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纪念馆

本小说为作者原创首发。


尚青烟从脚印纪念馆盗窃了一双本属于他的脚印,被判了两年刑。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

从嗅到新来的省委书记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味开始,尚青烟就想弄清楚这是一股什么味,能让他陶然又战栗。他把鼻子插进记忆里品咂了一夜,到天明那味儿早像嚼了一夜的甘蔗了。他叹口气,第二天一早,就沿着省委书记视察时走的路线走。那四十多号人马又簇拥着省委书记和他视察着他的养猪场!……猛不丁,他嗅到了那股味!他转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一不转了,那股味就消失了。

哎!大白天你不干活儿是夜游甚了!妻子那破笛子似的叫声一针扎破了包裹着他的五彩气泡。偏偏在那四十号人噗地炸裂为碎屑,于阳光下眨眼间消逝的瞬间,他豁然明白——那股味是贵气味!怪不得自己没有嗅到过呢!就是全县自古以来的人又有几个人嗅到过呢?他扬头、张嘴,半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吸着气,生怕空气察觉到了,鹿一样地跑了。

哎!你抽甚风了!妻子的破笛子叫声又一针刺来。他气急败坏地骂,让你惊跑了吧!多做点营生就累死你呀?!妻子骂了一句什么,恨恨地一转身,进了身后的饲料房。

 他们这里是见了麻雀都稀罕的地方。靠山没山,靠水没水。能靠的,就是白花花的盐咸地。二十多年前,尚青烟从东筹西借养起两头猪开始,历经艰辛,有了今天六个猪舍的养猪场,成为全县农民脱贫致富的榜样。昨天连省委书记也吸引来了,给全县冒了股青烟。全村人都说他老子早有预感,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都忘了四十五年来他们动不动就拿他的名字开涮:老尚呀,你家祖坟的那股青烟啥时候冒呀,你看,我胡子都等白了;他一出汗,他们就叫,瞧呀,老尚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拼命奋斗,多少也有给自己的名字争口气的意思。可惜,这股青烟散了,要是能留下一丝半缕多好!

他怅然地向场院门口张望着。紧闭的铁门上面马脊梁似的一排枪尖熠熠生辉。一只蝴蝶正好翻过铁门飞进来。

他的鼻子死马当作活马医地一吸一吸的。手指揩鼻子时他一激灵,跑回家里,拿起省委书记喝过水的玻璃茶杯嗅了一会儿,黑糊糊的茶杯底散发着茶垢味。他又拿起省委书记擦手的毛巾嗅了一会儿,分不清颜色的毛巾只有一股酸臭味。他冲到饲料房,骨粉味、玉米糁味、青伫的玉米桔杆儿味一齐扑上来吞了他。头上罩着灰蓝色头巾,穿一身老旧的花格褂子、浅黑色裤子,裤腿的膝盖那里顶出个包来的妻子,正弯腰摆胯,用锹翻搅水泥池里的猪食。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手牛回过头一样回过头来乜着他。他站在门口一跺脚,嚷,你把省委书记的味也洗没了!你这个败家婆!妻子挨了闷棍似的瞅着他,他却旋风一样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妻子拧起眉头继续搅拌猪食,刺啦刺啦声在饲料房里回荡着。

他一拳一拳地捶自己的额头,后悔自己昨天怎么就没想到把那只茶杯和毛巾珍藏起来!一边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走。无意间看见了西边第二个猪舍的木头门,赶紧奔过去嗅。猪舍里的猪高声叫起来,但他听不见,一点一点地顺着猪舍墙嗅。嗅到哪,哪里的猪就叫声高起来。嗅到第五个猪舍时,他在猪舍门前蹴了下来。猪舍里的猪叫着往墙上扑,要看见他是不是在提猪食。他撅着屁股趴在水泥地上嗅,终于心醉神迷起来,蹴在那里不动了。

哎!你死在那里干甚了,提猪食!妻子破笛子似的的声音又刺进他的耳朵里。他一动不动。妻子只能看见他高高翘起的两肩。骂一句难听话,折回了饲料房。

妻子一个猪舍一个猪舍地喂猪,一边劈柴似的咒骂他。喂到他蹲着的这个猪舍了,提着猪食站在他身侧骂,腾开!猪舍里的猪挨刀似的叫着,扑墙扑得砰砰响。他转起头看着妻子,手指着两脚前面的水泥地面说,你看,这是省委书记踩下的脚印。妻子往他指的地方瞟了一眼,骂,你把我当白痴耍了是不是?除非神仙才能在水泥地上踩下脚印!他用你连这也不知道的恼怒冲妻子喊,省委书记这样的人物就是天上的星宿!喊完了,懊悔自己对牛弹琴了,摇摇头,看着脚印不再言语。妻子被唬住了,又瞄了一眼他两脚间的地面说,没有呀。他说,这脚印看不见,能嗅出来。妻子勃然变色,踢他屁股一脚,嚷,腾开!猪要扑出来了!他赶紧站起来,眼瞅着身后的脚印,张开手拦住妻子说,给我,我喂。妻子咚一声放下猪食桶,潽出一嘟噜猪食,顺着桶壁流到地上。他提起猪食桶,小心翼翼地跨过脚印,双手平举着猪食桶,向右长长地探出身子,把猪食倒进猪食槽里,收回身子,把猪食桶交给妻子。妻子一把夺过猪食桶就走,差点踩到那三只啄食潽出来的猪食的麻雀。它们惊叫着飞落在猪舍墙上,歪着头瞅着妻子。妻子回头看它们一眼,对他喊,快起来压水!不能活儿全让我干了吧!

