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85期
作者:程征 张渝
编辑:秦陇华
在《与李贺共饮》中,诗人洛夫写下这样的诗句:
石破
天惊
秋雨吓得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当声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瘦得犹如一枝精致的狼毫
以笔喻人,洛夫的诗也的确写得”石破天惊”。然而,无论狼毫还是羊毫,似一枝笔容易,而要成为老笔并抵达老笔纷披的艺术境界却并非易事。但是,画家梁耘做到了。
为什么要老?因为“老”不仅意味着老道,而且昭示着一位艺术家的艺术经验与人生经历之炉火已近纯青。也只有在炉火纯青的境界中,我们才能看到艺术家的作品如陈年之酒、风霜之木、药淬之匕首。
年近古稀的梁耘经过大半生跋涉,终于到达“人书俱老”的境界。此境界是经历了青年时期在美术学院里获得中西融合的写实主义造型功夫,中年时期对水墨山水的修炼,老年时期专注于焦墨山水而积步成蹊的。
起初,他以写实的态度和方法入山写生。所写者“北山”——黄亘于渭北高原之上的山脉。与“南山——茂林荫覆与清流潆绕的终南山相比,“北山”特立于沟豁纵横的黄土高原之上,水深土厚,干旱贫瘠,龙脊凸显。北山也有清溪,深涧里的涓涓细流是从岩层的夹缝里汩汩地沁出来的;北山也有树木,它的每一道年轮都刻录着与恶劣自然环境抗争的信息。梁耘深入其地,写山原古道之苍茫、林莽窑居之艰辛,将这苍茫与艰辛营构为作品中艰涩的阳刚之美。其核心地带的照金山最典型地展开了北山特有的风景,而殊异于它山。近几十年来,西安的与全国各地来的画家们,往往把目光集注于终南与华岳,黄河与黄土山峁,而往往忽略了他们反复经越的北山,甚至不晓得照金山的存在。唯画家梁耘钟情于此,独自一人,年复一年地深入北山及照金山中,探寻着、开掘着自己的、新的山水画领地。梁耘将他的爱情无保留地给予照金山,逡巡揣摩,流连往返,感动之余,若有所悟:画史中鼎峙百代的北宗祖师范宽所画《溪山行旅图》中,那皴点而成的山峦顶天立地的雄浑气象,不就是照金山的特质与自然之美活生生的传神写照么?或者说,其内得心源者,固然在范宽大气宽和的人格心性,而其外师造化的直接对象,则是这位范华原的故乡照金山,而非史论家们人云亦云的,终日在危石之上坐看云起的终南山。
梁耘生就宽和简率,为人刚正诚笃,论人格心性,与史书里描写的范宽略有几分相近。他祖居渭北蒲城乡里,地处北山之阳,当地人民,耕读传家,而人文性格则属执大牙板唱戏,端大老碗咥宽面的粗放刚正一路,历来是出义勇敢死之士的地方;清末名臣王鼎、近代名将杨虎城等为赴国难而捐躯的英豪皆出于斯。梁耘辈虽无缘献身济世之壮烈,却有以其美之心奉献社会的激情,作为一位通晓笔墨的艺术家,他的骨子里同样存有一个渭北汉子的血性。他以心性入画,笔墨间处处流淌出他的人格秉性中的血性,当然也以其心性移情于照金、于北山,藉以在所写之山塬林木的浓重笔墨间作形质同构的艺术表达。故其笔墨往往简率雄浑,绝少江南才子的细腻精微、淡然雅致,更无扭捏媚态。他画了许多山峦、窑居与林莽,以现代人的风格与情怀,在并不被人看重的荒山野岭中,开掘北山之质、人文之质、北派山水之质。
梁耘简率诚笃的天性在他年过六旬之后的艺术行为上,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以焦墨代水墨,二是用古柏代山水。或者说,他后来索性专以老笔焦墨画千年老柏树,论绘画的题材与形式,真是简率至极了。
然而,简率并非简单,老到以单纯往往意味着更丰富的意蕴内涵,言愈简而意愈赅,这也是检核艺术家所达境界的一种标志。
柏树因具有“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的气格,向来是画家们着意的题材;而梁耘更着意在老柏树“双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的伟岸与苍茫。画古柏者素有清奇古怪的文人一路,颇似苏州司徒庙那组引无数文人竞折腰的古柏,但梁耘更多的作品却是大气、正气和豪气。他参照的既不是司徒庙的古柏,也不是剑阁蜀道“翠云廊”的参天古柏,南国古柏固然豪壮,却因水汽充沛而过于葱茏苍翠。梁耘之所感所写,是轩辕黄帝陵与仓颉庙的千年旱原古柏。那柏树的簇簇青叶与虬曲杈桠,是它以无可比拟的生命力,顽强地将根系扎入深厚的黄土层,汲黄泉,抗严寒,磨砺而出的仙姿道骨。每当面对一株古柏,勿论树影与老桠之伟岸遒劲,或叹谓大自然之无尽藏与人生之须臾,都在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敬畏。于是,历千年岁月历练的盘根与杈桠,在画家的眼中幻化成屈铁似的笔墨篆籀,老笔与焦墨的交响,盘钢刻玉一般,恰像他的中锋狼毫在宣纸上吼秦腔与信天游一般地浪唱。
