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驶离码头,混黄的江水卷起了阵阵白浪,辉映着晴空中那层层的云彩,离别的人们挥舞着手臂,直到对岸的亲人们成了一个个黑点。唯有那片美丽的云彩紧紧地追随了很久很久,可最后还是被抛到了船尾,渐渐消逝……
船上的日子过得缓慢,太阳在海平线上东升西落,似乎是唯一能向人们解释时间的参照物。海水的颜色从浅到深,从深到浅,不知不觉地把轮船送到了那彼岸的国度。
船刚刚驶入港口,天空就开始飘雪,仿佛是为了迎接这些旅客的到来而绽放的素色礼花。雪越下越大,当船靠了岸,大家终于登上这片陆地的时候,已是踏在了一层薄薄的雪上。当地人都说着“初め雪”,意思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在车上,周纶跟柳若岚介绍着沿途的风景,虽然在船上已经说了很多有关名古屋的风土人情,但是真正置身其中,感觉又是如此的不同。这里虽然不是非常繁华,但是干干净净的街道,欣欣向荣的景象以及井井有条的秩序让人顿感安逸。当他们经过名古屋城的时候,那些恢宏的建筑更是让柳若岚啧啧称奇。飞檐在中国古代的建筑里运用甚广,可远不像那天守閣①的飞檐那般错落层叠。大雪遮住了屋顶原来的颜色,和雪白的墙壁连成一体,只有屋脊两端的金鯱②亮闪闪地冒出了雪层,这整个建筑似乎都是雪花堆砌出来的,高高地站在那巨大石块垒成的厚厚的基座上面,彰显着它在战国时期的辉煌。
看着眼前这些新奇的景致,柳若岚倒也忘记了烦恼,嘴角开始浮现出笑意。对于周纶来说,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努力跟若岚讲述着这里的美好,期望她也能爱上这里。
“和你结婚之前,我就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有着很多快乐的回忆……”周纶双手扶着柳若岚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能更好地欣赏风景,“但真正感到幸福是在和你结婚之后。如今,‘能让我幸福的你’陪我来到这‘能让我快乐的地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奇迹!”柳若岚笑了笑,说:“因为在这里,我的病也许能被治好。”
周纶没有想到柳若岚真的对此抱了那么大的希望,也没想到她对不能生育之事如此介怀,宽慰道:“无论能不能治好,我都一样爱你!我们来这里不只为治病,更为我们的幸福和快乐!”
若岚闻此,非常感动地回头看了看周纶,只见他也正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禁不住扬颔索吻,周纶低头含住了妻子的娇唇,仿佛害怕冰冷的空气会伤害到两片娇嫩的红色,久久地裹住它们给以滋润和保护,直到两人扭着的脖子都酸痛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不一会儿,车开到了一个叫“鹤舞”的地方。周纶告诉柳若岚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两人高兴地提着行李下车。雪依然下着,可两人豪不介意,任凭雪花落到他们的头上、肩上,他们相互依偎着的温暖,足够趋走所有的寒冷。在一栋门口挂着“齐藤”牌子的房前,周纶蹴足敲门,一个日本妇人应声开门,看到周纶不住寒暄。周纶向那位妇人介绍到:
“这位是家内,若岚。她第一次来日本,还不会讲日文。要请您多多关照!”
“哦!你好,若岚!我叫齐藤川子。欢迎你来名古屋!”齐藤夫人会说一些中文,这让柳若岚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柳若岚道:“这里非常美!”
“齐藤教授今天在家吗?”周纶问道。
“今天早上有一堂解剖课,下午应该会回来的。”齐藤夫人回答道,“周纶君怎么一下子又回来了?中国不好吗?”
周纶笑笑说:“中国很好,只是我更喜欢这里。所以一定要带着我最爱的人过来看看!”
“幸亏我一直帮你留着房间。”齐藤夫人帮着柳若岚提了些行李,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拉开了一扇移门。
日式的住宅,家具非常简单,而且低矮。这间房里,唯有一家钢琴矗立在中间显得鹤立鸡群。柳若岚高兴地打开琴盖,抚着琴键问道:
“你就是一直用它来练习的吗?”
“是啊!你弹弹看!”