他一步三回头地往东墙下的机井走。那三只麻雀扑地又飞下来啄猪食。他急忙扑过来。麻雀扑地又飞落在了原处。他用脚把那点猪食杵成盘大一片湿印子,才看了看那三只麻雀,要它们明白没猪食了。他迟疑了一下,飞跑回家,拿着两只盆跑回来。那三只在湿印子上跳叫着的麻雀又扑地飞落在了原处。

他四处瞅,没有雀屎,松了口气。又趴在地上嗅了半天,找到了脚印,想了想,寻来一块儿砖头茬,趴在地上嗅一嗅,砖头茬在地上画一画,就在水泥地上画出两只八字张开的脚印,郑重地把盆扣上去。爬起来刚要拍拍手上的土,妻子的身影从他身侧往下一扑,拿着一只盆直起腰来,边翻看着盆边骂,你跟上鬼了?这可是饭盆呀!他一把夺过来,又往脚印上扣,妻子骂着他去抢。啪一声,妻子捂住了脸,他也怔住了。从儿子十岁那年两人打了一架,就再没打过架。妻子一转身,直直地去开了院门走了。

好半天,他从院门上收回目光,讪讪地掂了掂饭盆,拿回去了。他一边打水饮猪,一边提防着那三只麻雀别落在脚印上。一打完水,他就搬来砖头,刚给脚印垒好一个二尺高的房房,桂枝拉着妻子咋咋咧咧地开门进院,向他走来,一路上骂他不是东西,儿子都上高中了,咋舍得打杏花了。

他想找个东西把房房藏起来,可又改变了主义,憨憨地搓着手笑着来表示自己的歉意。妻子怒气冲冲地指着房房对桂枝嚷,看!他把那个脚印还当神神(神仙)供起来了!桂枝惊惊乍乍地嚷,我说青烟呀,我还以为杏花兜没得(没影儿的事)呢。我看看。不由分说地蹴下来,搬开封门的砖,把头擩进房房里,又擩出来,冲尚青烟嚷,我说青烟,这是你画的嘛。你哪根筋抽住了?尚青烟一直紧张地看着她,这时急恼地辩解道,嗅才能嗅见了。妻子像把自己怀疑的贼抓了个现行那样高声冲桂枝嚷,听见没?不是我瞎鬼嚼了吧?他对妻子嚷,你不嗅,咋知道没有?当然,这话也是说给桂枝听的。桂枝抬头翻着眼,轮流看看上面的两张涨红的脸,趴在地上嗅了半天脚印,恍然大悟地爬起来,拍打着裤腿恼道,尚青烟!你耍笑谁了?!说不清楚我不让你!尚青烟失望地笑着说,不是我耍笑你了,是你嗅不到那股味!桂枝说,好,我叫几个人来嗅,要是也嗅不出来什么味,你得给我个说法!转身就走,尖尖的两瓣屁股愤怒地一上一下扭动着。妻子赶紧去挽留,哪里挽留得住,就转回来骂尚青烟。

桂枝叫来了五个人,都撅着屁股嗅了脚印,只有刘牛小说,确实有股味。尚青烟就嚷嚷起来,看!我的鼻子失灵了,刘牛小的鼻子也失灵了?桂枝,我没耍笑你吧?桂枝说,刘牛小是舔你的屁眼儿了,他的话不算。就又去叫人。一会儿,全村人像大集体时去邻村看电影一样兴致勃勃地涌来了。

尚青烟跑过去锁了院门,对嚷嚷着要他开门的人们嚷,这是养猪场,你们这么多人,会把猪惊着的。桂枝说,你不让我们进去看,那你就是耍笑我了。他吃惊地望着老婆的好朋友咋这么不依不饶的,就想起了她一来了养猪场那难以掩饰的嫉妒的眼神,就想起她暗地里散布的养猪场的谣言。他观察村里人的眼睛——他们和桂枝一样,抓住了糟蹋自己的机会。

从自己养那两头猪挣了钱开始,他们就眼红自己。尽管自己小心翼翼,但还是让他们逼着改了三次场址。自己的猪崽一长不大,他们就来找自己的麻烦。他妈的,巨人生下的儿子都是巨人?但他们才不管呢。自己虽然给他们赔偿了,但他们还是到处造养猪场的谣,可第二年又来抓猪崽了,自己还得抓给他们!一有猪瘟,他们就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养猪场,猪瘟过去了,自己的猪安然无恙,他们的嘴气得扯到了后眼儿窝。自己临时改变主意,让桂枝看见这双脚印,是想借这双脚印彻底压住他们的,不想适得其反!

他陪着笑说,你们选出几个人来进去瞧一瞧好不好?老婆在他身后呛声道,瞧甚了,甚也没有!他就逗人了!桂枝嚷,逗人能那么逗了?分明把人当狗耍了!他一咬牙给了老婆一个耳光,骂,这里是你插嘴的地方?老婆怔了一下,捂着脸跑了。他笑着对人们说,你们赶紧选出几个人进来看看,我们还忙着呢。一村人吵吵嚷嚷地选出六个人来,都去撅起屁股嗅了脚印。又有两个人说嗅到一股味。两伙人当时就吵开了,他好不容易把他们劝出去,锁了门,转身去忙了。

