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这造型,忍不住噗嗤笑了,说:“我擦,你他妈逃窜时还不忘胳膊下夹帽子,兜里揣副墨镜,一脱离危险先戴帽子,再架上墨镜,时刻保持派头。兄弟,你真是够可以的啊!”
杜志发说:“也就只剩这身行头了。”
这时电梯到了,两人进了家门。惊魂未定,于是我去拿了瓶朗姆酒,倒了两杯,坐到沙发上,然后问:“你不是去了澳洲替人采珠吗?怎么回来了?”
杜志发说:“别提了,那边报酬是高,差不多一天能有八千块钱……”
我吐了下舌头,打断道:“澳元?”
杜志发笑笑:“折合人民币八千块,要是澳元,那尼玛还得了。高是高,但工作量也大啊,每天要在水下待十个小时,累得哥们想死。所以攒了点钱,想想还是回来了。”
“那你怎么在上海?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笑嘻嘻地问到。
“这不昨天刚在上海下的飞机,想在这儿逛几天再回北海呢。晚上一个人多没劲,所以就出来找乐子,谁知真特么丧气,衣服刚脱掉,就尼玛……咳……不说了。你呢,你怎么也在上海?”
我抿了口酒,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把这半年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现在有什么打算?”杜志发递了根烟过来,“还继续在那什么水产公司待下去?”
我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说:“不想待了,但是我爸走了,家里还有个妹妹,我妈身体又不好,干不了什么活儿,现在整个家就是在吃老本,虽然不至于穷到要饭,但没有收入来源。所以正在考虑退路,等想到好路子,就辞职不干了。窝在这里也没什么出息。”
杜志发这时才舍得摘下墨镜,放到桌子上,盯着我说:“宣哥,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潜水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当然记得,你小子这辈子游泳和潜水的本事,说起来还是我教会的呢。那时候你爸无论怎么教,你就是跟个旱鸭子一样瞎扑腾,到了水里就往下沉,幸亏最后我给你说了我的窍门,要不然你少不了被你爸一顿揍,哈哈。”
“所以,我觉得,今天你我两个广西合浦人,分隔这许多年,却在上海街头相遇,而且你想辞职、我已辞职,两个光棍,父亲也都没了,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应该一起干潜水的事儿?也就是采珠?”
杜志发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朗姆酒,说:“没错,而且确切地说,是游蜂。这年头,世界各地都是在大规模人工养殖珍珠,普通珍珠已经不怎么容易赚到了。而且该成型该成规模的场子,早就起来了,即便我们现在自己去做,也没法拼得过人家。所以,只有做异珠的买卖才行。你在国内有没有听说过那颗“老子之珠”?”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说:“当然知道,那又不是近几年才有的,是三几年的事情啦。在菲律宾发现的,世界最大的天然海水珍珠,形状像个老人头。”
“知道现在值多少钱吗?”
我耸耸肩,说:“大概几百万人民币吧。”
杜志发哈哈大笑起来,说:“宣哥,你开玩笑吧。我告诉你,值两千万以上,美元。”
我一听,顿时来了劲儿,说:“像老子之珠这么大个头的天然珍珠,其实按咱们村里的那些说法,算不错,但却也称不上超顶级的吧?”
“那是,所以我这几年在澳洲想得很清楚,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那套相水游蜂秘诀,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只要运气好,做成一票,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了!我又何苦累死累活,给鬼佬下水采珠?以前我们父辈做游蜂的时候,国内的珠宝行还没起步,与国际市场几乎没什么联系,所以我猜尽管出水了不少好货,但他妈肯定都被贱卖糟蹋了。现在这个市场,只要真有好货,绝对亏不了。只可惜咱们上一辈的游蜂人,竟然学人家下海经商,要么自己开珍珠养殖场,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之后,没人愿意冒那个风险了,真是太他娘的缺乏冒险精神了。”杜志发越说越激动。
“嘿,嘿,兄弟,别太激动。”我也喝完杯中酒,“你在说我们父亲这一辈,所以还是注意点语气,对长辈应该尊重些。我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想,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原则。父母这一辈都是年轻时苦日子过怕了的,后来日子渐渐好过了,当然不愿再去冒那个险。你想想,游蜂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他们而言,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所以,你可以选择新的生活模式,但你不能说他们就是错了。”
杜志发晃晃脑袋,说:“得,得,听你的。从小到大都是我听你的,想不到出国几年回来,还是听你的。咳,这就是命啊!”
