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的李焕英

《你好,李焕英》这部电影是大年初三情人节这天,我陪着母亲去看的。

就像我之前的那篇日更《把情人节过成感恩节》里提到的那样,看电影只是我向母亲表达感恩的一种仪式。

去影院之前,我并没想过提前了解一下剧情,可还是从朋友圈里看到了某位朋友惜字如金的影评:笑中有泪。

这是我对这部影片起初模糊的全部印象。

我以为这是部喜剧片,哪怕结尾略煽情,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它“喜剧片”的定义。更何况,主演连同导演可都是那位把“爱笑的女生运气都不会差”挂在嘴边,长期活跃在舞台之上,颇受观众欢迎的喜剧演员——贾玲。

可没想到的是,在这部“头喜尾悲”的小品式电影里,所有欢笑都在为哭蓄积力量。巨大的反转之下,前面笑得有多痛快,后面就该哭得有多痛苦。

其实,我与母亲的故事和贾晓玲与李焕英的故事之间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但我还是彻头彻尾被这部影片所流露的真情打动了,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情感上的共频。

我甚至觉得,主演贾玲念出的不是台词,而是隔着时间对过往岁月的怀念,隔着空间对逝去母亲的思念。

而我是多么幸运,可以在母亲有生之年,将我们的过往记录,而不必承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

所以,今天我不写影评,我只想写写母亲,我的李焕英。

01

我的母亲,她不叫李焕英,她有个很大众化的名字——小芳。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 对,母亲就像歌谣里唱的那样美丽又善良,但母亲却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

母亲的老家是安徽,与父亲江苏的家隔着近400公里的距离。

当地人对诸如母亲这类从遥远的外乡“嫁”过来的姑娘,有着统一的称呼——“蛮子”。对,就是那种语气中写满鄙夷和瞧不起的外号。

我打小就不爱听别人对母亲的这一称呼,那时候倒不是介意别人的没礼貌,更像是嫌弃母亲带给我的那种与生俱来丢面儿的感觉。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竟因此有些抬不起头。

小时候的我是完全不理解母亲的,就像不理解为什么别家小孩的父母都可以恩恩爱爱,而我的父母却整日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一样。

十岁以前的记忆仿佛遭遇了大火的席卷,只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些少得可怜的片段,连同母亲在家陪伴我的那段光阴也一并化作灰烬。

这样看来,我对母亲实在是不公平。

可岂止是不公平,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母亲都是带偏见的,甚至还带有敌意。我爱我的祖父和祖母,但我却不得不说他们在这方面显然“功不可没”。

那段被我无端葬送的十年光阴里,母亲似乎不是在挣扎,就是在逃离。

但我并没有试图去了解她的过去,我出生以前她的那些遭遇,我出生以后尚没有形成记忆的她的那些经历,我都不知晓。

我只知道,祖父母经常在我面前说起,母亲的心是黑色的,不然又怎忍心多次抛下我独自逃离?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世人的心不可能是黑色的,但那时我也从未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母亲另可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拼了命地想离开这个家。

十岁之前,我和母亲的故事,我大多忘了。

但我却始终无法抹去那段回忆,就像受伤多年以后,伤口显然早已痊愈,可疤还是会莫名一阵痒痛……

昏黄灯光下,半梦半醒的我看见母亲独自端坐在桌前的背影。可我一觉睡到天明,却只在桌面上发现了母亲留下的信。

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属于母亲的一些陈设没了踪迹,就像房间里突然没有了母亲的呼吸,甚至那只仅在母亲回安徽娘家探亲时才派得上用场的木制手提箱也没了踪影。

母亲没有文化,小学只念到五年级,信上母亲的字歪歪扭扭地述说着我听不懂的故事。我不知所措地拿起母亲留给我的那封唯一的书信,边走边哭地来到了屋后仅20米开外的祖父母家。

