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
此刻回想着,他自己依然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忏悔着,幸好整个过程当中,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其实当初有几次差点就会酿成大祸,都有惊无险的给避开了。看来对面的那个司机,驾车技术也是相当不错的。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一点的小马虎,双方任何一个人的判断、反应有一丝的差错,车祸就是毫无疑问的了。
他也开始反省,当时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和那人斗气,要是出了事故,两个车里的人,非死即伤,甚至还会牵连其他在路上行驶的汽车。一旦追究其责任来,蹲监狱那是绝对的事情,除非直接死掉。可是……,如果是自己死去,那妻子可怎么撑起一个家,她要独自忍受的痛苦是多么的巨大;如果,自己和妻子都离去了,我们两人倒是轻松了,可自己的孩子,不就成了孤儿了吗?他的未来,他的生活,他的美好前程,都将因为自己的一时斗气,一时的冲动,而化为泡影,烟消云散,支离破碎!
孩子!孩子!他在心里不住地呐喊着,同时很自然的,他又不禁担心起自己的儿子,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的阶段,只需要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知识的渴望,好好去认识、感受这个美妙的一切。可现在呢,一切都随着自己的坠落,而摔成了碎片渣滓。他非常害怕,自己的摔伤,会对儿子的心里造成阴影,会影响他的未来,他的一生。面对着对于妻子的内疚,儿子前途的担忧更让他心急如焚。如果儿子真的就此受到打击,毁掉了他的人生,那么这些年来自己所拿命换来的一切,可就毁于一旦了啊!
小儿子不敢再想下去,这就是一场噩梦,荒唐无理的梦境。不!不!不会的,不会的!只要自己能够尽快的恢复,以身作则,展现出积极向上的模样,这个家就一定能够朝着美好幸福的方向发展。所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妻子将能够过上好日子,不会再跟着自己受苦受累了。儿子也能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都会好起来的,都会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给自己一个目标,一个信念。可刚刚打满气的气球,又从一个小洞将气给漏了出来——鼻子不断抖动一张一合的抽泣着,双眼紧闭,泪珠无声无息的从眼角缝里悄然钻出,快速的分别从两侧流过耳朵,浸透在雪白的枕头上。不知不觉中,又昏睡了过去。
送走探望的朋友后,小儿媳回到病房,来到丈夫的身边。轻而易举的就发现了那两行泪痕,以及浸湿的小团枕套。刚刚哭过的双眼,顿时不禁有开始噙着泪。她弯下腰来,用手为丈夫抹去泪痕,轻轻地抚摸着,心痛着,
“很痛吧!睡吧——睡吧~。”
临近中午,再没任何的亲戚朋友前来探望,病房里就只剩小儿子一家人。
下午,小儿媳让儿子回到家中去取些衣物来,并且顺便问问,能不能让爷爷奶奶炖一只鸡,煲一个鸡汤,给父亲补补身子?临走前,儿子来到父亲的床边,吃过午饭,父亲就又睡去。看着面前的这个坚强沧桑的男人,他的心里,不知怎的,这会儿竟却泛起无尽的悔意——此刻,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他,这个做儿子的造成的。如果自己争气,能够早早的替父亲分担,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那么,父亲就不用再这么辛劳,拿命去换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或许,这场灾难就可以避免。越想越自责,越想越悔恨,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尽管他从来不信教,对那些平时早已看穿的把戏不屑一顾,但此刻,他想试一试,因为,面对这种灾难,他确实无能为力。
他甚至在心里发誓,同一切神灵妥协,和地狱的魔鬼做交易:他愿意用自己剩下的十几年、几十年的生命,来交换父亲的平安和健康。他觉得这样想,未免太过荒唐无知,转念又接着许诺:如果不索取生命,那就将父亲所受的疼痛和折磨,统统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上,或是再加倍的施加其上。他宁愿自己默默的去忍受众多的伤痛,也真的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亲人饱受煎熬,而自己却只能看着,毫无办法。他讨厌那种无助感,也对毫无作为感到气愤和不安。
盯着父亲的安详宁静的面庞,他的心正波涛汹涌的翻滚着,拍打着,叫喊着,默默哭泣着。
“去抱抱爸爸吧!亲亲他。”
母亲看着儿子愣在那儿半天,怎会不知道儿子的想法,只是未能了解的那么透彻。或许她猜到了一些,她明白儿子心里的难受,并不去制止他,也不过度担忧。她认为,孩子对这种家庭中的变故,理应受到一些触动,伤心、难过、悲痛、忧郁,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情绪。如果对于这类事情,孩子没有体现出来伤痛,那才是真正应该训斥的。毕竟,谁希望自己付诸辛劳,如此煎熬的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到头来,竟然对父母表现不出一丝的爱意,成为一只白眼狼呢?