若岚信手弹了几曲,顿时大地回春,百花齐放。周纶也不觉技痒,换过若岚也弹了数曲,只觉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在一旁的齐藤夫人听得直拍手叫好。
夫妻俩简单收拾了下屋子,便靠在窗边聊起天来。窗外远处是个公园,虽然已是冬天,可成片的松柏还是让人觉得绿意盎然。更妙的是,初放的腊梅传来暗香连连。这些都使得柳若岚对新环境更多了些喜爱。
下午,齐藤教授果然回了家。看到周纶夫妇非常的高兴,拉着周纶一番叙旧。只是齐藤教授只会说日文,幸亏齐藤夫人在一旁稍作翻译,柳若岚才知道原来周纶不单是他家的房客,还是齐藤教授的得意门生,教授答应推荐他去名古屋大学的附属医院去任职,业余时间还可以去学校继续深造。这对他们夫妻俩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此后,周纶每天就去医院工作或去学校做实验,而柳若岚则在家里和齐藤夫人为伴,学学日文,弹弹钢琴。柳家二老不时来信询问女儿的近况,他们十分关心她治病的情况。可周纶似乎像是忘了这件事情,从没有提过。就算是若岚问起,他也就是说目前还是无药可医,反正不住在家里不用心急之类。日本虽然好,可柳若岚始终想家,信中经常流露出对家人的思念。二老并不知周纶携若岚出国的真正原因,只当是他们要去日本治病,既然短期内治不好,女儿又那么想家,他们自然心急如焚,却也帮不上忙,只是不断寄钱寄信过去。
冬去春来,转眼间他们在名古屋已经住了三个月了,柳若岚学会了些基本的日文,思乡之情稍退。周纶工作繁忙,少有时间陪伴妻子,但见阳春三月,到处飘散着樱花的粉瓣,觉得若岚一定喜欢,决定带着她出去走走。
在日本,樱花是春天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而离他们家不远的鹤舞公园正好是赏樱名所。柳若岚穿了齐藤夫人给她准备的和服,高高兴兴地挽着周纶出去赏樱了。那公园里成片的樱花树连成了粉色的海洋。树下,人们莺歌燕舞,享受着春天这最美好的感觉。微风拂过,花瓣翩迁而落,把春的气息带给了大地的每一寸泥土……
柳若岚被裹在粉色的和服里,和这美景浑然一体,微笑如春风,周纶不觉看痴了。柳若岚伸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总算让他缓过神来,开玩笑道:
“看什么呢?都看出神了!”
“看你啊!”周纶边说边上下打量,“怎么能那么美呢?”
柳若岚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道:“都看着我一年半了,才发现呀?齐藤夫人对我真好,特地给我准备了这件衣服来赏樱。”
“确实不错!以后每年春天你都穿它,好吗?”
每年春天?柳若岚愣了下,问道:
“那我们回了中国,没有樱花的地方,春天还穿吗?”
“穿啊!”周纶不思索道:“穿了它,你就不是樱花了嘛?”
柳若岚嬉笑着拍打周纶,周纶假意抵挡,却顺势抓住了她的双手,那双手滑如凝脂,十片指甲更像是樱花花瓣般粉嫩,难怪它们能弹出那样富有春天气息的旋律。周纶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这双手,道:“哪怕以后去了一个没有春天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都能时时刻刻感觉到春天的样子……”
正当柳若岚沉浸在甜言蜜语的浪漫中,周纶却依稀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花瓣不断地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直到近了才看得真切,却又不是太敢确认,赶紧让柳若岚看:“那不是你家的小翠吗?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小翠?”柳若岚也觉得奇怪,可那苗条身段,灿烂笑容的女孩儿不是小翠是谁?
这时,小翠也看到了他们,一路小跑过来,道:“小姐,姑爷!可找到你们了!”
“你怎么来了呀,小翠?”
“老爷夫人不放心,特地让我过来照顾你们啊!”
柳若岚愕然,周纶笑道:“原来岳父岳母怕我照顾不好你,派了个小监工过来。你都不告诉我小翠要来。否则我们应该去码头接她才是啊!”
若岚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要来的。”
小翠噘着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监工。夫人说了,姑爷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己都不一定照顾得好自己,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小姐呢?所以特派本钦差过来视察一下!”
“原来是钦差大人啊!那我可得好好巴结一番,让您回去能在我岳父岳母面前美言几句!”周纶跟小翠打趣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公园呀?”柳若岚问道,“已经去过齐藤家了吗?”
“是啊!船正好有一个留学生和我同路,直接把我送到了这个地址。”小翠从兜里掏出写着地址的纸片,“否则我可有的要找呢!齐藤夫人告诉我你们在公园,说是这里很美让我也来看看……”
小翠的到来虽然突然,但的确让他们感到了亲人来访的愉悦,便将她好生安顿下来。柳若岚觉得父母此举过于夸张,居然让个小丫头千里迢迢过来伺候,有悖常理,写信过去询问究竟。小翠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帮着齐藤夫人打理了不少家务,大家都很喜欢她。几周之后,若岚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上的内容让她大吃一惊。
父亲说,周纶是个好丈夫,若岚的病如果治不好,不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始终对不住他。所以若岚必须大度一些,同意周纶纳妾。而小翠是最好的人选,送她过来,希望若岚能成全他们俩。
苦于不能和人商量,柳若岚矛盾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先问问小翠的想法。
“小翠,你觉得周纶这人怎样?”
“姑爷他人很好啊!又有学问,又对小姐您好……”
“那你喜不喜欢他呢?”
小翠红了脸,半晌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父母已经和你聊过,说你是自己愿意的。可是我有一个担心……”
小翠问道:“担心什么呀?”
