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箫声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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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斗

百里坐在船尾晃悠悠地摇着船桨,梅香在舱中休息,夜已深,眼前的水面逐渐开阔起来,月朗星疏,凉风习习,带着淡淡青草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水流不急不缓,百里索性丢了船桨,坐在船尾发呆。

他怔怔凝望着这暗沉沉的水面,偶有点点银光闪烁,却无端地让人觉出一股压迫力。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绪回到一天前……

凌晨时分,他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到处乱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迷了路。那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小胡同,长着苔藓的矮墙内是寻常人家的后院,他索性跃上了墙头,想要找到出去的路,但这一跃,却让他看见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昏暗的烛光下,一个女子独自默默地披上了大红嫁衣,室内装饰很是朴素,唯有那一袭嫁衣如烈火一般燃烧着,很是刺目。女子妆容简单,素净的面容上却是淡淡的落寞,丝毫没有新嫁娘的欢喜。百里静静地看着,酒也醒了大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低声道:“再有两个时辰,那边就会派人来接你了,你要是不愿意,还来得及。”那人说得极其冷淡,他隐在阴影中,百里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是却从那人身上感觉出了一股寒意——那绝对是个高手!

女子低眉不语,半晌,才道:“不,我愿意。”男子不再多话,转身离开了,留下女子独自对着即将燃尽的红烛默默垂泪。百里分明看到,她看向那男子的目光里,有着极力隐忍的深情。

百里公子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却见不得女人受委屈,此时见到这一切,加上残存的酒意,他当下便断定这女子定然是心系之前那个无情之人,却又不得不嫁给另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风月场上混迹惯了,百里最恨的便是多情女子负心汉的事儿,这回被他撞见了,他自然得好好闹上一闹。“得罪了。”他自天窗一跃而下,女子不及回头,便觉眼前一黑,软倒在一旁。百里轻手轻脚地将女子的嫁衣脱了下来,将女子安置在睡榻之上,又小心地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后,他就自顾自地穿上嫁衣,再仔细地梳妆一番,最后拿着盖头坐等来接新娘子的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敢做出这种强娶之事!百里心里想着……

明清霜,还有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家伙,他们到底要干嘛?

百里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正在休息的梅香,只好一个人揉着头发胡乱猜测。这一揉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嫁衣,做女子装扮,当即脸一红,忙不迭地将发髻拆了,用一根青色发带随意系住,再洗去面上脂粉,脱去嫁衣。不过片刻,他便露出了本来样貌。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即便洗去了脂粉,他的面容还是呈现出一种中性美,俊雅不凡,而他身上则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长衫,月白底子,上面是大幅的桃红色花簇,明明是轻佻之极的装扮,穿在他的身上,却别有一份不羁的韵味。

如此过了大半夜,百里思量着这水面如此开阔,这叶小舟又是如此不起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他打了个哈欠,倚着船舷昏昏欲睡。

朦胧中感觉有什么在船底一擦而过,传来微不可觉的一丝轻颤。百里心里一动,虽然还微阖着双眼,但却心思通透。半晌,没有异动,百里心里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小船一侧挪了挪,掌心悄悄扣了一枚唐门秘制的毒砂丸,唐门的毒砂丸以精钢为外壳,内置毒砂和火药,百里小心翼翼地将外壳扭开,悄无声息地扔进了水中。

不多时,“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黑乎乎的物事一头冒出了水面,也不待看清,百里抓过船桨当头一棒,那物事原来是个浑身穿着鱼皮衣裤的人,他惨叫一声,扑腾着远离了小舟。那人裸露在鱼皮衣裤之外的手和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想来定是那毒砂丸的作用了。那人一边扑腾着一边狠命地挠着手和脸,直抓得血肉模糊,百里咧了咧嘴,心道这玩意儿还还真是霸道,随手又扔了两颗。

