又说:“你行,你妈行,你们娘儿俩都替你爸尽孝了。你还哭啥,没尽孝的都不哭呢,你们就更不该哭了,快躺那儿睡觉去。”屋里的几个人,又都七嘴八舌的说了一会儿,我爸也说我:“你哭啥,你把一屋子的人都吵醒了,在不行哭了,要抓紧时间睡点儿觉,这些人都劳累一天了,你得让这些人休息好,知不知道哇?”我爸说完了,又都睡去了。这一次,我是挨着我妈睡的,我摸摸我妈粗糙的手,干瘦的两只手上,还有两个老茧,我摸摸我妈的脸,也是瘦骨嶙峋的。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妈终于可以不侍候我奶了。我妈十八岁结婚,从一九四四年结婚,一直侍候到我奶去世,长达三十年之久。我妈现在是不用在侍候我奶了,可是她已经老成这样了。满世界的人,能有哪个人,能让我妈再年轻起来呀,健康起来呀!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会有多少个无可奈何呀。                                      第二天一早上,我大姑父给我奶编了一副挽联:劬劳一生为儿孙耗尽心血含笑去,临终安详传噩耗,子女眷恋忍痛别。我看了这副对联儿之后,就觉得我大姑父是满嘴胡言,我奶是为儿孙耗尽心血吗?我奶是把我妈的心血耗尽的。当然是心安理得的走了,我们哪有眷恋她呀,还忍痛别呢,她早死,我们早好了,我奶早就该死,她若是一九六七年死了,我妈得少挨七年累。我奶的闺女,儿子,孙子一大群,侍候我奶一次的都没有,只有我奶大手术住院那些天,去大姑家十天,不是我妈侍候的,其余的时间全都是我妈侍候的,我妈好伟大呀!                                  早上五点多钟,我二哥来了,他给我爸几百元钱,我听我二哥说:“我谁也不代表,不代表我爸和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爸看了我二哥一眼,就把钱揣起来了。事后我爸说:“你二哥不简单,是个好孩子。”到了七点多钟,人都陆续的到齐了,该出殡了,这时候,我爷认的干儿子公孙志来了。他一进院儿就嚎啕大哭,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木前,一下子就扑到棺材上。连嚎带喊的不起来,一个劲儿的喊:“娘啊,娘,我来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呀?真该死,我才来。”我大伯一边儿哭一边儿捶打自己的头。我爸一看他要没完,就蹿上去拽他,我干大伯一看我爸要拽,他就一把抓住我爸的前大襟儿,连扯带搡的撕扒一气儿,我爸赶紧赔不是说:“哥哥。劳累天数太多了,都人困马乏的,才没告诉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哭了这半天了,节哀吧。”我干大白擦擦眼泪说:“你们咋不烧纸呢?”我爸说:“我们都是党员,要带头除四旧,立四新吗?你没看孝布都没带么?只带黑纱。”我干大伯说:“我是抗美援朝老兵,有功之臣,我非得烧纸,看谁敢不让。来,拿纸来,烧啊!烧起来呀!。”我干大伯说着,把他的八枚勋章都带了起来,一共是十一枚,被我大娘给孩子玩儿丢了三枚,这时只有八枚了,这八枚勋章,我大伯经常拿出来戴着。今天也带上了,带完了就开始烧纸。我干大伯跪在我奶的棺材前,一烧就是一个半钟头,我家后院儿就是供销社,我队社员一户不落的都来了,都拿一卷大黄纸来,给我奶奶吊唁。我大伯和我们一起,把这些大黄纸都烧了。我们还要去买,这时候就有人说:“你们别买了。我是最后一个买纸的,我买时就都卖没了,你们去也白去。”这时候我爸说:“哥哥,够意思了,咱们把纸都烧没了,咱们这好几个人烧,烧了一个多钟头,差不多烧了一车纸,我干大伯听我爸这么说,这才站起身来,不烧了,擦擦眼泪说,出殡起灵。他这一说,来我家帮忙的,这些人早都着急了,早都准备好了,呼的一下子就把棺材抬了起来,就朝着营地出发了。我奶的茔地就选在南三节地南头儿,南三节就是出了村子往南走,三块地,每块地有五百米长,这就是说,我奶要抬出去三里地,这么远的路程,都是邻居们轮流换着班儿抬到墓地的。我们直接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大坑,达到了深埋深葬,就是埋完之后,地面是平整的,不影响种地,以免日后再重新挪动。假如要挪的话也找不着了,我爷是我奶死后的第八年死的。我爷埋在了八队的地头上,八队地头是临时公墓,我爷就埋在临时公墓里,我太爷太奶埋在了关里老家,具体什么地方,除了我爷,我们谁也不知道。别人家都有自己家的坟茔地。只有我家没有坟茔地,我们的先人埋在哪儿。是过年上坟烧纸时,我们都是打好表文,就在十字路口烧纸。我妈是一九九六年死的,我妈死后,我小弟精心,把我妈埋在了长领子。他的丈母娘家的大队的公墓里,离我家十四里地,不很远,我们每年都能亲自去上坟,到坟前去纪念我妈,不用在十字路口烧纸,别人家都有营地,只有我家没有,先人埋在关里,我奶奶在我们五队南三节,我爷埋在八队地头。我妈又埋在长岭子。我们家就没有坟茔地。有一年我小弟要把我奶,我爷和我妈的坟都迁在一起,我爸,我大姑父不吱声,我小弟又去找我二哥,我二哥也没说什么。我小弟公孙玉双看看,谁都不搭话,就撤销了把坟茔地迁在一起的念头,所以我家就没有坟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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