同时,另一方面,她更希望,这个事件,能够对孩子造成一种积极的影响,成为他人生成长路上的一个动力,能够对他的思维、精神起到一个督促的作用,从而更加发奋学习,出人头地——这个家的希望,可就全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了。她心里这样祈祷,也这样幻想,更希望成为现实。
因此,温情的提出这么一个建议,更是想进一步的打动儿子。在她看来,儿子此时的动作、神情,正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那么这样想来,丈夫出事的事情,似乎也有了一丝丝慰藉,或者更加邪恶、不近人情的说——这个买卖算是值了!这种怪异的思绪只是突然之间一闪而过,她没有,也不敢让它停留太久。太可怕!太过罪恶!
母亲的话轻柔又细微,但他却将它们一字不落的抓进了耳朵。没有应声,也没有转头、点头,做任何的回应。独自又看了一会儿,胸口觉得堵得慌,一股酸楚、闷人的气,直往嗓子眼里挤压。他尽力的憋住,忍住。弯下腰,伸出右手,抱了抱爸爸,手在爸爸的肩头轻轻的捏了捏,摸了摸。又将脸凑近,用脸颊靠了靠父亲的面庞。刚靠上父亲的皮肤,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是父亲劳累疼痛,一夜之间窜出来的胡茬。他没有多想,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同样,他也没有躲闪,反倒是更加的享受着这一刻。在他看来,这种小小而又微弱的扎刺感,虽然刺着自己细嫩的皮肤刺痒不堪——以前只要是父亲在家,早晨自己懒床,他总会用这坚硬的胡茬来叫醒自己。那个时候,自己是避之不及,疼痛得连忙用被子将整个脑袋给包裹起来。而父亲,则会被逗得哈哈大笑。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反倒很享受这种刺痛。它扎的不是脸庞,而是内心。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鞭打自己,惩罚自己。他期盼这种疼痛,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一种赎罪方式。这样能够为自己的罪孽有所释放——最令人抓狂的,是自己的罪孽被别人轻而易举,淡淡的就给抹去了。如果能够受到歇斯底里,凶狠残忍的报复,那将比原谅更为有效。身体上的伤痛,将会修复、弥补心灵的无言创伤。
他正沉醉在这种自我臆造的惩罚之中,父亲刚好醒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儿子。是温情,是欣慰,是安心。
“爸,妈让我回一趟家。”
睁开眼,儿子和父亲的目光对上了。他没有感到慌张,无比平和,随和。
“嗯,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
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细微且虚弱,但却充满了力量。
“好。那爸你就好好休息,我就走了,明天一早就赶过来。”回过头去,又对母亲望了望。母亲也立即会意,
“路上注意安全,我送你到医院门口吧!”