片刻后,又有几名同样装扮的人自水下探出头来,同样是满手满脸的疹子,有几个还捂着眼睛惨嚎不已,梅香从舱内走了出来,却被百里笑嘻嘻地捂住了双眼,附在耳边轻声道:“梅姑娘不必担心,有我呢!”他这话说得暧昧至极,梅香却也只是淡淡一笑,便依言重新走回舱内。

水面上已经有数十人陆陆续续地中招了,百里挥舞着双桨奋力向前划,小舟箭一般划开水面前行,不多时,已将那些中招的水鬼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他依旧速度不减,眉宇间甚至带上了焦急之色。

“你真以为靠这么个破船就可以摆脱我们?”森寒的声音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事实上说这话的人确实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人从头到脚都裹在鱼皮衣裤之内,眼部覆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既隔水又不阻碍视线,那人就那么站在水面之上,仿佛没重量似地,抱着双臂对百里泠泉冷眼相向。

百里“嘿嘿”笑着停了船,打量那人一眼道:“没,我哪敢小看堂堂西湖鲨鱼帮帮主呢?不过……您这身鲨鱼皮真的防毒啊?看来我也该去南海弄一套了……”那人冷笑一声,足尖轻点,踏碎一朵水花翩然站在了小舟之上。百里笑容不改,仍旧吊儿郎当地站在一旁。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不远处的一处芦苇荡上已经冒出了不下十个人影,那是还未中招的帮众,此时杀气腾腾地注视着百里,若不是顾及着水中还有毒,估计恨不得扑上来直接剁了这厮——水里下毒,林中放火,最是下三滥的招式,没想到这声名赫赫的百里公子使起损招来居然还理直气壮!

“我与百里公子无冤无仇,不知百里公子为何要使出这等阴毒的招式?”那帮主听声音还很年轻,却阴沉得很,浑身上下竟然感觉不出一点温度。听说鱼的血是冷的,看来真是。百里暗道。“当然无冤无仇了,”百里打了个哈哈:“无冤无仇到可以半夜在水下伏击,您可别告诉我这是您在训练手下啊!”阴毒?你大爷的。百里心里暗骂一声,自己就是靠阴招吃饭的主儿,还骂起别人来了!什么叫阴毒?阴毒就是吃了亏后用来掩盖自己没用的借口!妈的我使暗招叫阴毒你使暗招就叫职业道德?呸!

百里心里骂的正爽,却觉小舟一震,一股水流涌来,小舟不由自主地向着芦苇荡靠近,这正是鲨鱼帮的绝活,纵水术,以内力隔船操纵水的流向,但这门本事对内力要求极高,据说帮内能使得出这招的不超过十人。百里冷笑一声,足下发力,面上却依然笑眯眯的,但小舟去势却慢了下来,最后甚至完全停住,而在小舟的四周,水流微微震颤着,不时激起细小的漩涡。

那浑身裹着鲨鱼皮的人眼神愈加阴沉,他心知百里难缠,本想将小舟逼上芦苇荡,靠人数取胜,谁料这百里居然连纵水术也会。

“别那么看我,我可不会什么纵水术。”像是看穿了那人心中所想,百里笑眯眯地开口道。“胡说,不是纵水术,如何能——”那人声音森寒,话未说完,却觉脚下一股大力涌来,自己猝不及防,竟然一个踉跄,一股内力顿时溃散。不等站稳,眼前人影一动,百里俊美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面门上。

百里脸上有种奇怪的怒意,像是忽然被戳到伤口的猎豹,敏捷而残忍。他一手扣着那人的喉头,另一手则竖起食指摇了摇,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不会什么纵水术!”

