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汪先生的文字,唯觉得自然纯朴,宛如赤子之心,又像是蒙着水汽一样温暖。读许多大家的散文,明清、民国、现代、当代,是真情流露,偶尔也觉得有些刻意抒情的虚伪。难道,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饱含深情?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都可以成为笔下的文字。联系浅,交情淡的物或者人,都可以深情款款地描述一番。譬如,实际的生活中,会漠视地铁口日复一日拉二胡的老人,然后在文章中写道:地铁口拉二胡的老人,风雨不歇,蓦地生出一丝感动。奇妙的是,写下这些文字时涌上来的画面与情感,又是真实而不含一点水分的。生活中,不能给一切琐碎赋予深情,于是用文字来记录那些隐藏在匆匆脚步中的深情。汪先生的文字,不曾刻意为之。
初看他的小说,像是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就像是沉睡在荷叶里多年方醒来的拇指姑娘,一派天然纯净。又像是吃起白皮的甜瓜,切开来,香甜的汁水流出来,清脆的果肉,只有惬意。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美味的,香甜的。一切美好的形容都是食客赠与它的。汪先生的文字中,没有直白的议论,刻意的抒情。所有的情感就像是甜瓜的汁,在打开的时候,自然的流露。流到心里头,然后读者觉得通体舒畅,忍不住感慨:真是美好的文字!
《受戒》是一个梦——“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即一九三七年的一个梦。那一年,他十七岁。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领江南,他辗转多个中学勉强完成学业。在这一年的颠沛流离中,他做了一个与世无争,又充满浓浓烟火气息的梦。也许是年少的时候总有一个美好的愿景,因而在心中筑了一个梦境。
我心中一直以落日下五彩缤纷的阔叶林为最美的景致,也许有一点受电影《紫日》的影响。所以,十七八岁时乘热气球在兴安岭的落叶林缓缓下落的梦铭记至今。所以十七八岁时给暗恋的人偷偷写下如下的句子:
相信吗,我喜欢你?
夕阳下的落叶林,
原来是梦境……
——
简桢笔下:“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可是,梦终于会醒。梦中的欢愉与悲恸也本不属于我,我只是梦里的旁观者。
《岁寒三友》中三个人的故事确实温暖至极。看到最后,靳彝甫说——虎臣,你等我一天;瘦吾,你等我一天。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君子之交淡若水,大约有一点这样的味道。三个人都平凡,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日子清贫过,也富足过。将小日子过着,不去冒犯他人,又心存善念。也承受了时世带来的苦痛。争,是争不过,也不敢争。有一点小民的悲哀。所以注定不是干大事业的人。但总而还是气节尚存,不守死财。三个人的情谊,也许是富足时一起喝一壶酒的交情;是一个人有梦,余者不存偏见的支持的交情;是有人受了难,鼎力相助的交情。没有多少笔墨写三个人有交集的故事,没有多少知己的味道。但也许这正是寻常人之间深刻而真实的友谊,而他们更深一些。
美好的东西,忍不住欣羡,也因为其而感觉温暖。那一句“你等我一天”,足以让三人在腊月三十醉一次;也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大淖记事》读着读着,一会儿想到了沈从文的边城。没有那许多风云际会,就是小地方真实的琐碎。一个不甚言语的老人,一对小青年男女的情爱。读着读着,一会儿又感觉着一星半点儿武侠的味道。尤其是看到“老锡匠会打拳”一句。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隐世高人的形象来。隐着气度,是以关键的时候也担得起事儿。于是,十一子被刘号长打了,老锡匠领着一众的锡匠沉默示威。最终以刘号长被驱逐出境,让锡匠和挑夫挣了面子。而会谈结果上那一条:如果他(刘号长)再踏进县城一步,任凭老锡匠一个人把他收拾了!隐隐有几分侠之气魄。因而忍不住想,老锡匠在做活之余的闲暇里,该如何?独自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或者用碎瓷片细细打磨长棍。待露出白生生的棍身,摆起架势,举起长棍,自上而下猛地劈开空气,留下一串“嗡”的颤响。然后挺起身子,长舒一口气,默默将棍子收到角落里去。
也感动于这一对青年男女的情爱。不知情起何处,不知情深情浅。彼此二人却愿意真心守护这一份感情,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对方的手。如此足矣。
《徙》是一个略有一些无可奈何,不得志的故事。徙,在词典中的解释为迁移或者调动官职。在此处应作后者理解。高北溟由小学教员升作中学教员,从来坚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教授学生,有一些将己志寄托于人的感觉。可惜好事不长久,终于只能默默赚一分钱,养家糊口罢了。高雪有梦,可惜求不得,最后郁郁而终。常常说到时代的局限,总有跳不出的圈子,或者需历尽万难方可跳出那个圈子。这种局限,有时候是思想受到了限制,安心于当下,并未做跳出去的打算。而有时候,行动受到限制。虽然心已经飞走了,可受时世所累,身体却寸步难行。高雪的悲剧大概在于此。她欠了一点点跳出去的能力,又没有走出去的条件,是故年纪轻轻就墓草萋萋,汪厚基没有半分理解的爱也救不了她。她是家里嫂子们最为羡慕的对象,却偏偏死于抑郁。
爱情里头,不是一句情深就够了,或者应是究竟可以去懂你多少呢?
《鉴赏家》不只是一个鉴赏家。天下鉴赏家多了,可季匋民的鉴赏家只有一个,叶三。一句“紫藤里有风”胜过千言万语。这两个人,这一个看得懂那一个的画,那一个也就情愿让对方看,让对方评上两句,让对方收藏了。这一个对得起那一个的看重,至死也不将画让给那些附庸风雅的收藏家。这样的情谊,无贵贱,无老少,千金难买。
《王四海的黄昏》是江湖艺人的落地生根。耍猴耍戏的江湖卖艺人,这些年都不可见了。多年前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专门讲过猴戏艺人,走南闯北,是传承了多年的手艺,却终于在新的世纪逐渐凋零。
很小的时候,老家的小镇上似乎来过马戏团。在野草丛生,乱石零落的空地上搭起又高又大的帐篷,曾似乎人声鼎沸。我似乎去瞧过一场精彩的演出,又似乎没有。后面不知几年,又来了一个马戏班子,驻扎在曾经的游乐场废墟上。我特地去围观了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们。可是又高又大的帐篷没有搭起来,人与动物都消失了,仿佛不曾来过。对马戏团盛况的了解就只有中学时看的小说及大学时看小说改编的电影:大象的眼泪。
无论中外,这些东西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都曾盛况空前过。王四海们“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庙、汉口民众乐园、苏州玄妙观,都表演过”。这些地方,而今也依旧是城市的热闹所在,只不过热闹早已经是另一种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