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啊,你过来,这有好东西”太爷爷在西屋大喊,我坐在东屋装没听见继续沉浸在电视剧情里。“丫头啊……”他高高的声音又喊了一遍,我一脸不快紧盯着电视手上用遥控器飞快地变换着频道,仍不应声。果然第三遍又起,好吧好吧我的太爷爷,我仰着头拖着脚不情愿地晃过去:“要是不好玩,我可还走啊,正看电视呢!”
早年听奶奶说,太爷爷是国民党的大兵,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英气逼人。太奶奶是当时有名的地主千金,出门坐轿,进门使人,一身貂绒大衣,高贵端庄。到“文革”时这份风光才一去不再。家被抄了,太爷爷每天都要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从此家境算是没落了。他们只有爷爷一个儿子,是早年的大学生,奶奶嫁过来的时候,正是他们家处于低谷的恓惶光景,所以奶奶总说,不是那个特殊年代自己也进不了这样的家庭。
但是命运总是捉弄人的,爷爷毕业后在一所大学当老师,没几年,就被一场意外卷走了性命,从此也卷走了这个家庭的所有欢乐,太爷爷的话从此就少了。
好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爸爸长起来了,母亲进门了,结出了哥哥和我这两颗小果果,于是希望再次发芽,象干瘪的谷穗受到雨露的滋养,太爷太奶的日子渐渐饱满起来,有了亮色,有了滋味。
太爷爷的旧瓦房在离爸妈新房子不远的地方,我跟哥哥们常去那里玩耍,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只模糊的记得,太奶奶更喜欢哥哥,而我对她的记忆也不是很深刻,后来他们年纪大了,爸爸把他们接到了家里,住在西屋。虽然我年纪小,却知道外面的人都说太奶奶脾气坏,是家里的铁公鸡和女主人,但在我的印象里她跟太爷爷两个人从未有过争吵。太爷爷会把零钱放在炕席底下,而我还依稀记得我常去那屋偷钱,一次1块、5毛的,竟从未被发现。
没多久,太奶奶去世了,应该是个深秋,那时候我还不懂“死”的意思,那天早上,我竟和往常一样,走在上学的路上,只感觉到那天格外地冷,路上早早地铺上了一层白霜,风也有些刺骨。家里挤满了人,响了几个爆竹声,接着就是喇叭声,哀嚎声。从那以后,太爷爷的话更少了,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呆坐着,在院子的水泥台上或者街口的石头边,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偶尔也自言自语,不时会用手去抹眼睛,却从未见过他留存的关于太奶奶的任何东西。
我知道他爱看电视,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打开电视解闷,只是他那屋的老黑白电视已经看不清什么画面了。妈妈说“爷爷愿意看电视,就到咱那屋看”,可是太爷爷知道那屋铺的地毯,进去还得换鞋,因此也不常去。父母出外上班,也只有我会用那遥控器,我看什么,太爷爷也跟着看,我笑,他也跟着乐呵呵地笑。
六岁那年,爸爸给奶奶办了六十大寿寿宴,我已经能唱歌跳舞说祝词了,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三层的大蛋糕,幸福极了,太爷爷也挂着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那块蛋糕放在我旁边。我看了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突然想,如果他再多几个孩子的话,如果我的爷爷没有那么早去世的话,也许这样大的蛋糕,我已经吃过一次了。
太奶奶去世后,他更加频繁的给我零花钱,带我去赶集,给我买玩具,那个年代我竟拥有一部小伙伴们都羡慕万分的“大哥大”,按不同的按钮就能播放不同的音乐。不知道太爷爷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那天我高兴坏了,拿着“大哥大”到处炫耀。然而小孩子总是“忘恩负义”的,以为大人们的爱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当太爷爷以各种借口喊我去他屋的时候,我仍然嫌烦,嫌他打扰了我自己的游戏,经常装作没听见,可他就那样一遍一遍地喊着,要么说给我好吃的,要么说给我好玩的,有时候抵挡不住诱惑的我也会过去瞅瞅,待两分钟发现没什么意思就离开跑出去玩了,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是寂寞啊!
9岁还是10岁那年春天,太爷爷生病了,听爸爸说是肺癌,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鼻子里插着各种管子,但是他的脸上平静得很,竟没有丝毫的忧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仍然是习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望望天空,听听风雨,想想往事,都说老人爱讲故事,可我怎么从没记得他讲过?也许是我每天去他屋的时间太短,根本不够他讲完一个故事吧。
不记得过了多久,只知道还没换季,姑姑和叔叔们都回来了,轮着守夜,因为太爷爷已经不能下炕了,鼻子里仍然插着管子,诊所的大夫每天来给他输液。在他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会喊我过去,可是我竟不敢去那屋了,躲在门外答应着。直到一天早上,太爷爷紧握着爸爸的手,瞪大了眼睛坚定地说:“你奶奶来了,不孤单了”。我躲在门后,只听见爸爸哭着喊他,我知道太爷爷要走了,要去和太奶奶相会了。那时候,我仿佛才明白“死”的意思,只可惜,到最后我都没敢进那屋。
我的脑子像被抽空了一样,缓缓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呆坐在街口的石头边上,哭的心都在疼。天空飘起了细雨,混着眼泪敲打在我身上,很疼,很疼。家里又是一片拥挤,有哭丧声,也有哀悼声,教堂的人来为太爷爷举办了追悼会,我们都相信太爷爷已经在天国享福了,和太奶奶一起。
我抬头望向天空,多想再听他在西屋喊我,编着各样的借口哄我过去,一遍又一遍地……
许多年后,在一次装修中,妈妈收拾屋子时翻出了一张保存完好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男人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英气逼人,女人一身貂绒大衣,浅笑端坐,依偎在丈夫身边。
2017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