“不用了,妈。你就在这儿好好照顾爸吧,我自己出去就好。”
“行,那你注意安全。”
“好~,”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父亲。
“注意安全~。”话语轻弱,有些模糊不清,但儿子明白父亲说的什么。点了点头,对着父亲、母亲,挥了挥手,转身出去。
刚一合上病房的房门,他就忍不住了,没来由的放声哭了出来。也许是憋得太久,确实没办法了。一面哭,一面又害怕周围人注意到自己。于是哭了几声,还是尽量的给憋回去,头埋得低低的,两只手来回不停地抹着往外溢出的眼泪。
小孙子独自一人坐着公交车,转了几趟车,一路颠簸,一脸疲惫地回到家中,感觉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来。没有灵魂的肉体,只会是浑浑噩噩;可是,要让灵魂来拖着一副躯壳,即便自己的身形并不高大臃肿,甚至显得较为瘦小单薄。对于更为虚无的灵魂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痛苦艰难的。此时天色早已灰暗了下来,天空中像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正黑沉沉的压下来。树叶、竹叶窸窸窣窣的互相打闹撞击,低语嘻笑,摇摆响动着,又有些像一场即兴而起的杂乱合唱,音律节奏毫无美感可言,却依旧令人心悦耳顺。阵阵冷风从衣袖、颈部一个劲儿的灌进来,还真有些冷,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两只瘦弱娇小的手臂上,瞬间爬上铺满一层鸡皮疙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掌来回在手臂上摩挲着,以期给自己增加一些热量,将那瘆人的密集而又细小的鸡皮疙瘩给抹掉。
刚踏进正门,便看见两位老人坐在堂屋里,正在吃着晚饭。见着他们,小孙子想起了母亲的嘱托,本想着等一会儿再来说,又害怕自己忘记,那第二天空着手去见爸爸,可还有什么脸面啊!简直就是罪该万死。于是直接开口便说:
“阿公,阿婆,你们杀一个鸡,给爸爸炖一个汤嘛,我明天拿去给爸爸补补身子。”
说完后,他静静等待着回复,又从心底里认为,似乎并不需要任何的答复。
老头儿没做声,也许没听到,谁知道呢?老母亲则过来半晌低声应了一句:
“对~。”
有气无力,很是不情愿,亦有些不高兴。老母亲的公鸡和母鸡,是从来不会杀的。除非是它病死,老死。这时,老母亲才会将它剥皮、宰割、炖汤。否则,谁要是嚷嚷着杀鸡来吃,这就如同要她的命一般。
所以平常家里人生日,过年,几个媳妇都会取笑逗玩老母亲,让她杀几只鸡来吃。但这都是玩笑话,逗老母亲玩儿的。谁都明白,这鸡的命,比她们几个媳妇儿自己的都还要金贵。这一次,小儿媳原本想借此事,提出让老母亲炖一个鸡汤,给丈夫补一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卧病在床。她满心以为,第二天儿子回到医院病房时,能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丈夫也能够好好的补一补身体。却不料……
小孙子先回到房间,收捡了一些父亲、母亲的衣服,拿了些水杯等日常用品。正在收拾着,他的肚子不经意间咕噜咕噜地直叫,从腹部传来一阵饥饿的疼痛感,才发觉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放下手中的衣物,赶紧跑到楼下去。老母亲他们刚吃完,正在收拾碗筷,见他下楼来,抬起头看了看,端着饭菜直往厨房里走。
他自己也来到了厨房,胡乱煮了些面条。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着那一碗只放了些酱油和醋的,颜色黄黑发亮的面条。没吃出些什么味道,本来就没什么美味可言,也更没有心情去好好品尝。他不觉得这面条有多么的难以下咽,但还是有一些轻微的反胃,毕竟,吃这种面条的次数,并不是一次两次——父母外出,自己一个人在家,基本都是吃这种面条。吃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维持生命,为了活着。
待洗漱完后,小孙子正准备上楼睡觉,经过两位老人的房间时,站在门窗外,隔着玻璃,里面只有电视屏幕时时晃动的亮光。只听见爷爷的声音:
“你说!你摔下来,是我把你推下去的吗?你使唤我,让我给你炖鸡吃。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来伺候你啊!”