那人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又有一众帮众在不远处瞧着,自然是恼羞成怒,也不顾细想自己与百里的实力差距,当即身子一倾,向水中倒去。他一身鲨鱼皮滑腻异常,百里手心一空,那人已经入水。

百里心道一声不好,紧接着船身大震,那人竟是要将这小舟生生弄翻!百里此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足下生根一般站立在不住摇晃的舟上,那小舟竟然又渐渐平稳了。

芦苇荡上众人看得不知所以,但激战两人却是有苦自知。两人一个水上一个水下,隔着一叶小舟进行角力,此刻百里只要一个不慎,小舟便会彻底倾覆,但这还不是百里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这么一艘小舟,在两股力的撕扯下,还能坚持多久。

“咔嚓”一声,仿佛印证他的预感一般,小舟底部裂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湖水汩汩地涌了进来。

“梅姑娘,麻烦你出来下。”百里冲舱内叫了一声,梅香盈盈走了出来,百里看着她一副自若的模样,心里总有种被拐上贼船的感觉,对这女子的来历愈加好奇。

想归想,这么一会儿,小舟底部已经被水浸满了。“姑娘站稳了。”百里轻道一声,随即翩然一跃,他一动,小舟顿时整个儿倾覆而下,梅香扶着船舷,脸上表情一丝不乱,百里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足尖一点,跃上了芦苇荡。

芦苇荡上众人一愣,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百里跑上来不是自寻死路么?当下几人怪叫一声,拿着各自奇形怪状的武器便是蜂拥而上。“唉……我讨厌杀人……”百里居然叹息一声,将梅香放下,随手又是两枚三星镖飞了出去,借着天黑,顿时钉在了为首两人肩胛骨上。“混蛋,用暗器算什么好汉?”这回的飞镖似乎倒是没淬毒,这点从中镖人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中可以听出来。“都叫我混蛋了,我还用装好汉么?”百里的眼里分明写着“白痴”两个字。

攻得近了,暗器也没了用武之地,百里独挡敌人,双掌翻飞,招招飘逸灵动,却又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道,正是太湖一战中挫败崆峒高手的微雨掌法。百里真如自己所说,讨厌杀人,是以几十招下来,地上躺着的七八名大汉均是断手断脚,性命倒是无忧。

这一切说来罗嗦,但却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待得那帮主上岸之后,站着的人除了百里和梅香便只剩下三五名畏缩着不敢上前的手下。那人勃然大怒,一拳打在一名手下的后脑之上,顿时脑浆崩裂,余下几人吓得哆哆嗦嗦,扬起手中家伙便朝百里攻去。

百里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忽然飞身上前,一招迅猛之极的连环踢,将剩下几人尽数撂在了地上,之后空中一个拧身,稳稳落在了那人面前。

芦花纷飞,还沾染着初秋的薄霜,柔软而又冰凉的触感让百里有些反感。“西湖鲨鱼帮,我要没记错,你们是朝廷安插在江湖中的眼线吧?”百里忽然开口,他语气波澜不惊,但面前那人却是眼神一变。“不用那么紧张,我也就说说而已。”百里摆摆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我也懒得知道,不过我只想说,你,动不了她。”说到最后一句,百里忽然眼神一冷,一身轻佻装束下透发出的气势让人呼吸为之一滞!

“走了,不陪你玩了!”孰料那气势来得快去得更快,不等那人反应过来,百里已经抱着梅香纵跃而起,蹿出了这片芦苇荡,不远处,是一艘七八米长的小型商船。船上几盏灯笼迎风摆动,大大的“莫”字分外显眼。那是杭州莫家镖行的船,在这西湖之上,敢惹莫家镖行的,还真没几个。

第三章故人

“掌门,昨夜刚回来的船带回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那个女的说找您有事,让我来通报一下,但那个男的说,他见您——”

“哪用通报啊?你说是吧阿月?”

