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老头看着自己的傻儿媳，用挠痒痒的“不求人”痴痴笑地逗着儿子水生怀里的婴儿，胖小子“咯咯”地笑着。老头笑着笑着，眼里流出了一行浑浊的泪……
1
“你去不去饮酒？”16年国庆节，到家第一天我妈就猝不及防地问我。
“饮什么酒？什么喜事？”我一脸疑惑地问妈。我们那乡村，一般喜事都会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大吃大喝，我们管这叫“饮酒”。
“那个昌老头呀，他孙子满月酒咧……”妈妈说道。
“他那个捡来的儿媳竟然生了个儿子呀？他也摆酒呀？”我顿时感觉不可思议，迫不及待想要从给妈妈的嘴里得到更多的细节。
“是呀，听说也请十几桌人呢！”妈妈开始眉飞色舞：“那天去收花生，刚好遇上了昌老头，他满面红光，叫我上他家喝酒，说生了个大胖孙子，那是他们家第一个孙子，肯定要摆酒喝一喝、贺一贺咧……”
那天，我并没有去，我妈去饮酒了。回来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乡宴情形：每桌鸡鸭鱼肉、扣肉馒头粉丝……正常酒席乡宴该有的菜式，他那也一样不少，人也有十几桌。那些鸡鸭都是自己养的那批，看来真的有孙子太高兴了，好舍得花钱。因为在我们那，即使是办乡宴，也是在外面镇上市场买的饲料鸡，好少用家养的鸡鸭做菜的。因为家养的鸡鸭都是走地鸡、田鸭，吃的是虫子、水草，肉质与饲料鸡是大不同的，口味独特，营养价值也高。这些家养鸡鸭在过年的时候很受外出返乡的人的喜爱，能卖个高平常几倍的好价钱呢。
我们也替昌老头高兴，这个瘦小老头，终于如愿得了个大胖孙子。
但是，没多久，他的大胖孙子就没了。
他的大胖孙子，是被自己捡来的儿媳妇弄没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一般把家打扫好，就背上他那常用的蛇皮袋出去捡垃圾了。他出去没多久，大胖孙子就哭了起来，大概是尿裤子了。他那个儿媳妇以为他口渴了，就从保温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喝，结果，活活把那小孩烫死了。
傍晚他回来，看到婴儿烫伤的嘴和脸，看到摔破的杯子，看到那儿媳妇怯怯地指着婴儿“他不哭了……他……他不动了……他睡觉了……”
昌老头顿时明白了一切，可这又能怪谁呢？儿媳妇是他在外面捡垃圾时碰到的，是个弱智痴傻的女流浪汉。
本来就需要人照顾的弱智女人，难道会因为生了孩子就能恢复智商成为合格的母亲吗？妈妈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当妈妈的，那么多正常的女人都不会做母亲，何况这个弱智女人？
这个瘦小老头子，心中悲痛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2
昌老头是我隔壁村的一个瘦小老头，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在我记忆中，他大概是一米六左右，现在老了，身体缩水比较严重，有时候看他，倒像不到一米五。他在村里，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他虽然瘦小，但他吃苦耐劳，什么活都干，但有些活干得也是让人笑话的。以前种很多田，做不过来，就用锄头翻整一遍就直接插秧了；养的鸭，没东西喂，都是散养在河里，从小鸭到大鸭……他会给人算命，也会给人做媒……没事做的时候，他就去捡废品。
他有三个儿女，但都是痴傻的。
他自己以前穷，没钱娶媳妇，就在广西边界，捡了路边一个弱智的女人回家。生了三个儿女。一辈子，他都在为儿女操劳。给别人做了一辈子媒，什么难关都遇到过，唯有自己儿子的媒，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难的媒。
他的女儿嫁给了邻镇一个跛脚的男人，是昌老头自己做的媒。男方家境一般般，有一层几十平方的楼，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有瓦遮头，温饱尚可。人人都说三妹傻人有傻福，嫁得还不错。
以前他总说：“女仔还是比较好找的，现在男多女少，女仔一般都能嫁出去。唉，我那两个儿子，怎么娶儿媳妇呀？”他虽然发愁，但他也不是一直愁，他觉得自己总有办法给儿子们娶到老婆的。
他的大儿叫水生，如今三十多岁了，长得挺高个的，也是是三个孩子里弱智程度比较低的。他知道钱，也会去捡垃圾挣钱，有时候也帮别人做短工，挣一口饭吃。但是他有时候有很懒，性格飘忽不定，间歇性会精神病发。
我好多次遇到他：他穿着条短裤，上衣敞开胸膛，手里拿着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漫不经心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一见到我，木讷的表情瞬间活了，眼睛放光，笑眯眯地盯着我：“阿莲，阿莲，阿莲……”每次，我都落荒而逃。以前，他还会追着我跑，现在，倒也不追了，只是依然会朝着我的背影大声喊叫：“阿莲，阿莲，阿莲……”
阿莲，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特招人喜爱。
十岁那年，我和阿莲在田里干活。水生也在旁边的田里干活。那时候他已经二十几岁了。我们在聊天，那傻大儿就在旁边插嘴打断我们的聊天，我们不理他，他还是喋喋不休。后来阿莲生气了，凶了他几句。