“当时,他的母亲也给他物色过一些姑娘,可他看都不看。也许是因为他当时考虑到我的感受,才拒绝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试图问过我是否同意他纳妾。万一他这次又拒绝了,你岂不要伤心?”
“不会的,小姐!”小翠道,“我可不是要嫁给姑爷。我只是想为你和他生个孩子,这样你们也能早点回家了!”
“你为什么愿意做这样的事呢?”柳若岚问道,“你不但没有嫁过人,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你为什么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呢?”
“因为小姐你从小就待我想亲姐妹一样。你现在有了困难,我当然应该来帮你……”
“这……”柳若岚刚想打断她,可小翠继续坚定地说道:
“更重要的是,我也真心喜欢姑爷!小姐你从小就跟我说他的好,而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很喜欢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原本觉得我和他在一起是跟本不可能的,现在居然有了一丝希望。我想试试看,小姐,求您了!只要您同意……”
望着小翠恳切的眼神,若岚再也想不出什么词来说服她,只是点了点头默许。
那天之后,柳若岚一直尽量给小翠和周纶制造机会。白天叫小翠去医院、学校给周纶送午饭啊,晚上伺候他洗澡啊,有时小翠甚至还能逮到机会给周纶讲些笑话,逗得他直乐,可周纶就是一点没对小翠动过心思。一天晚上,柳若岚终于忍不住跟周纶旁敲侧击道:
“纶,万一我的病一直没药能医,我看你还是纳妾吧!”
“你胡说什么呀?”周纶刮了若岚一下鼻子道:“好端端地别乱想。现在我母亲又不在这里逼着,你急个什么劲呀!”
“我在想,万一我们俩以后老了,没个孩子在身边,谁来照顾我们呀?”
“我们可以互相照顾呀!”周纶道,“我现在不是把你照顾得挺好的嘛!”
“你工作那么忙,哪里有时间照顾我?连你都是小翠照顾着的呢!”
周纶莞尔,道:“这不就是她来这儿的目的吗?我们不让她照顾的话,她可就白来了!我之前在这儿留学的十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活得可好呢!你就放心吧!别老想着那么远的事情。”
“纶,我知道你很爱我。但是除了我,你应该也会爱上其他人的吧!”
“你今天到底怎么?”周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啊,怎么老说胡话呢?”
“我是认真问你的,你说说看吧!你觉得除了我,你还可能爱上其他什么人吗?”
“不可能。我就爱你一个。其他人在我眼里都是过眼云烟。”周纶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如果有人很爱你,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还能给你生孩子呢?”
“我只需要你的爱,你的照顾。能不能生孩子我根本不在乎!”
柳若岚知道说不动他,心里盘算着其他办法。周纶以为她心里不痛快,轻轻地爱抚着她,亲吻挑动着她的耳垂,缠绵着要欢爱。
柳若岚忽然计上心来,推开了周纶道:
“纶,我今天身子不舒服。”
周纶当真,不作勉强,只是吻了吻妻子脸颊,怏怏作罢。
一连几个星期,柳若岚都拒绝了周纶的求欢,心想只要时间长了,周纶定会把持不住去找其他人,而身边最近、最方便的人就是小翠。
可没想到周纶非但没去找其他人,反而更加关心起柳若岚来,每天早早地下班回家,对着她问长问短。他只当是自己工作太忙,忽视了妻子独自在家的寂寞,所以妻子才使小性儿故意不理他。柳若岚那个急啊,变着法儿跟周纶闹,可周纶硬是凭着副好脾气应对着,叫柳若岚拿他没辙。
终于有一天晚上,过了晚饭时间周纶还没有回家,快八点的时候,一个学生过来捎话,说是齐藤教授和周纶他们成功地开了一台高难度的手术,攻克了一个医学难关,要在外面喝酒庆贺。过了午夜,还不见他们回来,柳若岚让小翠去他们喝酒的地方把人接回来。过了会儿,小翠拖拉着满嘴胡话的齐藤教授和神志不清的周纶回了家。齐藤夫人谢过小翠,把教授扶进了房间。若岚和小翠也忙着帮周纶梳洗、醒酒。周纶平时不太喝酒,酒量也小,此时已经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看着若岚叫小翠,拉着小翠叫若岚。柳若岚看着很心疼,可又觉得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马上吩咐小翠伺候着周纶,自己去了隔壁小翠的房间睡。
这一晚,周纶将积聚了一个多月的能量全都迸发了出来,柳若岚在隔壁听得真切,埋在被子里默默流泪,心痛到无法忍受……
注释
①天守閣:天守阁是日本古代城中的制高点,在军事上有关楼和瞭望塔的作用。同时,它也是城主的居住之地。天守之名意指城主代天统治,履行着上天的职责。
②金鯱:以金箔包裹的木雕装饰物,是由印度“摩竭鱼”随佛教传入中国为“螭吻”后传到日本为“鯱”。它是佛经中雨神座下之物,能够灭火,所以它们多安在屋脊两头,作消灾灭火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