门口的人不断声地叫他。他只得去了。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们又选出六个人来,要进去看看。他踟蹰了一下,带着他们去了。结果,这次有三个人说嗅到了那股味!他好不容易才把争吵的六个人劝出去,刚锁住院门,刘牛小指着他身后对他嚷,看,你老婆拆房房了。他飞也似的跑过去,两把推开了老婆。老婆骂他,那没影儿的脚印重要还是猪重要?你把它一顿脚杵没了,他们不就散了?他说,去去,忙你的去!知道甚了!老婆气愤愤地走了。他也跟着老婆走。门口的人又不断声地叫他。他看看房房,看看老婆,小心翼翼地去了门口……

直到深夜,一村人才散去。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两人黑着脸,正在饲料房忙着,院门口就吵嚷成势了。院门被摇得哗哗响。他的名字被不断声地叫着。老婆把锹一丢,出了饲料房。他赶紧跟上。老婆直向房房扑去,他就拉老婆。两人无声地撕扯着。院门外的人看热闹。有得说,看来那脚印没有,尚青烟哄人了,有得说一定有,要不,他和老婆撕扯甚了,说着说着又吵成了势。猛然见尚青烟就在眼前。有几个人问他你老婆呢?尚青烟不接他们的问话,瞅着人群说(有好多邻村人)乡亲们,你们散去吧,我的猪吃架不住这么惊吓。桂枝哪了?桂枝哎了一声钻到院门前。他冲她跪下,说,就算我昨天耍笑你了,我这就学狗嗅屎了,咱俩算扯平了。就真得学了个狗嗅屎的样儿。人群里咕咕地笑了两声。都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桂枝不好意思地说,我说青烟呀,快起来,咱们是闹着玩了嘛。就转身对大伙说,咱们散了吧,不就是个脚印嘛,有是个咋,没有又是个咋,都撂下营生来争个你对我错,有甚意思了。说完,就钻出人群走了。

他说,好了,桂枝不计较我了,这脚印有还是没有,与你们本来就无关。大家散了吧。就扭身走了。

院门被摇的山响,人们叫着要他去。他只得去了。人们说,我们最后一次派代表去看看。尚青烟要他们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才带着代表们去了。结果,又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尚青烟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出去,陪着笑脸要人们散去吧。可是争得要打起来的人们把他晾在了一边。他灰头灰脑地离开。

院门又被摇得山响。人们又不断声地叫他。锁着的屋里,老婆隔着门玻璃骂他,把家门拍的山响。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他,头倾着不动。忽然,他觉得院门口的吵嚷声小下去了,院门也不摇得响了,不由得站起来。一会儿,三个邻村人鬼鬼祟祟地从饲料房(饲料房挡着院门)后面溜过来。他一声不吭地冲进饲料房,拿着锹扑向他们。院门口的人一片喊。三个人跑着散开了。他赶紧跑到房房前握锹站定。

三个人闲闲地溜达过来,在他前面五步远的地方蹴成一个口向着他的弧形抽起烟来。

王五笑着说,青烟呀,我们就是看一看,不,嗅一嗅脚印嘛。他说,我让你们嗅了(抬头望一眼院门),他们就都翻进来了。快走!这脚印有还是没有,与你们又不相干。王五无奈地挠着头说,杠抬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见输赢咋散场了。你就让我们看一看,不,嗅一嗅嘛。他不再接王五的话茬。他们和他聊他的猪,他也不接话茬。他们就撇开他聊他的猪。话说得真难听,但他当没听见。

院门口的人不时叫他们一声,他们回应一声。

又有两个人翻进来,怕人看见了羞臊似的溜过来,挨着那三个人蹴下了。五个人立马分成了两派,说有的人说,要是没有,他用这么护着脚印吗?说没有的人说,如果有,他能不让咱们嗅一嗅?

毒花花的太阳晒着他们。

门口的人们一声喊。老婆拿着一把鸡翎掸子冲过来,一声不吭,一顿掸子抽得这五个人讪讪地走了。翻院门时故意摇得院门乱响。

人们挨着院门蹴着、站着攒成一团,低声嗡嗡着什么。忽然没声音了。院门外空无一人了。

老婆要他杵了脚印,说,要是连着来上几天人,你这猪还想活?他一言不发。夜里,他忽然冲还在骂自己的老婆竖起右掌做个停一停的手势,右耳对准了门。他猛地拉开门冲出去,抄起门口的锹,向院门冲去。正骑在院门上的人影儿一骗腿跳到了院门外,让两个同伙扶起,一拐一拐地跑了。他跑到房房前,见好好的,腿一软。

尚青烟一夜没敢睡。老婆磨叨了他一夜。第二天,拉拉溜溜地来了些人,在院门口往里眊着说了些闲话,走了。一夜也没人来。两人松了口气。

第三天上午,黑压压地涌来一片人,拍着门要尚青烟开门。尚青烟不搭理他们。忽然,听见人们喊,尚青烟,你老婆拆房房去了。他赶紧往房房赶。老婆也正往房房那里疾跑着。他追上老婆,两个人一声不吭地揪扯起来。院门口的人看热闹。忽然,两个人不揪扯了——围过十个人来。他赶紧站在房房前。老婆拼命地要拆房房,他拼命地拦。忽然,老婆停了手,往他身后看。天,一帮人围过来了。人还在一个跟一个地翻院门。老婆去推搡他们。他们笑着你向东我向西地跑。

人们闲闲散散地满院看稀罕,纷纷爬到猪舍墙上往里眊,仿佛他们从来没来过尚青烟的养猪场。老婆拿根棍子在猪舍墙前来回跑着轰他们,一棍子打恼了没躲开的李三,就和老婆对骂着撕扯起来。老婆骂尚青烟,人家欺负你老婆你也不管了?脚印就那么重要?一院人哄笑。