我的哭声惊动了祖父和祖母,他们脸上写满了焦急。我只好在抽泣声中一字一顿把母亲的字念给不识字的祖父母听。

其实书信的内容早已模糊在我充满泪水的视线里,但祖父母一边听我读信,一边恶狠狠地骂母亲心肠毒辣的神情,我至今都记得。

那时候的我,只感受到了祖父母对我深深的同情,并没有感受到他们对母亲的敌意

那不是母亲第一次逃离那个对她来说噩梦似的家了,但母亲竟一次也没有成功。我曾目睹着母亲一次次从家中离去,然后父亲又一次次把她找了回来。

我不明白,在那个没有定位,没有手机,就连电话都不畅通的年代,父亲是如何寻到母亲的踪迹,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把母亲请回来的。

我之所以确定是“请”,是因为父母虽然见面总是吵架,但父亲从不是主动挑事的那一端。那时候,我显然不明白母亲的无奈。

十岁之前,父亲除了逢年过节回家,也就只有母亲失踪这样的大事,才值得他匆忙赶回家。

那时候,我无条件地信任祖父和祖母,毫无疑问地相信母亲的心是黑的。那时候,我不理解我的母亲。我确定她不仅不爱我,而且狠心,甚至让我觉得脸上无光。

后来,母亲放弃了。是的,她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母亲,不再想方设法弃我远去。

我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但这个决定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看来,显然是明智的。

在我十一岁那年,母亲正式开启了外出打工的生涯。

从那之后,她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母亲出发之前告诉我,她只是像父亲一样出去赚钱了,一样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三口之家。

她向我保证,她一定会经常回家看我。从此,我再不是那个被母亲连续抛弃的小女孩了。

母亲果然没有食言,她和父亲一样,也总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家看我,而我似乎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留守儿童。

面对母亲的离开,我总算不再哭哭啼啼。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就像知道我不会失去我的母亲。

我甚至有点喜欢母亲,那是不久以后的事。

每逢过节,打工归来的她像是背回来一只百宝箱,百宝箱总能为我变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和款式新颖且漂亮的衣服、鞋子,那是绝大多数村里同龄的小朋友所不曾见过、更无法拥有的。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母亲带给我的无限荣光。

从那时起,母亲的笑容取缔了我记忆中她那张眉头紧锁的苦瓜脸,而我也更喜欢母亲了。

母亲外出打工的岁月里,每周都会给家中的我打来电话。

一开始家里还没有电话,母亲每次都是把电话打到早早拥有电话的邻居大伯家。每次听着那清脆的铃声响起,以及大伯那熟悉的呼唤,我跑得比猴儿还急,然后气喘吁吁地聆听母亲的声音。

后来家里装电话了,母亲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大部分时候,家中的电话铃声才刚刚响起,电话的液晶屏上还没出现来电显示,我便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期待着母亲的声音。

偶尔,我也会主动给母亲打电话,但我只敢打过去听着电话“嘟嘟”两声,然后立马挂掉,只为提醒母亲给我回电。

那时候,我莫名地害怕祖母会发现我和母亲关系越来越好的证据,然后变得不再爱我,就像祖母不爱母亲一样。

再后来,我上学住校了。我习惯把省下部分零花钱买电话卡,时常给母亲打电话。不管开心还是难过时,我的身影总会及时地出现在电话亭,在漆黑的夜色里被皎洁的月光拉得很长。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起,母亲开始住进了我的心里。

高考前一个月,母亲回来了陪到我高考结束。母亲在学校外面租了两间房,一间做饭,一间休息。那大概是我上学期间最开心的时光吧,母亲的陪伴终于让我觉得“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高考一结束,母亲就带我去选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那时候,智能手机的热潮还没有兴起。我的第一部手机是白色滑盖设计的,好像是金立牌的。

从此,我对它爱不释手,我再也不用连和自己的母亲打电话也要顾忌别人的感受了。从此,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就好像母亲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每周至少给母亲打一通电话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尽管有时候,一周不止打一通。尽管到如今,手机不知道换了多少部,但这个习惯我却一直保留着。母亲把对我的爱,通过电话不断传递着,绵绵不绝。

母亲依旧是没有文化的母亲,可她却总能在我自卑时鼓舞到我,骄傲时提醒着我,失意时安慰到我,迷茫时指引着我……

当然,我开心时,她似乎比全世界都快乐。因为在她心里,我一直都是她的全世界。

我知道,如果没有母亲,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

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如果没有我,是不是就没有当初那位曾在痛苦中挣扎的母亲。

02

我的母亲,应该是个从小缺爱的人吧。

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血缘关系的象征。

外祖母有四个女儿,母亲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唯一远嫁的那个。

远嫁不可能是母亲的决定,毕竟那时候她还是只是位十八岁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的人生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静静地等待绽放。

想想我的十八岁,花着父母打工赚来的血汗钱,读着他们看来再苦再累也要供我上的大学,邂逅了我生命中的真爱,我是有多么幸福?又有多么幸运?