全程都是咆哮着的,厉声斥骂。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庄严冷酷,毫无情感,话语冰冷生硬,戳得人耳朵生疼。
虽然只听个大概,但小孙子知道这通话的另一端是谁在听着。但他却想麻痹自己,摇着头否定着自己的想法,不是的,绝对不是!他没有想到,爷爷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被这些话无形地扎刺着,疼却没有血流出来。伴着愤怒与不安,他不想,也不忍心再听下去,急忙冲上楼去。面对着痛苦和折磨,承受不了,难道逃离都不行吗?
匆忙回到房间,重重地将门摔上,“砰——”的一声,像是自己的一声怒吼。小孙子觉得很是舒畅,但这种快感随着声音倏忽的消逝,也一同离去,愤怒、不解、疑惑,顿时占据整个思维头脑。他没有任何心情去做任何事,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堵得慌。又找不到发泄口,气得只好右手握紧拳头,来回使劲的捶打着胸口,试图将那快要令他窒息的一团戾气猛的捶打出来。急促的张大嘴巴,狠命的大口大口呼吐着空气,仿佛只有看似纯净难以捉摸的气流,才能清洗胸口的污秽肮脏。又猛的吸上一口气,憋住,再次握着拳头,用拳面砸着,“嘭!嘭!嘭——!”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声响。
“啊~,”他将那一口气重重地吐出,又疲惫虚弱的喘着气,刚才一阵发疯似的折腾,确实起到不少作用,让他的心里舒畅许多。精神一旦疲倦松懈了,还能指望那一副躯壳能做些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堆骨架,一摊肥肉!他什么也不想做,起身按下电灯开光,将灯关掉。只脱掉鞋子,像是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一头栽倒在松软的床上,令人陶醉的枕头里。没有一丝睡意,头脑无比清晰,身体似乎已经脱离开来。他仰面躺着,感觉不到除了头脑,还有其他部分的存在。眼睛睁得圆碌碌的,什么也看不见,就望着那黑暗,那一片空荡,那无尽的虚无……
像死尸一般平躺在床上,思绪不自觉的回想着刚才的话。
“会不会是对别人说的?”
他心里想着。他想欺骗自己,迫使自己相信这样强加的“事实”。但你知道,一个人可以骗任何人——最亲近的人、陌生人、身边人,家人、朋友、爱人,能够将假话说得天衣无缝、面不改色,更可以达到以假乱真。可是,却怎么也哄骗不了自己。
“就是他,他吼着的电话那一端就是他!是他——”
总有一个声音,始终在他的心里叫喊着,想找,找不着;捂住耳朵,声音却是从内心传来的;想用棍棒刀剑挥砍斩断,然而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从小长到大,虽然不长,但却也有十几年的光景了。无论是读过的书本,听过的话语,人们都对这一感情大加赞赏,任何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都是他们为了子女着想,牺牲自己,将爱无私的奉献出来。可为什么?为什么啊!难道这也是一种大爱的体现?这当中,有爱吗?
绝对没有,根本就不存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诗词当中,也从来没有任何的一字一句提及过。课堂上,学校里,老师们,包括整个社会,都对这种感情渲染得无比光彩夺目,即便是朴实平淡的,他们也会告诉你,其中蕴藏着数不清道不明的默默温情。没有人揭示过,没有人为此发过一点声响。有,应该是有的,可这个社会大众又怎会让人看见。一旦冒出一个,众人群起攻击,口诛笔伐。
天呐!他不禁在心里大叫,却又感到苍白无力,孤独和恐慌瞬间如空气一般将他裹挟住。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妙——这是周围人,所有人告诉自己的。可是,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虚伪啊!用欺骗的外衣遮盖着的臃肿肉体,隐藏在伪善的面具下的面孔,尽管看上去美艳动人、婀娜多姿,可那能够叫做美吗?