尚青烟闪电般地扑过去,一锹拍倒李三,拉着老婆返回房房前,人们才反应过来,骚动起来,围住尚青烟两口子。尚青烟握紧锹把,一副杀人不眨眼的相。

……院门被摇倒了……猪舍墙被推倒了……尚青烟自始至终护着房房和老婆……

他对派出所所长说,他们这是借机糟蹋我了。所长说,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再说,你也有责任嘛,你让他们看一看,不,嗅一嗅那脚印不就得了。他说,他们有得嗅得见那股味,有得嗅不见,争个没完没了,就会嗅个没完没了,我这猪还咋养了。所长说,你杵去脚印他们不就死心了?尚青烟说,这是贵人的脚印,杵了就再也没有了。所长盯了他一会儿,低头盯着那房房,问,真得有脚印了?尚青烟说,我又不是哪根筋出问题了。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乡里王书记来了。他不得不开门。王书记长蹴在房房前,看了半天用墨水描画出来的脚印,说,老尚,你日鬼甚了,这就是你画的嘛。他说,这得嗅才能嗅出来。王书记歪着脑袋深深地看了看脚印,走了。过了三天,县委王书记在乡里王书记的陪同下来了,蹴着看了半天脚印,问,你是按脚印的大小描下来的?他嗯一声。王书记问,省委书记在你这养猪场里踩下那么多脚印,为什么就这双脚印留下了省委书记的味?他说,王书记,你忘了,省委书记站在这里给你们讲了半天话。王书记哦了一声,走了。

过了一个月,县委王书记拿着一双黑皮鞋往脚印上一放,很合套,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立大功了!留下了省委书记为人民风尘仆仆的活见证!他的眼里一下涌出委屈的泪水。王书记却打量着养猪场说,县委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脚印纪念馆,让人民铭记省委书记的恩情,同时,激励全县的干部要当省委书记那样的人民公仆。他两把揩干眼泪,插断王书记的话,问,政府要要这个脚印?王书记像你正在干活儿,有人向你要个手头家具,你随手递给他,继续干活那样,对他嗯了一声,继续讲纪念馆的事。他的脸蹩得通红,又插断王书记的话,说,我不给。王书记吃了一惊,说,一个脚印,你要它有什么用?他说,我只是觉得它金贵,就想留着它。王书记不禁哑然一笑,但赶紧严肃起来,说,这是省委书记的脚印,理所当然该归政府。他倔强地说,我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脚印是我发现的,就是我的。王书记怔了一会儿,恼怒地扬起手一划拉养猪场,说,这片地国家收回去了。他说,土地是国家的,你们要收回去,我没办法。可是我能用切割机把脚印从水泥地上切割下来。水泥地是我的吧?王书记看看他,走了。乡里王书记跟着王书记走出几步,又生怕王书记听见了似的轻着脚步跑回来,低声对他说,老尚,你敢反对县委?!扭头又轻轻地跑到王书记身后。

老婆怔怔地望着那几辆轿车跑没影儿了,骂一声,你就让那脚印陪着你喝西北风去吧!一扭身,回娘家去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乡里的王书记又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尚呀,你真是个倔种!万幸你碰上的是王书记,要不,你倒大霉了!哈哈,王书记决定,县里给你在这附近重盖一个养猪场——不管怎么说,你是全县农民脱贫致富的榜样嘛。你呢,把那脚印留下,怎么样?我说老尚,喝西北风可不好受呀。咱可是多年的朋友了,才这么劝你呢。你放心,这是省委书记的脚印,政府敢怠慢吗?他想了想,说,这样吧,王书记,脚印算我借给政府了,等政府不用了,再还给我,怎么样?王书记眨眨眼,说,行呀!他说,那请县委王书记给我写个借条。王书记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说,我去和王书记商量。第二天,乡里的王书记带给尚青烟一张县委王书记向他借脚印的借条。尚青烟又说,政府给我重盖养猪场的事也要写个证明,怕以后有麻烦。王书记说,你个龟儿子可真精呀!好,我去和王书记说。过了几天,果然给尚青烟带来一纸证明。

养猪场建起来半年后,脚印纪念馆才建起来。它坐落在三面临水、十米高的人造土山上,一早一晚,影子能铺到地平线。为了增加登临拜谒的效果,在土山下开了一条徐徐地低下去,又徐徐地高起来的街,类似于从平原的铁路下面穿过的街道。街道修了最好的排水系统,把雨水排到三里外的排干去。街用青石板铺就。街两边的壁用雕刻着四大名著、四大传说的故事的大理石镶嵌出来。壁顶装着射灯,晚上交相辉映。从街的最低点开始,攀二百一十八阶石阶,就站在了纪念馆广场上。广场用雕刻着精美饰纹的大理石板铺出来,四面用汉白玉栏杆围起来。四排枝型路灯,像在广场上栽种了四排树。拾阶而上,一进巍峨的大门,两边各有两个展馆。左手依次是县农耕文明展馆、县农产品展馆。农耕文明展馆里,贴着墙的玻璃展柜里摆着耧、耙、犁等老式农具,墙上画着相应的农耕画面。有一组塑胶塑就的大集体时农民打场实景,与墙上画的村庄融在了一起,你真以为这就是村子边上的打谷场。县农产品展馆里,贴着墙的玻璃展柜里摆着小麦、玉米、高梁、大豆、糜子等等农作物,墙上也画着相应的田野风光。塑胶塑的一片麦子,像从画在墙上的麦海里荡漾出来的一股麦浪。右手依次是县历史展馆、县改革开放展馆。县历史展馆里,贴墙的玻璃展柜里摆着陶瓷、石杵、古代犁具等老古董,还有半截砍刀、三八大盖枪、红缨枪等近代的物件。墙上画着相应的历史画面。一个玻璃展柜里贴着四排模糊了的人像。是革命烈士。塑胶塑了县武装大队攻打日本炮楼的故事。趴在渠坝下面的战士们,你能听得见他们的呐喊声、拉枪栓声。画面上炮楼正黑烟翻滚,飘向展馆。县改革开放展馆里就热闹多了,中间又摆了一溜玻璃展柜,里面都挤挤插插的,摆满了各个单位的改革成果,墙上当然画着相应的画。纪念馆的后墙上,画着尚青烟以前的猪舍,猪舍前画着当时陪省委书记视察的那些人。他们分成左右两伙,都毕恭毕敬地聆听着墙跟前的那双脚印讲着什么。