如果说十八岁对我而言是美丽的花季,那么对母亲而言应该是极致的黑暗吧。

母亲远嫁,不过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安排的一场交易,就像是买卖商品一样,我的母亲就这样嫁给了我的父亲。

原本四个孩子共同分享一份母爱,所得已所剩无几。更何况,从母亲被远嫁这件事上来看,母亲显然是最不讨喜的那个,所以母亲连那四分之一的爱都是缺斤少两的。

可我想不出为什么?为什么外祖母会那样厚此薄彼?母亲毕竟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难道是因为孩子太多,将四朵金花抚养长大已不容易,就选择把母亲推出去?

难道是因为母亲笑起来有点龅牙?可我不也遗传了这点,可我仍然是母亲的最爱啊。

难道是因为母亲走起路来,右脚有点外八?可我分明记得母亲说过,那是因为她小时候从行驶的拖拉机上摔下来,一条腿卡在了拖拉机的巨轮下险些没命。

可母亲保住了那条腿,保全了那条命呐!难道这不比走起路来不美观更值得在意吗?

那时候交通很不发达,我想象不出为何外祖父和外祖母会把母亲“嫁”到近400公里外的江苏,我甚至想象不出母亲是怎么过来的。

可能连母亲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是被怎么骗到父亲家里的。因为从后来她对那段回忆只言片语的概括里,我只看出她眼神中躲闪的逃离。

但毫无疑问的是,母亲就是外祖父、外祖母最不疼爱的那个。

所以,她从父母那边得到的爱,本就是残缺的。

而步入婚姻坟墓的母亲,也同样缺爱吧。

正值花季的母亲,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长她五岁的父亲。都说三岁一代沟,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代沟除了年龄,还有方言。

说起方言,我不得不提及母亲如今的口音,听上去很是奇怪,部分乡音,部分我们当地的口音,又掺杂着多年来在外打工时使用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我倒也见怪不怪了。

母亲嫁给父亲的细节,我不曾听谁提起过,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问谁。我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值得讴歌的父母爱情,我甚至坚信那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强人所难的交易。

但我似乎没有资格去责怪任何人,除非是那个时代,那个阴差阳错中烙上我出生印迹的时代。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那个时代?没有那个时代的错误,又何来如今的我以及一系列美丽的错误呢?

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满脸的青春痘。也许那个年代的姑娘们不知道青春痘是可以消退的吧。估计漂亮的姑娘刚看到父亲脸上恶心的痘痘,便扭头就走了。

可我分明从老照片里瞧见过父亲那眉清目秀的英俊模样,年轻时的父亲还真是帅气呢!而且父亲还是我们村里少有的手艺精湛的木匠,怎么看也不像讨不到媳妇的样子。

我猜想,母亲见到父亲第一面时,多少有被吓到吧。

或许,把她骗来江苏的远方表亲只是哄骗母亲回来玩吧。不然以母亲好强的性格,如果知道真相肯定死活也不会愿意吧。

年轻的母亲应该是接受不了父亲的,就像接受不了父亲那满脸油腻的痘痘,接受不了江苏这个陌生的家,接受不了自己从女儿到妻子身份的转变吧。

但后来,或许比起以上这些,她更接受不了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

母亲在祖母那里经历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只听母亲说起过,当年她和父亲结婚时,便被迫分了家。分家不仅意味着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不被写在一本户口簿上。还意味着年轻气盛的祖父母没有留给他们一点点白手起家的资本,除了那三大间的瓦房。