不!世界没有欺骗任何人,万事万物都是美好的。是——是人!对,人类使这片土地变得丑恶粗鄙。对,虚伪可怖的是人心,这个自作聪明、善变凶恶可笑又可气的物种。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他们啊?如此美妙的世界,一花一草,一虫一蚁,都是多么的和谐宁静,可亲可爱。看看现在,看看周围,这一切都被这个自大狂妄的物种,糟蹋毁坏成什么样啦!连存在于这个物种之间,一直引以为傲的情感,也开始变质腐坏,变得残暴私利。可怜的不是我们看见了它的肮脏,反倒是我们自己无法一眼察觉。在人们精心的包裹粉饰下,一点点揭开,一点点失望、心痛。周围人看着自己的怪异行为,摆了摆手,从自己手中夺过那一层外衣,重新将它披上,理了理翻出的褶皱,告诉你,
“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充满希望,欣欣向荣的!”
越想头就越痛,但却又不能不去想。同样的,许多的问题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蔓延滋生,一条接着一条的缠绕束缚。将他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光亮,空间急剧挤压,没有希望。眼前又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看不到也嗅不出有一丝生的气息。他痛恨,为什么别人可以逍遥自在的生活着,可以迷迷糊糊、糊里糊涂的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不是假装,而是根本就看不透也或许是看不懂这个世界的真实面孔。然而,自己却要承受这样一份痛苦,看破真相后的恐慌、焦躁。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要受到如此的惩罚?难道正是因为自己看穿了粉刷者建造的这一切,因而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可这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啊,我没有要求,没有询问,更没有苦苦的哀求,想要了解,想要去看清,这是这个世界,最残暴者,强加给自己的啊!荒诞、无理,丧失人性!哼,和他们又有什么人性可谈呢?
此时,他仍然觉得:似乎能够隐约听到,爷爷依旧在痛斥着电话的那一头。言语恶毒凶狠,完全就不像平时留在自己印象中的那副模样。以前的和蔼善目,虽然脾气古怪暴躁,整日悲春伤秋,如此种种,全然不见踪影。他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正在说着这话的人的模样,那是一种怎样的凶神恶煞、穷凶极恶?一个人,怎么可以伪装得这么好?面对着外人,一副和蔼可亲,笑容满面,又善解人意又精明睿智的形象。一到了夜晚,四周黑暗无声,没有一双双眼睛注视评判着。关上大门,躲进房间,借助着微弱的飘忽的灯光,毫不羞耻的褪下这一副皮囊。样貌立刻变得面目可憎,狰狞粗暴。尽情的享受着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时他们痛苦不堪后所获得的快感,谩骂、指责、嘲讽,无处不在,密不透风。哪一副才是真实的面孔?他心里不禁发问。人怎么可以这样善变?难道一直以来,从上帝创造人的最初始,就给人下了如此的定义吗?集欺骗,谎言于一身。互相伤害,互相诋毁,互相残杀,那表面上的善意笑容,柔情暖意,全都是构建在利益之上的虚情假意。任何的群居动物,都对周围的成员有着实实在在的利益寄托,利益这根奇特的丝线,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相互榨取,彼此吸吮。
难道,多年后的我,也会变成这样吗?这就像是一种基因遗传病,幼年时不会发作,没有任何的表现与外在的显现。可等一到了适时的年龄,来到人们所说的成人的世界——那一片充满荒唐、诱惑、迷茫、恶臭的田地。它便不知不觉、无声无息的悄然降临。没有预兆,无法摆脱。这是诅咒,更是宿命。我会吗?会吗……。
他一遍遍的问着自己,不敢想象多年后自己的乖张模样。上帝,你来带走我吧!既然是你创造了我,我现在恳求你、祈求你,剥夺我所拥有的一切,带我走吧!带我走……
