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1944—1945(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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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一小下,转瞬之间似乎天就亮了。

      昨晚上生起来的火堆还未熄灭,静静地散发着余热。日本人并没有上来,所以我们很放松,马扩军专心致志地擦着他的机枪,霸得蛮作为一个寡言的湖南佬一声不吭地发呆,史八月和扫把星在研究扫把星的狙击步枪。弗朗机在拿一块破布擦炮弹,那发三七炮弹被他擦得油亮,恢复了金属光泽。作为他们的长官我反而还羡慕他们,因为我现在在迷茫,迷茫是因为无事可做,无事可做是因为我的迷茫,我拼命想找到一个值得我关注的点,最后不得不放弃。我浑噩地钻进满银的机枪堡,那里的地面布满了一踩上去就叮当作响的弹壳,满银尽责地一直把着他的机枪,好像也在出神,我进去时他并未发觉,只是看着自己的机枪。我一声不吭地凑到他身边,于是他被我吓到了,我也被他吓到了。吓过之后他便继续看着机枪,我则顺手抄起旁边的一个坏了半边的中正式望远镜,透过被划花的镜片观察着对面日军阵地,日军如我们一样闲散,绝大部分人同样无聊着。但我也看到四五个日本兵排成一个竖列,如蚂蚁一般有序地搬运弹药。他们的机枪手更严阵以待着,还有两个军官毫不畏惧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还未完全挖好的战壕——看来全世界的军官都有站高的癖好。那两个军官拿着一张设计图一样的东西,对着下属们指手画脚着。我进而看到了约一个小队的日军拿着与我们同样破的工兵锹在军官的指挥下挖着战壕,其余的,以我这个角度便也看不出什么了,所以不多时我便没了看的兴味,无奈地放下了望远镜,我一回头发现余亦飞也走了进来,他伸了手,欲过来取我的望远镜:“没什么好看的,日本人在固防挖壕,我们也该固防挖壕了。”于是余亦飞就收回了手,转而勾住了我的肩膀,这让我颇为不适应:“你……”他没等我说完,便把我拉出了机枪堡:“西阵地有事发生。”话倒是很简短。“什么事……”“此地不方便说,跟我一起去。”“凭什么……”“西阵地发现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这令我更加狐疑,因为他的表情如避瘟疫,他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红色……”不用他说了,我很老实地跟着他走。

      在我面前的这群人,服装杂乱,灰头土脸,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但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一支枪,现在这里成了武器博览会,老的旧的,洋的土的,膛线都快磨没了的,统却在他们身上了。近乎报废的辽十三、老套筒、汉阳造、七九、快利、捷克造毛瑟……甚至还有满清的土抬枪。唯一的支援火力来自一个农夫样的健壮男人,他的肩上有一挺缴获来的歪把子。他们的头儿,几乎是鹤立鸡群,一眼可见。他明显有不同于其他仓夫走卒的外貌,显得还有几分儒雅与俊朗,然而依旧穿着粗布土衣,唯一的区别是头上有一顶灰色军帽。他的腰间别着两支土造的单打一手枪,后腰又另外有一把南部十四,这样他活像一个暴发户加军火商。一个简单缝制的手榴弹袋里面有三颗木柄手榴弹,那手榴弹也是自造的,铸铁的弹体一炸碎几片,反倒多了破片杀伤的能力。但大部分时候仍是一炸两半的杀伤力。他的肩上是一支三八骑枪,子弹袋看着非常瘪,估计也没几粒子弹。他们见了我们,就像乞丐见了富翁,现在我们所有人都能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们只有权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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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和余亦飞交涉,询问这群人的来头,他们的色不对,红,这在我们眼里是最糟糕的颜色。余亦飞给我的回答是很无力的摇头摆手,于是我叫来了驻守西阵地的一个小班长:“这群人什么来头?”他如实地汇报了:“他们……几个弟兄巡逻的时候发现的,正被鬼子追,看他们都是中国人,给救下了,长官……”我摆摆手,示意让他闭嘴。然后他就识时务地闭嘴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领导者,那个人上前一步,试图与我交流:“新编武装游击队队长刘明泽,敢问长官您贵姓?”语气倒是谦恭,但我依旧有点瞧不起他们,那个刘明泽,也许和我一样,我觉得他有点像个学生兵。我顺口给他起了个外号:“死书生,小爷怎么知道你是哪个部的,天下游击队千千万,那啥,报个正式点的番号!”他显得有些窘迫,手指不安分地蹭着裤缝:“这……我们暂时……还没有番号。”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完这句话,他说完后却没了刚才的窘迫:“星星之火也可以燎原,只要每一个人都拿起枪来抗击侵略者,每一个游击队都可以是算作一个强大的军队的。”他居然有一股莫名的自信。我便附耳于脸色很难看的余亦飞:“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这……要不然我们上报团座?”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斜了他们一眼:“你居然想上报团座?以团座的性格不得活劈了这帮人?他们再怎么样也是中国人,没太大必要。”“那你说怎么办?留着?”我只好摇了摇头,在我们眼前的这帮人真是活的烫手山芋,我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干脆放弃,最后我开始为难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要让别人知道,给他们发身自己人衣服,武器也换换,快!”于是我身边的人开始忙碌,枪支服装,我们现在倒是不缺,毕竟这几天死掉了不少弟兄。很快,多出的武器服装就在面前堆成了小山,我随手拿过一枝,抛给他们的指挥者:“使过这枪吗?美国恩菲尔德1917式,枪管截短,美国人专门为我们改的。点三零口径,手拉栓动。不仅准而且狠!还有这个,美国M3盖德手提机关枪,火力猛,点四五的子弹足可以毙掉缅甸大象。这是捷克造ZB26,歪把子和它一比毛都不算,那个是勃朗宁M1919,风冷的。既可当重机枪也可以当轻机枪使,见过吗?用过吗?啊?!”我的声音近乎咆哮,那其中隐含着炫耀,于是我面前的这伙土包子几乎看呆,眼神无比羡慕。我顺手抄起什么,向他们那一堆甩过去,那玩意吓得他们尖叫得像个娘们儿。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一颗完完整整,连环都没拉的卵形手雷。