那时候母亲还是个孩子吧,身边却没有母亲的庇佑,只有一个不爱的陌生男人。而这个男人又常年在外打工赚钱,也给不了母亲任何依靠。

母亲没有积蓄,更没有存款,就连忙农活的经验也没有。母亲会上山砍柴,会割草喂猪,会插秧种稻,可母亲会的这些,在她陌生的新家这边都派不上用场。

能干的祖母倒是什么都会,可她并没有耐心去教母亲,就像没有耐心对待陌生人一样,她只会嫌弃母亲的蠢笨和迟钝。

她或许忘了那时的母亲也还是个孩子,本不该过早承受所经历的一切。

每当母亲回忆起生下我的那段岁月,便有道不完的委屈,而我并不爱听。

我不爱听母亲谈起她的过去,除了不愿感受母亲难掩的伤痛外,还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祖父、祖母以及父亲在另一种身份里扮演过的无情。

虽然,这对母亲很不公平,但我只能自欺欺人,可我始终无法对母亲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爱我的祖父和祖母,因为他们似乎比母亲更宠爱我。隔代亲总是有道理的,他们从不会因为我的顽皮对我又打又骂。

但我还是听到了些,听到了些母亲对祖母深深的埋怨。

母亲并不埋怨当初生活的穷困,但母亲却对祖母宁可把家养的鸡全部卖了也不愿给坐月子的自己炖一碗大补的鸡汤而恨之入骨。

母亲也不怨父亲总不在身边,但母亲却对自己长期承受欺压,饱受委屈,长时间在祖母目前抬不起头而耿耿于怀。

这一点,母亲没有错,父亲似乎也没有错,但祖母有没有错,我不知道。也许祖母真对母亲做了什么,还是说母亲只是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婆媳大战?我显然更相信前者。

那个年代,家里的男人出去做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母亲恨呐,连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也没能守在她的身边,孤独无依的她似浮萍般漂泊在周遭的陌生里。

母亲在突如其来的婚后生活里,尝遍了生活的苦,那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想从家里逃离的原因吧。

她或许也曾渴望从我父亲那里找到被爱的感觉,但又似乎不是她想要的。

自我出生以后,母亲又多了一重身份——我的母亲。就像她不再奢望从自己的母亲、丈夫、公婆那里得到爱一样,她也并不奢望能从我这里获得爱。

所以她不止一次想过逃离,不止一次强忍着泪水想要丢下我。

毕竟,作为一位母亲,她需要付出更多的爱。而她拥有的爱,本就少得可怜啊!

但她终究没能狠下心来将我丢弃。

记忆中,母亲特别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大概是不希望我像她一样拥有小草般孤独无依的命运吧,所以即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李焕英都把“母亲”这一身份活成了唯一。因为对她而言,毫不夸张,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我就是她的唯一。

但她大概忘记了,曾经的她也是另一位母亲的孩子。

03

我的母亲,她不叫李焕英,但她是我的李焕英。

父母的婚姻是时代缩影下的牺牲品,而我只是他们错误的结晶,但幸好我不是件失败品。

十岁以前的记忆,已基本被我从脑海中抹去,也许这对母亲很不公平,但我始终相信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故事远比凤凰本身更美丽。

母亲在那个她不喜欢的家里挣扎了十年,终于走出了那道祖母给她制造的心理阴影,她做了一个慎重的决定:外出打工。

我想她起初是欣喜的,因为终于可以摆脱祖母对她的一切干涉。

我想她又是舍不得的,和当初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一样,终究放心不下我这个拖油瓶。

但现在看来她当时的决定无比正确,她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还算能让她感到荣耀的我吧。

“女本柔弱,为母则强。”这是母亲的真实写照。

因为爱我,她在无数个黑暗中泪流满面,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弃我而去,却还是选择了回头,只为给予我温暖的怀抱和无私的母爱。

因为爱我,她在糟糕的婆媳关系里委屈到绝望,总想彻底摆脱我那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又总爱对她指手画脚的祖母,却还是选择了接受。

因为爱我,她在貌合神离的婚姻中遍历失望,抗拒接纳了那位没有给予她丈夫对妻子应有的理解、关怀和疼爱的男人,却还是选择了相信时间的力量。

这样看来,我这个拖油瓶显然在母亲的重生里扮演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母亲外出打工的那段时光里,我在祖父母的抚养下茁壮成长。如果说祖父祖母给我提供了身体的避风港,那么母亲无疑是我心灵的港湾。