一脸憨厚的小厮正在一本正经地对年轻的掌门通报,却见一人穿了件花里胡哨的长衫打了个呼哨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在他身后,一名女子静静地跟着。

莫南月想着今天早上莫不是少上了柱香……

小厮满脸诡异地盯着来人,然后在莫南月的示意下退了出去。来人正是百里泠泉和梅香。

“这么说,你昨天遇到了鲨鱼帮的追杀?这是怎么回事?鲨鱼帮一向低调行事,很少有什么大动作。怎么会追杀你?”莫南月端过一杯茶,正准备喝,却被百里一把抢了去,咕咚几口喝了个光。“客人来了也不上茶,亏你还是堂堂掌门。”百里充耳不闻,嘀咕道。

莫南月抚额叹息,随后吩咐小厮倒茶,百里这才笑嘻嘻道:“不知道,这就要问我旁边这位姑娘了。”

“等等——”莫南月忽然止住他,怪异地看了百里一眼道:“你没闯祸吧?鲨鱼帮的人——”

“放心,死了一个,不是我杀的。”百里坦然道。莫南月行事稳重,他亦是知道鲨鱼帮是朝廷的眼线,这两年朝廷与江湖的关系愈发微妙,但好在势力相当,互相牵制着倒也相安无事,尤其是在这富庶的江南,这种对立的平衡反倒给百姓带来了难得的安稳日子。百里知道莫南月在担心什么,他担心百里一时下手不知轻重,大锉鲨鱼帮,惹怒了朝廷不说,更是打破了杭州的平衡,如此一来,受苦的还是百姓。

“朝廷龌龊一片,江湖也不是什么干净地儿,我才懒得蹚浑水。”百里皱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莫南月圆滑的处事风格,但关键时刻每每靠的还就是这位圆滑的莫掌门。

莫南月一瞪眼:“你已经蹚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梅香忽然起身,平静地走到莫南月面前,微施一礼道:“听闻莫家镖行享誉大江南北,如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莫掌门成全。”

莫南月看看梅香又看看百里,后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已有了计较,当下冷笑一声:“我莫家镖行只谈生意。”“哎哎——阿月,你态度不能好点啊?人家可是一弱女子。”“闭嘴!”莫南月扭头冲百里狠狠瞪了一眼。

梅香直视着莫南月,等他回过头来,又变成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那便谈生意吧!”梅香道:“我出一千两,请莫掌门送一件物事去到京城,交给海瑞大人,这笔生意,不知莫掌门可愿意接?”百里一愣——一千两?这女子真是愈发看不透了。

莫南月又是冷笑一声:“一千两?什么东西值得花费一千两跑这么一趟?”

“我。”

“还有什么条件?”

“我要莫掌门亲自护送。”

莫南月盯着梅香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我莫家镖行不缺这个钱,姑娘另请高明吧!”

“你——”梅香目光一凛,虽然明知她没有武功,但百里心中还是颤了一下。“那么,如果是明清霜公子相求呢?不知莫掌门可否给这个薄面?”只是一瞬间,梅香的目光重又柔和下来。

“来人,送梅姑娘去客房休息。”莫南月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道:“百里你给我留下!”

梅香心中一轻,跟着应声而来的小厮去往厢房。莫南月一诺千金,如今,他既已留下了她,那便是准了这趟生意。

而她一走,莫南月便一把揪住百里衣领,恶狠狠道:“你给我招来的好事!”百里满脸委屈:“关我什么事儿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莫南月拳头紧了又松,最后还是把他放开,对于这个人形麻烦制造机,他从来找不到对策,这次,只怕也是一样。

刚松开百里,这厮就贼兮兮地凑上来笑道:“连我这个外行人都听出来这绝对是个麻烦事,怎么你一听明清霜这个名字,就一声不吭地照单全收呢?”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莫南月顿时冒出一股无名火,半晌,闷闷道:“我欠他一份人情,没法推脱。”“什么人情能让你这种认钱不认人的家伙记得这么牢?还有,我跟明清霜认识吗?”百里腆着一张脸,愈发地欠扁。莫南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洗澡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