我笑了,但突然想起什么,便问:“按理说,你每天八千块的工资,这几年下来,怎么不也得能存个几百万下来了?干点什么不好,想做这买卖?”
被我这一问,杜志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吱呜了两下然后说:“那边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下水的活计,其实最忙的时候通常是每年的二月份,那是潜水采集白蝶贝的时期,也是我们珍珠潜水员赚钱最多的一段时期,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只剩对养殖场日常的海底维护和检查,翻转翻转贝壳之类的事情,就没多少钱了。再加上我这人花钱不经大脑的,你看我这个。”说着,他伸出手腕露出一块手表,“知道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他说:“四万澳元,二十万人民币。另外澳洲那地方,工资虽然比美国高,刷盘子的抵得上白领,但物价那也不是一般的贵,而是超级贵。宣哥你也知道,我这人爱玩,经常出去嗨,兜里的钞票跟进了点钞机似的,全都流出去了,为澳洲人民的娱乐事业、赌场事业、赛马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所以,这些年虽然相比国内,我好像是赚了不少,但其实没能存住,都花完了。”
我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也真够可以的,一个潜水员带块二十几万的手表,嘿嘿,无语。”
“哎,这你就不懂了。干咱们这行,手表最重要,手表对于潜水员而言,已经不是看时间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某种意义上是护身符。护身的东西,当然得买好些,保命啊!”
“我就不懂了,手表跟护身符有什么关系?”
杜志发指指我胸口,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挂的那颗龙牙,又能保着你什么?”
这下倒是让我没话讲了,他接着说:“根据我这些年的理解,但凡在水下能安然无恙的东西,甚至只有在水里才能体现价值的东西,龙牙、潜水表之类的,就可以作为潜水员的护身符。有些东西你不信不行,虽然说不清道理。你知道第一个发现‘老子之珠’的潜水员是怎么死的吗?”
“我听说‘老子之珠’是一个砗磲贝所产的,当时那个潜水员并不是专业的采珠人,所以他就直接伸手进去,谁知砗磲猛然便合上了贝壳,夹住了潜水员的手,他没法挣脱最后被活活淹死了。你也知道,砗磲那玩意儿,相当大,特别是能产出‘老子之珠’那样大个珍珠的砗磲,恐怕体量大得惊人,被它夹到,就跟在你手臂绑上两个石磨盘一样,鬼才挣脱得了呢。”
杜志发点点头,说:“是的,但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事情你不知道。跟这个潜水员同时在海底的,还有另外一人,当时他手上带了块表,不过那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潜水表,只是普通的有些防水功能。蹊跷的是,两人同时发现那个砗磲,但这人手表的表带突然松了,掉了下去,他就先去捡手表,另一人便上前伸手取珠,被砗磲夹住最后淹死了。而那个捡手表的,却最终得到了老子之珠。你说这怎么解释?巧合?天底下没有巧合,巧合只不过是人对于没法解释的事情,做出的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
后来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了两件事:一是打定主意去做游蜂,二是回老家找《增删水经》。
《增删水经》是我们村里的宝书,向来概不外传,只能由村里的男丁掌握。如果有人要搬迁出村,到外地,那么必须先进“珠祠”,由简师公主持,对着祖师爷将写有必不外传等咒誓的符纸焚烧,然后在“徙谱”上按下手印才行。
村里像我这一辈的孩子,百分之百都晓得这本书,但是没一个会的,因为到我们父辈为止,就没有人再在全国各地搞游蜂的行当了。我印象中上小学之前还有人干这个,那之后就似乎未听说过,再往后就是随大溜地全去搞珍珠人工养殖,父母都是拼了命赚钱供小孩子读书,从小就是好好上学啊,以后考清华北大,没一个父母说长大后去游蜂,甚至连像我爸那样让我毕业后跟他一起开养殖场的都很少。龙牙绝迹了,这相水游蜂的本事也几乎快要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