我的一路成长,离不开母亲的关怀、教育、鼓励和激励。如果没有母亲,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活成最好的自己。

尽管我嘴上总不爱承认,母亲对我而言没有比祖父母的角色更重要,但我的心还是出卖了自己。

可我想不通,没读过什么书的母亲,是怎样把我供到大学?然后我又靠自己的努力读完了研究生,最后找了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

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一位没有文化,当初被人看不起的“南蛮”,她的女儿竟然成为了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听上去简直像个奇迹。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邻居家那位阿姨。说来也巧,别人也唤她“小芳”,但是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唤她阿芳。

阿芳和母亲一样美丽又善良,但也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而对于她的来历,我显然没有表现出对自己母亲的那份关心。

我只知道,她的老家在湖南。在我眼中,湖南是比安徽更加遥远的地方,因为阿芳自从嫁过来以后就再没回去过。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但事实上,不幸的家庭也有相似的不幸。

阿芳也是被远嫁的姑娘,她来到这里显然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甚至推测她和母亲有着惊人相似的被嫁经历。

因为我始终忘不掉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的绝望,貌似母亲曾经也有过,但还好只是曾经。

可阿芳那双眼睛里透露的对生活的失望,对人生的绝望却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如今还在延续……

阿芳和母亲一样,也有位严厉的婆婆,那位我唤作大奶奶的女人似乎比我的亲祖母还神气。阿芳也有位只管在外打工赚钱的丈夫,他的营生是瓦匠。他们生了个男孩,在那个重男亲女的年代,按道理阿芳应该是比母亲幸运的。

可母凭子贵这样的说法,似乎只存在于思想封建且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对于普普通通的家庭来说,即便思想封建,金贵不金贵还得靠自己。

印象里,阿芳不是在地里干农活,就是在家门口洗衣种菜,她好像不太会做饭,又或者是大奶奶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吃。

阿芳的生活里似乎一直充斥着谩骂声,先前是大奶奶的,后来是她自己的。大奶奶还算年轻气盛之时,总是像祖母嫌弃母亲一样嫌弃阿芳,骂她愚笨,嫌她迟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岁月不会纵容一个人永远的强势,年纪越来越大的大奶奶逐渐在婆媳关系的战场上败下阵来。

大奶奶说老就老了,老到哪儿也去不了,老到得了老年痴呆,老得吃喝拉撒都要靠阿芳。于是,熟悉的谩骂声便成了阿芳“复仇”的利器了。

阿芳活了大半辈子,始终佝偻着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去的母亲和她有着惊人相似的悲催遭遇,但如今母亲每次回家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道风景,可阿芳却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但旁人只见过母亲逢年过节衣着光鲜、打扮得体的样子,却不知道母亲漫长打工经历里的艰辛与不易。

但我知道,母亲打过各种各样的工,几乎尝遍了生活的苦。可母亲总说着不觉辛苦之类的话,似乎比起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当好媳妇,像阿芳一样背朝黄土面朝天,眼神中再也燃不起希望,她宁愿选择在外吃苦的生活。

母亲为了我,再苦再累也从不觉得辛苦,就连现在也还是坚持在外打拼。哪怕如今的我已成家,过上了她没有拥有的幸福生活,她还是刻意与祖父母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外出打工之前,强势的祖母给母亲安排了第一份实习工作。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刚学电脑刺绣的师傅是位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几岁的姐姐。那时候已经三十岁的母亲低着头,跟着十八岁的小姑娘学着手艺。那段时间,好强的母亲好一阵儿都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从一段自卑,又过渡到另一段自卑里。我只知道当学徒的母亲一开始很不适应,因为祖母还是那个总爱在旁人面前说母亲手不巧、活不好的祖母。

大概母亲后来意识到,祖母美其名曰送她去学手艺,不过是为了打压她想要出去闯荡的心。

母亲的手确实不巧,做惯了粗活累活脏活的她,似乎很难一下子变成个精通刺绣的美娇娘。就像小时候的我会嫌弃母亲给我织的毛线衣、毛线裤一样,她的电脑刺绣品并不令人满意。

电脑刺绣这个工种,母亲显然是干不来的。那段时期的母亲显然有些沮丧,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自信。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把学校里老师教的话送给母亲,“失败是成功之母”。