建纪念馆前,先把描着脚印的水泥地切割下来。建起来后,镶嵌在后墙跟前的大理石铺就的地上。虽然用一道落地玻璃把人和脚印隔开了,可有人一进纪念馆就嚷,自己嗅到那股味了。一位母亲问趴在玻璃上盯着脚印、抽着鼻子的儿子,嗅到脚印的味了吗?儿子说没有,母亲腿一软。桂枝到处宣扬自己是第二个嗅到脚印的味的人。当着尚青烟的面这么说时,满脸的皱纹冲尚青烟拼命地笑着。尚青烟只是淡淡地一笑。

听说,为了当上脚印纪念馆的馆长,县里的头头脑脑争破了头。王书记只得自任馆长,才平息了纷争。听说四位副馆长是抓阄选出来的。只有常务副馆长——乡里的王书记是王书记指定的。十名馆员、两名迎宾、一位解说员、两名警察,都是走后门拉关系进来的。乡里王书记天天呆在馆里,事无巨细,能上手的决不让别人去干,把手下支派的陀螺螺地转。

随着县里拍的大型纪录片《脚印》在省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的播出,全国的电视台争相转播,各个省、市、县政府来参观的团队蜂拥而来。好多党校的学员必来聆听解说员的解说。实际上你问这里每个老百姓,都能把解说员长长的解说词背下来,要不然,真是一件丢脸的事。

……省委书记不顾长途劳顿,一下车,就顶着炎炎烈日,视察尚青烟的养猪场。对养猪场的饲料、猪种、饲养方式、猪舍、销路、市场等方面都深入了解。最后,站在这间(配着一张猪舍照片)猪舍前,就怎么带领农民脱贫致富召开了现场会。汗水流进他的鞋里,渗进脚下的水泥地里。第二天,尚青烟给这间猪舍的猪喂食时,嗅到了那股浓烈的味道。他顺着味道搜寻,就看到了这双潮湿的脚印——汗水这么久还没有干了!我们的省委书记为人民流了多少汗呀!感动不已的尚青烟下定决心,不管千难万难,一定要把脚印保存下来,要让一代一代的子孙记住这位为人民呕心沥血的公仆……

——全县只要是显眼的地方,都竖立着大型广告牌,上面写着解说词中的这一段。

全国各地的人潮水般涌来。县里乘机把这里建成了旅游文化景点:路两边商铺林立,旅店宾馆夹杂其间……仅一年,这个原本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发展成了全县最繁华的小镇。乡升级成了镇,镇政府自然设在小镇上。小镇原本要叫“省委书记的脚印镇”的,被省委书记驳回。又要叫什么恩情镇、公仆镇,都被省委书记驳回,不知道怎么,就叫成了脚印镇。据说,脚印纪念馆的名字也是有争议的,本来要叫脚印纪念堂的,有人给王书记掏耳朵,说,省委书记的级别还不到用堂这个称呼的,所以才叫了脚印纪念馆。

但脚印镇的红人尚青烟心里却不痛快。虽然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恭维声。他育肥的猪还在栏里,人们就开始竞价,然后把自己的名字用红油漆写在猪屁股上。母猪刚有了肚,人们放下的定金就上万块钱,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逢人就嘟囔:去看自己的脚印,还得买门票!多在脚印前站一站,人家就吆喝你后面的人还等着呢!他开始挑清洁工的刺,进而挑门卫的刺,进而挑馆员的刺。有一天,一位馆员和他吵起来,已经是镇委书记的常务副馆长王书记叫他进了办公室。

王书记递给他一根烟,说,老尚呀,你咋日鬼的了,要不是看在脚印的份儿上,咱俩再是老朋友,我也早让警察去拧你的猴儿了。尚青烟窝在椅子上抽了几口烟,说,我窝屈呀。王书记吐着烟说,你窝屈啥呢?尚青烟说,纪念馆总得给我个位位吧?就是打扫厕所也行。王书记瞪眼看了一会儿他,哑然一笑道,我说老尚呀,那清洁工也是正儿八经的科员,是削尖脑袋才挤进纪念馆的,能轮到你吗?他说,我当个义务清洁工怎么样?王乡长说,老尚,这你得去找王书记。

他去找县委王书记。王书记说,尚青烟同志,你是咱们县的富豪,是咱们县的名片,名片搁在了厕所里,天下人怎么想?哈哈。他说,我只是想随时看护着脚印。王书记说,这你放心,脚印在谁的班上有了闪失,谁丢饭碗。老尚呀,借着脚印的东风,抓紧时间发大财就是了,我想发还没门儿呢,哈哈!