百里皱着眉嗅了嗅自己衣服,呃——脂粉味、火药味、湖腥味、血腥味、汗味——不行,自己都受不了了……

在莫家歇了一天,百里趁机打听了一些有关当日明府的事情,按理说明府距离杭州也没多远,像那晚那么大的事早应该传遍杭州来了,但百里在杭州城内晃悠了一整天,愣是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到。傍晚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家临水的酒家要了壶酒慢慢喝着,凭窗望去一片水汽茫茫,氤氲的晚霞如胭脂一般妩媚柔和,时有鸟儿身姿翩跹,悠然腾跃与水天之间。百里心中大快,这等美景,也只有杭州才能看到了。

他正如痴如醉,不觉壶中已干,扭头冲着在一边忙活的店小二道:“再来——额——”后两个字生生被他咽回了肚子里,下一刻他放下几枚碎银,从窗口直接跳了下去。酒楼中人本就不多,他的位置又极偏僻,这一跃迅疾无比,倒也没人注意到,待得落地,百里拔腿就跑,一路尽挑偏僻胡同走,那模样不啻见到了鬼。

就在那酒楼中,百里刚离开,就见一女子盈盈上了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同样要了一壶酒,末了还看了看旁边桌上的碎银子和空酒壶,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挑。这女子生的极美,一身素色雪纺对襟纱裙衬出婀娜身段,青丝及腰,却只是梳做极简单的式样,瓜子脸上洁白无瑕,一双眼睛恰如深秋的寒潭,清冽动人。她就那么淡淡地坐在窗边,举止大方得体,却又透出一股难言的洒脱之气,让人不敢逼视。她嘴角噙了一丝微笑,甚至有意无意地向着百里逃走的方向瞟了几眼,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百里回到莫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漫天红霞早已褪去,仅剩下暗紫色的暮霭沉沉欲坠,压抑得人喘不过起来。百里黑着一张脸走进前院,正好遇到莫南月走出来。莫南月奇道:“你怎么了?出去一趟见鬼了不成?”百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确实见——啊不——没、没什么……”

莫南月见他话说一半忽然改口,眼神更是闪烁不定,若不是自己站在这,只怕这百里大公子又要拔腿就跑了。

“百里你既没见鬼,那这么紧张做什么?”一个素白身影自莫南月身后款款而来,百里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儿了下去——正是酒楼上那女子。

要问这女子是谁么?嘿嘿,此女姓苏,名西洛,豪商苏远之女,被誉为江南第一美女。

当初百里不知所踪,苏西洛却自毁贞洁的名声,自称已是百里之妻,这其中隐秘,恐怕只有两人自己知道,对此百里实在是有苦自知。莫南月笑道:“晚饭准备好了,一起去吧!”不知怎的,百里忽然觉得莫南月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

这一顿晚饭可以说是百里有生以来吃得最痛苦的一顿晚饭了,一边是不动声色的梅香,一边是巧笑嫣然的苏西洛,对面则是不知为何臭着一张脸的莫南月,他张了几次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根据梅香的要求,莫南月第二天便带着梅香赶去京城,而百里自然不会放任梅香不管,是以不管莫南月对他怎么横眉冷对,他也跟狗皮膏药似地粘着梅香。至于苏西洛,这就有点麻烦了,据她自己所说,她此行来杭州纯属巧合,不过既然百里要去京城,那么她自然是跟着一起去,对此百里没有异议,当然看他那模样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虽然不知道他与苏西洛究竟关系如何,但看他那副样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妻管严。唯一值得玩味的就是莫南月的反应,自打苏西洛出现之后,他就一直有些别扭,任凭百里如何套话,也没能问出个蛛丝马迹。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两日,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扬州。因为这趟生意特殊,因此莫南月只带了四个随从相随,加上百里三人总共八人,只做平常商旅打扮,百里和苏西洛的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两人一路走来索性就用上了夫妻的身份,倒也没碰上什么特别的事。

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虽然不是三月,但扬州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若说杭州是大家闺秀,那扬州便是风情万种的舞女,当然,这只是百里那厮的慨叹,他的眼里向来只有女人……