幸好母亲又重新振作起来,她也许想通了“天无绝人之路”吧,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唯一的动力源——我的鼓励奏效了吧。

母亲总算说走就走了。可她虽然远走他乡,却把心永远留给了老家的我。

在外乡苦苦打拼的她只能通过电话表达对我的思念和牵挂。对于她的状况,我一概不知,除了她口中的“一切都好”。

可当真一切都好吗?以前的我信了,现在的我多少有些怀疑。

陌生的城市里,母亲举目无亲,甚至没有一门手艺。当时的她,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挫折,又忍受了多少委屈?但她在我面前,却始终只字不提。

母亲经常受挫,敏感的我或多或少还是能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悲喜忧愁。可逐渐懂事的我,除了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失败是成功之母”,也别无它法。

可母亲即便受挫,还是会顾虑远在老家的我的情绪,目的只是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想,如果没有长途话费的压力,她肯定恨不得天天给我打电话的,就像现在使用无限流量打着视频电话一样。可那段时间,她的生活应该很拮据吧。

她总不会忘记关心我的健康,关心我的功课,及时了解我的想法,适时表扬、适时鼓励、适时安慰。她虽然不在我身边,可她却不愿错过我的成长。

那些年,每年春节前,从外乡回来的母亲总要拉着我去摄像馆拍一张照片。以前我只当是母亲想要留住她逝去的青春,后来才知道她只是想记录我的成长。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母亲对我的爱从未改变。而我也在成长中,慢慢读懂了母亲。

不知不觉,我那爱的天平开始向母亲倾斜了,但我还是尽量保持平衡,不愿祖父祖母察觉。

暑假的时候,我会把假期平分,一个月留在家中陪伴抚养我长大的祖父母,一个月在母亲打工的城市守护孤独的母亲。

在那些暑假时光里,我的快乐无与伦比。我终于明白了歌谣里的那句“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在祖父祖母身边成长的我,要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懂事、更加独立、更加能干。

母亲早出晚归的日子里,我守着简陋破旧的出租屋,洗衣服、做饭,写作业、看电视、睡觉,丝毫不觉得孤单。因为一旦夜幕降临,我就可以和母亲离得那么近,那么亲近。

记忆中连续好些年,母亲都在同一家服装厂上班。但她不是摆弄刺绣机器的那些妇女中的任何一位。我只见过她在修布间里,拿着缝补用的小剪刀,和一群阿姨一起对着还没有制成服装的布匹反复检查,将线头或者明显的瑕疵处理掉。

那样的工作一天下来能赚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是按布匹的长度来计量的,布匹的宽度总是不变的,修一米布才计五毛钱。

那时候的我,也曾学着母亲的样子修了几米的布,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一直低着头,比上学还累。

那样简单的活,大概没有谁是学不会的,可就是那样简单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母亲却日复一日地扎在成堆成堆的布匹中,低着头,手上不停忙碌着。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不在那家服装厂里上班了,听说好像是母亲真心相待的一位朋友在老板面前给她穿了小鞋,又好像是服装厂的效益不好倒闭了。

之后,母亲去了家塑料加工厂,但母亲并没有把换工作的事情告诉我。在塑料厂里上班会接触很多有毒的化学物质,长期下来严重危害身体。我知道后,坚持要求母亲换工作,爱我的母亲也照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话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了,我总能说服母亲,说服祖父和祖母,除了父亲。

再后来,母亲好像还做过敬老院的护工,我是从一张照片里看出来的。母亲和她的同事们穿着整整齐齐的红色工装卫衣站在雪地里,脸上堆着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可在那些垂之将死的老人面前,母亲不是就是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母亲伺候那些陌生老人时,是否会偶尔想起她的父母,想起父亲的父母。但我知道,岁月无情的磨砺中,母亲的心非但没有变硬,反而变得越来越柔软了。

最后,母亲便一直从事家政服务工作了,也就是所谓的“钟点工”,她成了一些富裕家庭长期雇佣但只在固定时间上门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的阿姨。

好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都不愿意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她总有许多不必要的担心,担心我因此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她觉得比起那些当老板的父母、那些在厂里上班的父母,甚至比起那些在家种地的父母,她的工作不够体面。

但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仅不介意没礼貌的外人轻蔑地喊她“蛮子”,甚至还觉得丢脸的小孩儿了。

我哪会嫌弃,那可是我的母亲!那个爱我如命的母亲!我花着她的血汗钱,实现着她无法实现的梦想,又哪有资格去嫌弃?

