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三期:小城故事
那年我十九岁,在北方上大学。
冬至的那天,我迎风出门去寻一口水饺,在我的家乡冬至和寻常日子没有区别,不会特意准备什么吃食,但在北方,冬至是和水饺连在一起的词。
北方的冬天只有灰白两种颜色,人影房屋孤树是灰色,雪花寒风热气是白色。
学校对面就有一排低矮的灰蒙蒙的铺子,门口用各色的旧棉被挂着挡风,进门要弓着身子,我随意选了一家走了进去,店主是个中年男人,店里的服务、收银、厨子皆是他一个人。收银的柜台是几块原木色的复合板拼搭的,柜台旁边就是敞开式的厨房,馅料、皮子和冒热气的大锅炉没有一点遮掩,来了客人现包现做。
我点了五块钱十个牛肉水饺,还没坐下,旧棉被再次被人撩开了,一股裹着寒气的疾风像泥鳅似的钻了进来,一个呛了寒风的女人的声音先于人影入耳:快点,快点!紧接着两个穿着旧花袄的小女孩踏着步子一前一后走入,一个头发杂乱得像鸡窝似的妇女正像驱赶羊群一般驱赶着她们,她们满头满脸都是灰到近似黑色的脏污和尘土,仿佛刚从一个沙尘漫天的世界走出来。
两个小女孩的岁数我猜不大出来,一个大概比桌子高点,一个大概比桌子矮点,脸孔和小手都因为寒冷被冻得黑红,她们怯生生地站在离门帘最近的地方并不往里走,扑闪着的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角角落落。我一开始以为那个妇女是她们的奶奶或者姥姥,因为她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而且一摇一晃,像被什么负重压弯了腰,直到她走到柜台去叫水饺,我才发现她胸前交叉的红色尼龙绳是用来固定背后一个长不过手臂的婴儿,婴儿穿着大红色的连身长袄,戴着帽子的小脑袋窝在母亲的脖颈边睡着了。
妇女点菜的方式很特别,先报价格:三块的。店主听完呆愣了一下:素水饺?妇女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点的是什么,听到答案又觉得正合心意,连忙点头说着:是的。店主招呼妇女先坐下,手里的饺子皮已经开始翻飞了起来,很快是一阵扑通扑通的入水声随之传来。我一直佯装看着店主,其实余光里皆是母子四人,我见那母亲将扣在腰间的绳结解开,麻利而小心地将那婴孩抱到胸前,她的脸孔许是被冻僵了,笑不太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冲着那熟睡的孩子笑。
我和妇女的饺子几乎是同时上桌的,我们的数量都十个,但一眼看去,我的饺子像不太工整的平原,而她的则像小山坡一样层层叠叠,妇女一看便知数量多了,还没等老板转身,就边比划着边说:错了,错了!她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生怕老板听不清楚,但看起来更像是害怕要为那多出来的饺子付钱。
今天客少,馅料拌多了,送你们的,不多收钱!店主说完就走,走得很快,他怕的大概是多一秒钟那妇女就要将饺子还给他。
两个小女孩显然已经饥肠辘辘,她们顾不上滚烫的温度,舍弃了勺子,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她们的手心和手背几乎是一个颜色,同样黑红的。饺子刚吃到嘴里她们的眼睛就眯缝起来,好像两朵笑开的向日葵,冲着坐在对面的母亲笑,她们的母亲也笑,一笑起来那脸孔像春天化冻的泥土。
妇女吃得极慢,边吃还边用筷子扒拉着那座越来越矮的小山坡,我起先以为是那因为冻疮而鼓胀得像充了气的手阻碍了她的动作,直到她停下筷子,我才恍悟过来,她是将两个女儿要吃的数量预先留了下来。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吃完的那盘饺子,也咂摸不出饺子的味道,我几乎没有咀嚼就吞咽了进去,好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一面珍惜着温暖的食物,一面又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去填饱空荡荡的肚肠,我没有意识到我正不自觉地跟随着母女三人和她们用同样的方法进食。
走出水饺店的时候,天地之间仍然只有灰白两色,白色欲浓,灰色的道路渐渐模糊了轮廓。
在我身后,妇女带着三个孩子依次走出,她背后的孩子仍然歪着脑袋倒在母亲的脖颈处。我箭步上前伸手靠近熟睡的孩子,那母亲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马上反手抱住孩子,直到看清我是给孩子戴上滑落的帽子才放松下来,她低着头和我说了一声:谢谢,那声音很低,低得像蛛丝,若有似无。
她们又继续向着那白色的寒风里走去,母子四人从低到高,远远地看着那景象就像是一匹行走在荒芜沙漠里的沉默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