用一枝老笔和一棵树来表现一个古老民族、一方古老土地,并赋予这树、这土地以绵延千古的民族精魂形式,是梁耘艺术创作的精神所在。老柏的造型,无论枝干之虬曲、树皮之皲裂、树根之屈曲,皆成扭动向上的形态,这正是民族精神的写照,也正是有了民族精神的强调,才使得梁耘的创作有了雄奇阔大的艺术境界。
“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是陈廷焯评述辛弃疾词时说的话,但我却更愿意用这句话来说梁耘的画。在我的眼里,用这句话来描述梁耘的作品似乎更合适。
至此,我必须回到本文的题目:老笔。
老之为老,当然在于老辣、老到,但少不了金石气的支撑。中国绘画史上以金石气入画的艺术家有很多,典型的却是清以后的事。其谱系大致如下: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齐白石之后,以金石气入画的艺术家也多了起来,而我熟悉的仅陕西一地就有崔振宽、梁耘等。从金石气入手,却又不放弃文人气,是梁耘艺术的一个特点。但是,金石气仅表达了审美品性的骨性和阳刚,还不能含括“老气”。如果仅有金石气,没有老到、老辣、老拙之气,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都不会成为今日之楷模。其实,不仅金石气一道如此,讲求水墨晕染一路的画家亦离不开“老气”这个宝,比如朱屺瞻以及晚年刘海粟的作品。如果没有了我所说的“老”,二人艺术不是不足观,而是可观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中国艺术精神中,不是不讲求“老”的审美境界,而是更多的时候用“苍古”二字替代了“老拙”对于“老境”的审美言说。古人崇尚的古雅、古淡、古朴、苍古等词描述的审美境界实际上就是本文中所说的“老境”。艺术理论家朱良志说,老即是古,所谓“画之老境,最难其俦”。俦,伴侣、同辈、相同之意。“画之老境,最难其俦”是说绘画一道,最难抵达的境界就是“老境”。如果还有人嫌我所说的“老境”过于抽象的话,那就看梁耘的画,看看梁耘笔下的老柏树。
此外,我们还必须看到,在西安美院求学时的梁耘,还遭遇了一座“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高峰——长安画派。上个世纪,“长安画派”以特立独行的姿态崛起于中国画坛时,梁耘还是一名青年学子。而美院融合中西的科班模式与起于院外的“长安画派”高扬笔墨传统,直面生活的艺术态度影响着梁耘的创作,在大气、正气、豪气之外,梁耘的创作又多了朴拙、老辣之气,并由此形成了复合众多审美元素的“梁耘柏”——将生命的原生态的茂盛之美转变为生命的升华了的热烈之美。这种美,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
笔墨一道,梁耘当得起“老笔”之称,他的作品也堪称“老笔纷披”。也许是过于关注树之精神与魂魄,以致于在画面营构上,梁耘有时往往不太重视款识乃至钤章的细节,这是否是大树不择细叶?但在日前,梁耘却很认真地说:印很重要,画面上的印更重要。他准备请篆刻家为自己治一批印。闻此,我不由会心一笑。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棵树。自古及今,有人居的地方必有树,有祖宗居处的地方则必有老树。因此,树木本身往往成了故乡的代名词,老树的身影里含着一个人乃至一族人的历史记忆。梁耘有关树的创作有多少故乡之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以自己的生命与审美,言说了树的形象以及故乡之思。在他的言说与思念中,当下画坛又多了一棵树——一棵以生、老、拙、辣的形象立于我们视域内的树,那是梁耘以及他的老辣与老到。而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饱含了中国艺术精神的“老”字,因此,我说“老笔梁耘”。
作者简介:
程征: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西安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
张渝: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
该文原载《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