“工作是不分贵贱的。”我总这么安慰她,就像每次她在我沮丧失意时,安慰我一样。母亲总对我说,如果有同学问起,你就说妈妈在厂里上班。可我并不觉得钟点工并没有什么丢人的,不偷不抢、正大光明。

母亲做钟点工的岁月里,她和父亲终于走到了一起。两个人结婚那么多年,总算做回了夫妻,不再是多年前的貌合神离。

在我还拥有暑假的那些年,还是会把一半的暑假时光分给祖父母,一半分给父亲和母亲。不过,和之前有所不同,我不再是等待母亲回到出租屋张罗晚饭的小姑娘。

我会每天把房间打扫一遍,以便拥挤的出租屋能够保持着宝贵的整洁。

我会早早起床,将一家人的衣服清洗干净,晾在炙热阳光下,等盛夏的太阳快落山时收进屋内,叠放整齐。

我会早早出门,买好一天的食材,为自己准备简单的午餐,为在外劳累一天的父母准备香喷喷、热腾腾的丰盛晚餐。

十岁以后的我改变了很多,丝毫不亚于母亲的涅磐重生。越来越懂事的我,在家中也表现出一样的乖巧,周末里洗衣做饭,自觉地复习功课,不让祖父母为我操心。

我从那个调皮得像剧中贾晓玲一样肆无忌惮地喊着母亲姓名的小娃娃,变成了一位懂事乖巧的女孩。我的青春期甚至没有过叛逆,可能我所有的叛逆都随着十岁以前的记忆付之一炬

就这样,我在祖父母的抚养下,在母亲爱的鼓励下,一度比村里有父母一直陪在身边的同龄人更优秀,就像我从未缺失过什么。

如今的母亲,看到我总是满脸欣慰,似乎她所有吃过的苦、流过的泪都是值得的。

而我们村的大爷大叔大妈,见我回家便止不住地一顿猛夸。但只有我知道,如果没有母亲,就不可能有如今的我,那个大家嘴中“别人家的孩子”。

04

我的李焕英像改变自己命运一样,不但改变了我,还改变了曾经瞧不上她的祖母。

父母在外打工的那些年,攒下了一些积蓄,那是母亲和父亲一起攒下的。母亲从一开始收入不如父亲,到后来收入比在工厂里做木匠的父亲还高。

他们的积蓄除了供我读书和生活,也为了那个他们只在逢年过节才回的家付出了很多,这单凭我老实巴交的父亲显然是无法完成的。

虽自我出生起,我们一家三口的姓名就没和祖父祖母写在同一个户口簿,按道理祖父母对父母的生活不该有太多干涉。

但父母还是为了满足了祖父母那可笑的虚荣心,推了家里的三间大瓦房,重新盖了幢漂亮的两层小洋楼。

那时候,村里人评判哪家哪户过得好的标准之一就是看房子。因为在他们眼里,住楼房的人家自然要比大瓦房的日子过得好。

也有村里人至始至终保留着未经修缮的破旧瓦房,像孤独的老者一样见证乡村翻天覆地的新变化,可这并不代表他们过得有多糟糕。

相反,他们有自己独到的眼光,有自己的远方,他们不知在外买了几套房。但村里人的目光只能狭隘到通过住宅来判断某家某户的日子是否奔小康。

家里的楼房盖好后,总当和事佬的我不顾母亲的反对,给了祖父祖母一间属于他们的房间。其实我知道,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即便年轻时她尝尽了委屈,也是不忍心将日渐年老体衰的祖父母丢在一边生活的。