尚青烟请镇委王书记喝酒。喝到二潮潮时,撤了酒摊场打麻将,输给王书记近万元后,又摆上酒摊场喝酒。喝到二潮潮了,他对王书记说,我每年把养猪场三分之一的收入捐给纪念馆,你们让我在纪念馆挂个职怎么样?王书记,歪着脑袋拧着眉头说,老尚,你脑子没进水吧?尚青烟说,我不怕你笑话:我家从古至今都是笃牛屁眼的人,就我翻了起来。但是,我就是成了沈十万,只要没进公家的门,祖坟上也不算冒青烟呀!求你和王书记成全我!就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给王书记磕头。王书记赶紧摁住了他。几天后,王书记和尚青烟订了一个口头协议——尚青烟年年把养猪场三分之一的收入捐给纪念馆,尚青烟担任纪念馆的名义馆长,有随时进出纪念馆、对纪念馆的工作提出意见、对工作人员进行监督的权力。三天后,王书记给他送来了正式任命书。

就连平时和他不对付的四爹尚有福也跟着他上了祖坟,跟着他给祖坟跪下了。他给祖坟摆了一桌丰盛的祭祀:一只整羊、一颗猪头、一颗牛头、两只鸡、两只鸭。他在盛了大米的碗里焚着一指粗、尺半高的三根高香,就烧纸就说,列祖列宗,咱总算出了个一官半职的人。看看,这是政府给我的任命书——兹任命尚青烟同志为县脚印纪念馆名义馆长,即日起生效。看看这大红印!这可是咱们县委的章呀!你们仔细看看。

他转身看了一眼吴阴阳,吴阴阳就叽哩咕噜念开了经。一会儿,尚青烟见摆在桌子上的任命书在轻轻地动。忽地,任命书被捏着一角一掀,飘起来。尚青烟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任命书笑道,我的祖宗,你们要甚都行,就是不能要这个。

他先把镶在镜框中的任命书挂在客厅里,等祠堂盖好了就供进去。他认为镇上的好风水就是脚印纪念馆。他去和镇里王书记商量,在纪念馆的哪里能盖个祠堂。王书记说,盖在哪里也不伦不类的不好看呀。他说,把祠堂盖在纪念馆的顶上,那么个小房房(这里是移民地区,没有盖祠堂的习俗,但他执意要盖,而且认为祠堂就和这里的庙一样,就瓜茅庵那么大。他想到把祠堂盖在纪念馆上,是因为他见好多供神的人家,在屋顶盖个一米高半米宽的小庙,就想,神住在那么大的小庙里不觉得憋屈,祖先和任命书也应该不觉得憋屈的),没人会看见的。王书记勃然变色,说,你敢骑在公家头上?!你长着几个脑袋!

 他惶然了好久——尚家世世代代都是顺民呀。但他就是想不通,祠堂建在纪念馆上面,怎么就是骑在政府的头上了呢?这是合理利用空间嘛!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如果在纪念馆上面盖起祠堂,就顶如享有了特殊待遇,子孙后代在乡里也是衣襟能碰死人的人!他只得先在院子里盖了个小祠堂,供着祖先和任命书。

尚家来这里才两辈子人。尚青烟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三代人的名字来。不得已,他去了一趟陕西老家,总算追忆起七辈先人的名字来(离十辈还差三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写了牌位,供在祠堂里。他刚忙活完这件事,县委王书记荣升副市长,镇里王书记长荣升县委副书记,在纪念馆不再担任职务。新来的县委书记兼馆长在纪念馆上更下力气,对他更好。他乘机提出,由他出资,在馆顶建一瞭望塔,让顾客领略大平原风光。只是在塔下建一休息室,条件是由他看管。新馆长一口答应了,他就变相地把祠堂盖在了纪念馆顶上,供着祖先和任命书。至于祠堂叫什么,那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谁家的祖先能供在公家的地片儿上!

尚青烟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做了一身干部服(中山服)。人们背地笑话他穿戴老气,他嗤一声,你们懂个屁!他的步子四平八稳起来,还背抄着手。老婆不再吼喊他干活儿了,雇了一个帮手,说,人家是贵人了。谁要是不叫他尚馆长,他就不搭理谁。养猪场的大小事他也渐渐地推给妻子——贵人谁干这些事呢?他最爱听人问起他这馆长是什么行政级别,那时他会自豪地说,正科级!他本想说是县处级的,只是不敢和县委书记站齐。就是这样,也惹着了镇委王书记——馆长虽然是名义的,但毕竟是馆长,大王书记一级,但看县委王书记的面子上,他忍了,不想,行政级别他竟然和自己平级!虽然这只是他自己说的,但就是忍不下这口气——一个平头百姓,咋敢和自己站齐!他不放过一次让尚青烟明白,你就是个平头百姓的机会。而尚青烟先是退让着,见县委王书记确实对自己不错,也开始让王书记明白,你也是从平头百姓里起来的。比如有一次,王书记说,老尚呀,听说你的养猪场里有一头猪也有猪瘟的迹象了?他当时正喝茶看报,当没听见。他认为谁提他的养猪场,就像提朱元璋当过和尚。王书记提高了声,说,老尚,你耳朵聋了?他假装才听见,说,王书记呀,我正往过摸咱们县有几个人的老子不是农民的呢。总之,两人像一只小纸箱子里的两只刺猬,等王书记升任了县委副书记,都不由得长出口气。