寻了个不起眼的客栈暂时歇下,四个随从打扮普通,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对莫南月更是忠心耿耿。一路走来四个随从说的话加起来都及不上百里的十分之一,加上莫南月古怪的别扭脾气,和梅香的一贯沉默,把个百里憋得够呛。一到扬州,这厮就借口出去购置东西独自跑了,苏西洛倒也没阻拦,只是用过晚餐之后也借口出去了,留下梅香和莫南月,加上四个随从大眼瞪小眼。

莫愁秋来无颜色,八馨轩中芳菲艳。八馨轩,扬州最有名的妓馆,这里的八大花魁可是享誉江南,芷兰花魁清雅脱俗;红梅花魁泼辣骄傲;月桂花魁淡泊无争;栀子花魁冷艳高贵;牡丹花魁雍容典雅;玫瑰花魁妩媚娇柔;芙蕖花魁高洁淡雅;茉莉花魁娇悄可人;八大花魁各有特色,更兼才貌双全,引得无数才子侠客慕名来此,只为见她们一面。这其中,芷兰花魁杨潇潇在上一次的花魁之争中夺得头筹,跻身八大花魁之首,之后遴选入幕之宾,引得扬州一时间各大客栈爆满,随处可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公子哥儿,不过最后得胜的,却是百里那个登徒子。

百里来扬州必到八馨轩,这是众人皆知的,包括苏西洛,所以百里找借口离开,她也没有反对,倒是莫南月,一副想要把百里生吞活剥了的表情,但是佳人近在咫尺,百里哪有空去管他一大老爷们儿什么表情。

此时,换了一身墨绿色长衫的百里正坐在一间静雅的小轩之中悠悠品着茶,在他的对面,杨潇潇素雅如兰,抚弄着七弦古琴,轻灵的音律缓缓流淌,美得这厮忍不住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曲《王风·采葛》和着幽幽的琴音,在这小小的轩中回荡,百里的嗓音如他的外貌一般,有着一份中性的美,既有男子的喑哑,又带着丝丝女子的柔婉,这一曲配合下来,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正摇头晃脑,忽然琴音猛然停了,定睛一看,却见杨潇潇一副似怒还嗔的模样看着他,一双美目流转不定,让人移不开双目。

百里一愣,道:“姐姐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副乖巧之极的表情,看的杨潇潇“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呀——”杨潇潇起身走近,伸出一根玉指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什么时候改了这轻浮的毛病就好了……”百里一见她这副模样,顿时耍无赖似地一把搂住了她的纤腰,撒娇道:“我要是改了,姐姐还会喜欢我吗?”

杨潇潇被他逗弄得咯咯直笑,末了才道:“就算我不喜欢你,也会有人喜欢你的。”她说完有意无意地往远处一座水榭看了一眼,百里听她语气有异,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仔细听,从那水榭之中隐隐传来清逸空灵的笛音,想来月桂花魁杜月娘也在其中。

杜月娘较之杨潇潇年长,早些时候跟百里很要好,之后百里却成了杨潇潇的入幕之宾,杜月娘便与百里疏远了,此时闻得她如此说,百里只道:“杜姐姐待我如亲弟弟一般,我自然也是很喜欢她的。”杨潇潇闻言抿唇一笑:“我可不是说她哦!”说完她笑着示意百里再看。

百里这一看,顿时一翻白眼,几乎昏死过去,原来苏西洛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八馨轩,而且还是作男子装扮,此刻正手握一柄玉骨折扇,自那水榭的帘幕之后走出,似笑非笑地看着这里。

她本就极美,作男装打扮更是清俊脱俗,加之她独有的一股洒脱之气,竟是与百里不相上下,百里脸一红,偷瞟了杨潇潇一眼,居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杨潇潇掩口一笑,打趣道:“百里公子真是好福气呢!”百里更窘,正欲溜之大吉,却见远处的苏西洛,微眯着一双寒星似地眸子,折扇一扬,忽然临风而起,衣袂飘飘,衬着薄薄的夜色,一刹那的芳华惊艳了一池秋水!