就这样,父母外出打工的日子里,祖父母越来越像那两层小洋房的主人了。

母亲终究没有睚眦必报,尽管母亲偶尔还是会满脸委屈和痛苦地回忆过去,可她终究选择了原谅。

慢慢地,逢年过节盼望父母回家的就不止我一人了,还有两位期待子女归故乡的老人。母亲总比父亲大方,每次回家除了给我带回新衣服和零食,也会给祖父祖母带回来很多礼物。

而每次祖母望着母亲给她买的衣服,总是热泪盈眶。我猜,也许连祖母也后悔了吧,年轻时本不该对母亲那般刻薄。可当年还算年轻的祖母,哪里想过自己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幸好母亲足够宽容大方,就这样任凭往事随风,在记忆中灰飞烟灭了。

其实,如今的我对祖父母那至上的孝顺,除了祖父母本身对我的抚养外,同样离不开母亲榜样的力量。

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句祖母的坏话,这和祖父母当年为了同情差点被母亲抛弃的我,说着母亲的黑心肠大不一样。

婆媳矛盾终究还是在母亲的忍让中慢慢化解了,曾经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如今至少能将心连在一起了。

当然,父母关系的微妙变化和婆媳关系的缓和一样不可忽略。

父亲和母亲是没情感基础的,母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父亲,不喜欢父亲那满脸的青春痘,不喜欢父亲总是在她和祖母的战争中独善其身。

所以,他们的婚姻在我十岁之前的记忆中似乎从未开始就已落得名存实亡的境地。那时候听母亲说的最多的话莫过于,我真想和你父亲离婚,但是为了你,我不能啊。

现在听来,母亲的话无异于道德绑架,可当年确实如此啊。如果没有我这个拖油瓶,水火不相融的父母是终究走不到一起去的,更不可能像如今这样不离不弃。

在我看来,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因我而生的亲情。但你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亲情似乎比爱情更牢靠。

如今的父母,早已不是当年一见面就吵,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了。如今的父母,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在世俗的眼光中,做回了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老夫妻。

偶尔这对老夫妻也会给我撒狗粮,年轻时较量了一辈子,老了倒是恩爱得相依相伴了。这样的结果,显然很令我满意。

母亲的宽容,不仅给了祖父祖母,给了父亲,还给了她的母亲,那个曾经狠心将她远嫁的外祖母。

和隔壁的阿芳不同,母亲总还惦念着经常回安徽老家看看的,只是没那么频繁。

从交通不便的年岁中,那两三年一次的举家探亲,到如今一年至少一次的探望,母亲那位远嫁的姑娘始终没有放弃那对曾经放弃她的父母。

外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过早承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母亲将对外祖父的爱一并转嫁给了外祖母吧。至于恨,似乎也随着时间,在无涯的荒野里被冲得很淡很淡了。

记忆中母亲每年都会定期汇给外祖母一笔钱,有机会见面时,又会变成出个大红包直接塞给外祖母。

而我由于和外祖母见面的机会很少,感情很淡,淡到比起对祖父母的爱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曾经的我对母亲这种反哺行为非常不理解,总会问母亲,你为什么还要对外祖母那么好?母亲总是不变的回答,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啊!

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善良的人,就像歌谣里唱得那样“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

在别人眼中,或许我的母亲并不算美丽,她笑起来会露出难看的龅牙,她走起路来右脚会相当外八。可她就是我心中最美的样子啊!她是我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母亲,我的李焕英,我伟大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有不少缺点,比如缺乏安全感、需要人夸奖,可我愿意像她曾经鼓励我一样守护在她身旁,赞美她,陪她变老,乐此不疲……

现在的我也终于明白,没有母亲就没有现在的我,而如果没有我,也没有蜕变后的母亲。开头或许是错误的,但我们却把错误经营成最美好的样子。

我多么希望这样美好的错误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我还是会对偶尔讲起过去艰难的母亲,来上一句,我不想听。但其实母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了心坎里。

母亲故事终于讲完了,但我和她的故事,我们一家的故事却永不剧终。

年过半百的“摸头杀”

我爱我的母亲!就像母亲爱我一样!

谨以此篇献给我那饱经沧桑却仍然笑靥如花的母亲,愿她余生平安健康!后福无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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