第二任常务副馆长是新来的镇委书记,在他这元老面前自然很谦和。他对镇委书记说,夜里执勤的保安老是打盹儿,以后就我执夜勤吧。镇委书记一口答应了他。不久,人们发现夜里不时有人来找他,有时来的还是小轿车。再后来,人们传闻,这是来求财的、求官的、求学的、求子的、求婚姻的……人们私下议论,只有趴在脚印上嗅,求什么的嗅到了什么的味,才求什么得什么。有人甚至说,尚青烟之所以要执夜勤,就是为了自己多嗅到脚印的财味、官味,好让好运接续不断的。有人私下问尚青烟是不是这样的,他笑着说,别听人们瞎鬼嚼,违反纪律的事我不做。

第三任县委书记也进了市委领导班子后没多久,省委书记退休了。常务副馆长——镇里刘书记说,老尚呀,镇里的事忙,以后馆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他像暂时代理总统职务一样受宠若惊又飘飘然,认为自己离当个国家正式干部的目标不远了!谁想,他却指挥不动以前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馆员、警察、保安、清洁员了。这天,他往馆外走,门口的亮光把地上凌乱的脚印映得真真的。他在宿舍里找到那位负责前厅的馆员,在和保安、清洁工打牌。没等他发出火来,他们丢下牌径直走了。去找刘书记就显得自己无能了,但不找刘书记,又处罚不了这些工作人员,不处罚这些工作人员,自己还怎么在馆里当领导呢?

刘书记钻进了报纸里。他没法说下去了。刘书记忽然想起来了似的撩一眼他,说,说完了?他只得继续说下去。刘书记又钻进了报纸里。他说完了好一会儿,刘书记才说,你全权处理嘛。第一次抓到生杀大权的飘飘然还是盖过了他心里的不痛快——人家不要的哈货给了自己。

他对馆员们说,你们要干就好好干,不想干,趁早走人。过了两天,一位馆员说,老婆生儿子了,他得伺候月子,请了长假。又过了两天,一位馆员说,母亲生病了,需要人伺候,也请了长假……没过一个月,连清洁工也请了长假。

来参观的人虽然骤减,但还是有些人的。他几次请镇委书记再调人手来,镇委书记都说,在调着呢。他实在忙不过来,就把老婆叫来帮忙。老婆战战兢兢地问他,是不是……政策变了?他骂老婆,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么红火的事业,说变就变了?这不是娃娃耍家家了?

这天,镇里的秘书小刘来了,没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叫他尚馆长,而是端着架子要他通知馆里参观的人马上离开,要闭馆了。他问小刘这是怎么回事。小刘说,要你怎干你就怎干,问那么多干甚了。对了,把你的东西都拿走。这分明是在打发一个门卫嘛!他气愤地和小刘理论,小刘仄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觉得尾巴根上在往出长尾巴,就嚷一声,我去找刘书记去!

他问刘书记,咋把纪念馆给关了?刘书记傲慢地看着他,问,这是你该问的吗?他瞬间觉得自己又是个怕见官的农民了,另一个问题不敢问了——纪念馆关了,我该怎么办呢?他希望再到个什么地方当个什么名义长呢。他杌陧了半天,说,脚印是政府借我的,我得拿走。刘书记说,这事你去找县委去,就不再理他。他望着耷拉下眼皮看报纸的刘书记额头上那道深深的皱纹忽然明白,这么多年来人们原来对自己的走运心里沤着嫉恨!

他灰溜溜地走出镇政府,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张皇间,目光撞上了纪念馆顶上的瞭望塔,慌慌张张返回刘书记的办公室,要取回纪念馆顶上休息室里他的东西。刘书记不耐烦地说,去找小刘。总算有个人告诉了他小刘的手机号码,打通了他一说这事儿,小刘说,现在顾不上,有空了我打你手机。

他正要去县里,来了五个才捉走他猪崽的人,要他写保证书——年底我捉你的猪毛重不低于二百斤,否则,差多少斤,赔多少斤。他说,怪事,我的猪崽不可能长不到二百斤的。他们说,得了吧,你的猪崽越来越不行了。他说,那你们今天才和我说?那些人说,以前你是红人嘛。老婆骂他,你再整天耗在纪念馆?再耗,喝西北风去吧!他却责问老婆,这几年是咋干的,能把猪养成这样。

他刚走出院门,又来了一伙捉走他猪崽的人,拥着他返回家写保证书……

县委书记扶扶眼镜盯着他问,还有这事儿?他说有借条呢,就把保存完好的借脚印的借条递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抬手做个阻挡的手势,说,你去找王县长。就低下头继续看报。就是眼前的这位,两个月前见了他还笑容可掬,要他对纪念馆多上心呢。

王县长就是当年的镇委王书记。扫了一眼他的借条说,谁在上面签的字,你去找谁。他说,王副市长不在县里了呀。王县长冲他摆摆手,继续鼓捣电脑去了。

王副市长说,字是我签的,但我是代表政府签的。这是政府和你的事,不是我和你的事。他说,王副市长,你能不能和王县长说一说?你、我、他也算多年的朋友了。王副市长苦笑着说,我那样做,是干涉地方事务,是违反纪律的。再说(扶扶眼镜),不怕老朋友你笑话,我现在靠边站了,谁还听我的呢?老朋友呀,你……为什么非要要那个……脚印呢?他说,那是大人物留下来的。王副市长轻微地摇着头说,老朋友呀,他……已经退休了。他说,退休了,也是大人物。

他对王县长说,王副市长说,这借条是县政府和我的事。王县长像捏着一坨干屎让人看了一样捏着借条说,当年,你只是个骗子,写借条只是为了让戏演的更真实,现在,你竟然拿着这道具来要一个没有的东西,说明你还是个无赖——到时候你硬说那脚印没了,好讹政府一笔钱!他愣了一下才嚷,天!你咋这么想!我就是要要回那个脚印!王县长嗤一声,说,赶紧走,要不,我让保安把你架出去。他说,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这脚印是有还是没有,都与你们没关系,是你们硬参合进来的。王县长听也不听他说,曲起指头点着桌子上的借条说,你再不走,我用这个告你个讹诈罪。他说,那脚印有!王县长说,就你说有,管屁用!说着,用指头把借条弹向他,说,走!再不要来!