从此他就喜欢叫阿莲的名字，在路上见到她也会拦住她，要给她野花野草野果子……看到她跑，他也跟着跑，而且特别开心地唱着无人能听懂的歌，不过调儿还挺好听的。
在阿莲的童年里，他大概就是一个恶魔的存在吧。
后来，每每见到一个女孩子，他都叫那些女孩“阿莲”。看到水生拦女孩，昌老头不恼不闹，却意识到：儿子长大了，是时候给他做媒娶亲了。
可是，家徒四壁，拿什么娶媳妇呢？
昌老头铁定主意，在收捡废品时，开始打听哪家有姑娘还没嫁的，跟水生一样情况的，残疾的也没事，能生小孩就行了。
别人都笑话他，别白费力气了，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昌老头虽然内心明白，但他还是很生气和那些笑话他的人对骂起来。
有些乡亲们就好心劝说他：“要不就算了吧？你娶的水生妈脑子不灵活，水生也脑子不灵活，这东西都是会遗传的咧。”乡亲们瞅瞅他脸色，他不吭声，低着头，“就算给他找个，那到时候生出来的又这样，不是害惨你这把老骨头吗？你还能养他们养到什么时候呀！”
他不说话，扛起蛇皮袋，走了。
人人都以为他要放弃给儿子找老婆的时候，他却又开始活跃起来，让乡亲们给他儿子物色儿媳妇。
他说，他问过好多人了，不一定遗传的，孩子一生出来，不要给她喂生母的奶就不会遗传的了。
所以一切如初，他又继续开开心心地张罗起来了。
3
昌老头最后在街上捡回了一个儿媳妇，也是一个痴傻儿。昌老头捡到她的时候，她正翻找垃圾桶里的垃圾吃。
昌老头给了她两个大馒头，她抢过去，三两口就把馒头干掉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昌老头。
他对她说，你跟我回家做我儿媳妇吧，家里有你吃饱的。
那傻女人似乎听懂了。跟着他回了家。
很快，乡亲们都知道了。
昌老头也把捡她的经过讲给大伙听。还说虽然痴傻，但她的饭量很大，一顿吃四五碗饭呢，以后肯定好生养，到时候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她爱吃多少饭就吃多少饭嘞。
一段时间后，昌老头却把她赶走了！
因为他说，这儿媳妇实在是吃太多了，家里的米缸一下子就空了，才来一个月不到就不够她吃的啦。都还没生孩子，怕就把家都吃垮了。
他把她赶走了。把她带到别的镇上，趁她不注意，就跑了。
水生又没媳妇了。
水生一偷懒，别人看他游手好闲，就调侃他：“你媳妇哪去了？你不去干活，都没米养老婆啦！”
水生嘿嘿一笑，“我老豆把她赶走了！吃那么多，又不干活，什么都不会，连澡都要我老豆帮忙洗……”
那些调侃他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你晚上和不和她睡呀？”那些人又开始八卦。
“有时候睡，有时候不睡，谁爱和她睡谁就和她睡……”水生嚷嚷着，叼着草继续他的晃悠悠了。
4
没过几天，昌老头还是把那傻女人找回来了。
因为他到底还是善良的，想到那个共同把住了一个多月的傻女，以后要在街上流浪，没吃没喝的，到底于心不忍。他去邻镇找她，发现她就一直在丢她的地方，蹲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还有几道伤痕。昌老头把她带了回来。
他给村里人分析道：“与其费心思再找一个儿媳妇，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不如多捡些废品多挣一斤米养着。能在街上捡到她，那就是一种缘分，要惜缘，莫要把菩萨布给水生的姻缘丢了，丢了菩萨就怒了，再不肯给他的了。”
我见过那傻女，曾被昌老头用绳子捆着，拉去田里帮忙干活。
昌老头让水生教她锄地，但她什么都不会做，也学不会。水生一生气，就拿棍子狠狠打她，她抱着头，躲避着那捆子，一边嘤嘤地哭。
昌老头斥住了水生。他亲自上场，很耐心地手把手教她，但她还是学不会。老头最后放弃了，让水生牵她回家了。
这傻女后来做过好多荒唐事：脱光衣服在河里洗澡；跑到寺庙里偷吃祭祀的鸡；也曾跑到我家来要饭吃……
后来她怀孕了，昌老头越发看紧她，省得她跑出去乱做事容易导致流产。每次昌老头出去捡垃圾的时候，都叮嘱水生看好她。但他还是不放心，就拿条绳子把傻女绑在家里，因此她的活动空间，包括吃喝拉撒，就只在那木床以及床周边半径2米的范围。
这样的日子直到她分娩，产下儿子。
5
自从大胖孙子没了后，昌老头郁郁寡欢了许多，他去庙里的次数越发的多了，去庙里烧香忏悔，跪地祈祷……有好心的乡亲们，怕他没了盼头，就给他介绍了些短活做。他族里的一些老大哥劝他：算了吧，都是命。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他抿抿嘴，咽了咽口水，低声自言自语：“就是想给水生找个伴，我以后不在了，还有他的老婆儿子陪着他，不用孤零零的……”
……
也许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不久，她那捡来的傻儿媳妇再次怀孕了。
去年我回家，妈妈说，那昌老头又得了一孙子了呢！
产子过程也是神奇。那傻女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就自己生了孩子，待孩子生出来了才被村里一位婆婆看到，于是赶紧拿剪刀帮她剪了脐带……
刚出生的婴儿粉嫩粉嫩的，脸红扑扑的，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昌老头深陷的眼窝里有一潭浑浊的泪：“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