      “美国MK II破片杀伤手榴弹,炸碎了几十块,日本人在它眼睛里就是一团烂肉,比你们那土造雷要好多了,这些都是给你们使的。”然后我开始甩给他们服装、子弹、甚至还有连我们自己都紧缺的皮鞋,他们似乎从来只在日本人的头上见到过钢盔,但现在在他们手里和头上的绝不是设计蹩脚的日式钢盔,那是崭新的美国造M1。于是他们很不熟练地把那玩意扣上。穿上并不属于他们的但绝对优于破布的军装。好了,我满意了。因为他们现在和我们自己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高兴得就像叫花子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并且庆幸这张大饼没把他们给砸死。但有钱了的叫花子绝对还是会保留穷人的本性的。他们并没有丢弃掉原来的家伙,而是继续小心翼翼地留存——那是穷惯了的人的本性。我喊了个小兵教他们如何使用这些武器,自己走开。于是我现在又变得无事可做,但现在我开始庆幸我还能无事可做。日本人依旧没有冲上来,费劲地扒着战壕,进度看上去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我跃进我们的战壕里,我走向一个防炮坑——那里是霸得蛮的栖居地,同时那里也是我们贮存弹药之处,我急于去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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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夹子七点九二子弹,三颗手雷,外加两匣柯尔特子弹,这便是我赖以撑过这一天的弹药。出来的时候我正把一夹子弹摁到七九中正步枪里面。霸得蛮站在门口抽烟,正如我进来时一样。苏联水连珠倚在一边,沾满了肮脏的泥水与清晨的晨露,但他才懒得管那枪呢。见我出来了,他便抱着枪凑了过来:“哥,记着,我们的弹药不多了,打的时候抠搜点,没坏的。王八盖子滴……”他最后的那一声骂人话带着浓浓的湖南腔,且纯属是为了造势与修饰而存在的,我点点头算同意,于是他继续向我叨叨:“呵呵,你是我们的长官,以前是,然后不是,现在却又是了,你本不该听我的叨扰,但我们现在剩的弹药撑不过三天了,听他们说粮食和医药也缺了。但上峰那群卵子玩意还让我们死守,你说,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那咱们可真成了没人开没人管的罐头,唉咦——”他说完,说话期间表情一直没有波动,讲完之后,又静静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闭上了眼睛,可心里却是醒着的,耳朵绝对在竖起,只是他想静待我的答复。这让我有些哽,又莫名地有些悲哀。难道,我们真的没有人要了?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事,岂不全无意义?思绪瞬间混乱,这使我更加地词不成句。我的答复得不到,这似乎也是霸得蛮的预料之中的,这反倒令他嘿嘿笑了,那笑声反倒令我寒颤:“哎呀,你老哥啊,我的意思是,团座这边到底什么反应啊,我可是都听说了。所有的大部队和主力早就在松山和日本人干上啦!咱们现在,算是彻底被他们遗忘了。我的意思是,咱们活着,还有人知道我们,可我们随时都会死。那没关系,我们的脑袋永远都是系在裤腰带上的。一个人死了,有其他兄弟记着,逢年过节还能给烧点儿纸,挺好,有活人惦记着的死人也算没白在人间走一遭。但如果我们都死了呢?死人有时候也得有个名分的。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我们是谁,我们这是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牺牲了什么,也就没几个人会记得了,唉,哎呀呀,我死都不怕,或者说我们所有人都不怕死,但就怕没个人记得,死在这儿,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我想葬回湖南去,临死前要是还能吃一口米粉,也就值了……”他的豆子也再次眯缝起来,那里面同时闪耀着希望与失望,那是一种只有死人才会有的表情。我彻底无语,我几乎可以看到我现在的表情绝对跟霸得蛮一般。是的,我们现在都成为了无人惦记的孤魂野鬼,一群为了国家可以送命的孤魂野鬼,但注定还是孤魂野鬼。

      ……

      师部的电文又来了,这次是再撑三天。

      三天又三天,真的不知道我们还能再撑过几个三天。昨天开始我们吃完了最后的储备粮,现在我们断炊了。自制的陷阱帮助我们弄来了一些野禽。从日兵身上缴获来的干粮倒也勉强够吃。好消息是这两天断断续续来了空投的补给,但那大多补给了日军或者被日军打下。那天下午,双机编队的日军战斗机又来了,满载着烈性炸药和机枪弹。

      红色分子们已经融入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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