但渐渐地,困意袭来,身心的疲惫也终于让小孙子头脑解脱,将他拉入寂静空虚的梦境。在梦境中,这个世界是伊甸园的模样——本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人类的踪迹,没有亚当和夏娃,也不应该有蛇。四处绿树成荫,鸟鸣声不断,清脆婉转,哼唱着令周围万物都尽心倾听,无比陶醉的歌谣。各种动物悠闲自在,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闪耀着动人的光芒。跟随着科瑞本特,能够一睹自然女神——希布莉的美貌和神韵。
那……,我是什么?我为什么能够有幸见到这样的美景?身下有一滩浅浅的水洼,那么清澈,如此洁净,在明媚有些刺眼的阳光下,竟能仔仔细细地看到那水中的微小生物,在这水洼中——它们的大海里,仰面舒展着四肢,畅游在这汪洋湖面之中,那样的悠闲,那样的舒心。
在这番景象里,还倒影着一个轻盈的影子,小小的躯干却背着一副大大的外套。哦,原来那是翅膀!哦,原来我是一只蝴蝶,这自然万物里一个微不足道、无忧无虑、自由单纯简单的低级动物。多么美好,多么充满生机。我哈哈大笑,树也笑,虫也笑,花草虫蚁也在笑;阳光哈哈大笑,笑声覆盖着整个大地,风的笑声,向着广阔壮美的田野草地四处散播掠过。这个新生的世界,都在放声大笑。它们才该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不虚伪,不造作,一切都是真诚可爱的。真好,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孙子就起了床。感觉才过了没半个小时,美好的梦境总是匆匆溜走,被紧急的闹钟铃声敲打得粉碎,只剩下一团碎片,捧在记忆深处,呆呆回味着,真是意犹未尽呐!还神游在其中,流连忘返,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昨夜泪水划过的眼角、脸颊,居然还有些许残留,弄得皮肤皱巴巴的,黏糊糊的。难道夜里又哭了吗?不对啊,如此美好的梦境,而且自己还能依稀记得些许片段。这么美妙,为什么会哭呢?真是奇怪。算了,起来吧。哎~,又得装模作样的活着,应付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好累——,啊~。
等等,一直以来,梦境当中,不都总是黑色模糊的吗?这个梦,为何会是如此的绚烂美丽,缤纷多彩?真搞不懂。为什么呀?算了,算了,这些问题也不是自己能够想明白的。生活中已经充满了难题、烦恼与苦闷,何必还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自掘坟墓,埋葬自己,压抑自己。
快速的洗完脸,换好衣服,想着一定要早点赶过去才行,好去照顾照顾父亲。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已带上——不知道母亲交代的那一重要任务能否完成,能否将母亲托付要带的东西全都带齐——反正自己能够收拾的东西都装上了,由不得自己准备的,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听天由命了。
正准备出门,到了大门口,遇见了老母亲。他尽量不去回想昨晚听到的,只装作不曾有这事儿。奇怪,才没一个小时,昨夜的梦境就一丝踪迹都已寻不着,越是努力回想,消逝的越快。反倒没有去想昨夜发生的事,那股声音还自己就涌现了出来,爬上心头,匍匐在耳边,肆意大胆的吼叫着。为什么人们对于快乐的时光总是经历过后就很快遗忘,对痛苦的记忆倒是刻骨铭心?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故意问道:
“阿婆,那鸡你炖了吗?”
老母亲倒是不紧不慢,倒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
“没有哦!今天早上我起来,那只畜生不知怎么的,自己就跑了出来,这会儿恐怕抓不到嘞!要抓都要等……”
“哦!没杀就算了吧!”
意料之中,不惊不诧,小孙子没等老母亲再说什么,直接打断,扔下一句,转身离开了。心里没了一股不满和愤怒,从鼻孔里轻轻地“哼”出一声,极其冷淡平静的撇了撇左边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带有嘲讽意味却又感觉满不在乎。伴着那一声轻声的“哼”,眼皮缓慢遮盖下,又缓缓地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