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回乡探父母,村里不时传来阵阵的哀乐。父亲说是“苏剃佬”死了,今年正好90岁。第二天出殡,父亲准备了香火和供品,说要去送他一程。而在其必经之地,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出洞,为“苏剃佬”送行。
“苏剃佬”是家乡的方言,其实就是一位姓苏的乡村剃头师傅。印象中,他身材魁梧,方头大脸,一身素净。无论春夏秋冬,总见他一手携着一把厚重的油纸伞,一手提着他的工具箱,挨家挨户地去给村里、村外的乡亲们剃头。自有记忆以来,每一年,他总要来我家数次。但从小,我留光头或短发都觉得不好看,儿时又火了个爆头偶像——费翔,于是每一次看到他来,我都想要躲开。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苏剃佬”有一个职业习惯,遇到村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要盯着别人头发看,发现来人头发长度超过他的心里尺度时,他会打乱他的正常“巡剪制度”,突击到你家,坐等着给你理发。为了不给家里多支出一餐耗量惊人的饭,我后来也就逆来顺受了。
印象中,“苏剃佬”是村里的富户,他一生从未种过田,在理发店未出现之前,全村老少的头发都是他一个人剪。他的收费是按年包干的,我清楚的记得,80年代里,我家4名男性,无论老少,一元钱一人,每年年终他从我家收取4块钱。全村有1千多户人家,他的年收入是非常不错的。“苏剃佬”随身携带有一个账本在工具箱里,曾被我翻看到,上面记录着他对村里各个生产队的服务巡剪次数,他的目标是每年要为每个生产队的村民服务9次,约每隔一个半月为全村的男公民剪一次头发;记着在村民们家吃饭的情况;还记着上一年的一些欠账,累计有上千元。“苏剃佬”曾对爷爷说,他给村里人剃了40多年的头了,这样的账本有40多个,村民们欠着钱不给的,他就在他家吃几餐饭抵掉,是真没钱的,第二年要不到他也就不再要了,但头发还得照理,看到村民留着“二流子”一样的长发,他说那是在打他的脸。
印象中,“苏剃佬”手艺并不太好,至少我是这样以为。因为从幼儿到读完初中,他似乎只给我剪过一种发型——板寸,村里的小伙伴们亦如是。直到90年代村里有了理发店,我终于逃离了“苏剃佬”的“掌心”。此时“苏剃佬”已近70岁,但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会适时出现在我家,因为他的服务对象还有爷爷和父亲。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每一户人家的服务对象也都在减少,这倒也正合天意。对于爷爷和父亲,“苏剃佬”每次的到来,那都是翘首以盼的,因为理完发后,“苏剃佬”会按老传统给他们挖耳、按顶、揉肩、捶背。爷爷最喜好的就是这一手,说平时有个肩酸背疼的,经“苏剃佬”捶捏捶捏,顿时觉得轻松舒坦。因此,他们对“苏剃佬”是怀着很深厚的感情的。
到了九十年代中,村镇理发店已普及了,“苏剃佬”的服务的对象只剩下村里的老人。而“苏剃佬”本人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在给老人们剪头发时,我时常见他剪一会又要揉一会眼晴,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但他为村里的老人们服务了一辈子,老人们离不开他。有时不想再去麻烦“苏剃佬”,但理发店的技艺与收费实在不合老人们的胃口。于是,“苏剃佬”在近80岁时,还坚持着给那些高寿的老人们剃头。我的爷爷去逝前,81岁“苏剃佬”给爷爷剪了最后一次头,剪完之后,他离开的背影既庄重、又若显轻松。因为对于“苏剃佬”来说,他的事业终于已接近了尾声,村里他为之服务了一生的老人们已屈指可数。
如今,“苏剃佬”走了,他带走了理发业的一个传奇的服务方式。他活了90岁,为村民们服务了60多年。在其出殡的必经之路上,我见到了他70多岁时的画像,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神,我情不自禁的抓了抓我那略长的,剪成板寸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