百里呆了呆,不过片刻,却是“嗷”的一声跳了起来,苏西洛手执折扇,漫不经心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刚才落在百里脑袋上的那一记跟她毫无关系似地。

“还敢叫啊?”苏西洛眉梢一挑:“你就是这么出来置办东西的?”杨潇潇乐呵呵地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丝毫不惊讶,百里苦着张脸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憋了半天也没憋出句话来。

“百里你给我滚出来!”冷不丁一声怒吼,百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不是莫南月那厮的声音吗?

果然是莫南月,他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怒气冲冲地疾步而来,连苏西洛都被她吓了一大跳,在他身后,四个随从也是面色凝重。

百里心里一跳,忙问道:“怎么了?”莫南月脸色黑得可怕,看见苏西洛,脸色更黑

,闷闷道:“自己看!”说完他丢过一个包袱和一封信。

百里狐疑地读完信,才知道梅香留下信独自离开了,信里说一个月后会有人将钱送至莫家镖行,这趟生意到此为止,她将从另一条路去京城,希望各位勿念云云,又道一路承百里照顾,无以为报,只能亲手缝制一件衣服聊表谢意。百里瞪着眼睛打开包袱,果然,一件崭新的水蓝色长衫躺在其中。

“这——”百里沉默半晌,皱眉道:“她走,你们都没发现?”不提还好,一提莫南月脸色更是堪比锅底:“你俩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个高手,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其中一人武功更是匪夷所思,不过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梅香就不见了,在她房间里只发现了这个。

“这不明摆着梅姑娘被人给劫了嘛!”百里一听就红了眼,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莫南月居然也会中计?拿把刀杀了他吧!莫南月眼一瞪:“你再好好看看那封信!那是不是梅姑娘的笔迹你看不出来?更何况那衣服怎么解释?难道说把人劫走了伪造封信也就罢了,还要做件衣服送给你?”

百里冷静下来,这事确实说不通,换句话说,梅香应该是自己离开的,只是那个被莫南月形容为“匪夷所思”的神秘人,着实可疑,要知道莫南月也是年轻一辈中少有的高手,怎样的能耐才能够得上他这一句“匪夷所思”啊?百里脑海中隐隐飘过一个影子……

百里沉吟片刻,忽然道:“阿月,西洛麻烦你照顾了,我连夜去京城。潇潇姐,对不住,等这事完了,我再来找你。”此刻的他,一脸刚毅的神色,没有半分的轻佻,就连莫南月也是一愣。“说什么呢你!”莫南月忽然一拳捶在百里肩膀上,百里顿时龇牙咧嘴叫苦不迭,“就你会逞能!你为姑娘犯过多少次险了?真以为自己八字有多硬?再说,我莫家镖行丢不起这个人,这笔生意,我还就做到底了!”莫南月绝对不是个冲动的人,此刻的话根本无法想象是出自他口。

“阿月,你听我说,”要是往日,百里早就跟他杠上了,但这次,百里出奇地凝重,“我先去,至少,我要先找到海瑞大人,你们查探一下周围的蛛丝马迹。不过,万事小心,最好多带些人,其实我还有些事没告诉你,我只能说,这次的事,恐怕不是你我能够担得起的。”

莫南月从来没见过百里如此模样,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家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苏西洛心里莫名一惊,这样的百里,让人担心。

“那公子你为何还要孤身犯险?”谁也没想到先开口的会是杨潇潇,与莫,苏二人不同,她仍是笑意盈盈,丝毫不觉当前凝重的气氛。“潇潇姐,你知道的,我总不能放任一个姑娘去犯险,”百里苦笑:“更何况,我答应了别人护她周全。”


后续请戳: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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