第二天,他对王县长说,我把脚印买下来,你出个价。王县长恼怒地说,你是不是真想吃两天牢饭了?没有的东西我咋卖给你?!他说,我说有就行了。咱俩现在立个字据:把纪念馆画着脚印的那块儿地切割给尚青烟。我签字画押。王县长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说,尚青烟,这里是县政府!他说,我如果开玩笑,一出门让车撞死。王县长摇着脑袋,把胳膊摊开在扶手上端详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个……脚印?他说,我就是要证明我不是骗子!王县长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他,说,要买,你就得把纪念馆都买下。他问为什么?王县长说,我只买你一个房拐子,你卖吗?他张张嘴,说,这不一样呀,我把脚印切割下来,补上一块儿大理石地板砖就行了嘛。王县长说,这和再补个房拐子不是一样?他看了一会儿王县长,低下头从兜里摸烟。王县长说,要抽烟去卫生间去抽。他把兜里的手搁在办公桌上,说,纪念馆多少钱?王县长说,当时共花了五百万,折旧后卖你四百万。他一拍大腿嚷,我去哪寻那么多钱?王县长说,那是你的事。他说,那纪念馆甚也干不成,谁也不会买它的,撂上几年,就是个卖砖头了。王县长说,这是你操心的事吗?

他第二天又去找王县长,说,二百万我就买了。王县长双臂抱胸,歪着脑袋说,你是谁?配和政府讨价还价吗?骗子就是骗子,装什么怂!

他回到家里,见老婆有泪痕,问她,才知道,镇税务所要他们补税。他说,奇怪,我哪年差下国家的税了,补个什么税!就往税务所去。出了院门忽地站住,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就又望见了纪念馆顶上被阳光照的金光灿烂的塔。他踟蹰一下,给小刘打电话。小刘不耐烦地说,说得我有空给你打电话嘛,听懂人话不?砰,挂了电话。

他去找退了休的省委书记。老书记对他很热情。当知道了他是要自己和县里的领导说一说,把脚印还给他时,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说,年轻人,不就是个脚印嘛,你要多少,我在石膏上给你踩。他受宠若惊,说,你老人家的脚印太贵重了,要的多了怕我的命服不住,就要一双吧。

省委书记的脚印模子又让尚青烟红了起来。模子上省委书记用筷子划下的签名像政府的大红印章一样震慑人心。尚青烟冲县里的方向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嚷,他妈的,谁还敢说老子是骗子!人们又巴结开了他,但却有所保留——省委书记毕竟退休了,尚青烟再要走好远,也只能走个末节运了。但毕竟,尚青烟是这里从古至今唯一一个和大人物拉上关系的人,得刮目相看。尚青烟却对人们的说法嗤之以鼻,说,我从来就没指望过粘省委书记的光,只是觉得咱这地方贵人留下个脚印,像凤凰落下根翎一样珍贵。有这一双脚印,像延安因为毛主席呆过就贵气了一样,咱这里也就贵气了。人们背地里的一句话钻进他的耳朵里——这是大人物踩在咱这里的脚印吗?这是你拿回来的嘛!他当没听见。

他给脚印模子盖了个一人高的小庙供起来,但脸上却很少有笑意——纪念馆高高的瞭望塔让他烦躁不安。就是他呆在家里,下午,它的影子也会来搅扰他。人托人,他终于请小刘吃了顿饭,说尽了好听话。第二天,小刘喊他去纪念馆拿他的东西。

纪念馆里镀了厚厚的一层土尘。像草、树、大地上镀了一层霜。一眼被打破的窗玻璃,茬口闪烁着蓝莹莹的光。一股贼风钻进来,窜起一股尘埃。

他踩着小刘的脚印一直走到纪念堂的后墙。往楼梯方向拐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墙上的尘土,露出一条玻璃来——确实是那堵玻璃隔层!就看见了里面的那双脚印,像一双幽怨的眼睛盯着他。他才明白,搅得自己坐卧不安的原来是这双脚印!——模子上的脚印根本代替不了它——双胞胎老二,能顶替了双胞胎老大吗?

以后几天他一声不吭。眼前老晃过那眼窗玻璃茬口蓝莹莹的光、纪念馆里那道窄而陡的楼梯、王县长那看骗子的眼、那双幽怨的眼睛似的脚印。

——偷回它来!——这个念头像眼前忽然擩过个拳头来,吓着了他——尚家还没有偷人的人!再说,那会坐牢的!但是,这是唯一救出贵物的办法——是的,它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是落难的贵物,宛如玉玺在自己的手里,你敢说它仅仅是你的吗?不!是老天让你当了它的护卫!救不出它来你就是失职!可是,这风险实在是大,他就推诿起来,先是对自己说,他就是自己的一样东西,人家不给就不给吧,谁让咱是平头百姓呢?又对自己说,它还不知道是不是省委书记留下的脚印呢!因为,只有那天上午他在画脚印的地方嗅到过省委书记的味,所以,从水泥地上往下切割脚印时,他让人切割得面积大一点,理由是面积大了不容易裂缝,自己真正的意图是,这样绝对可以把省委书记当时站过的地方切割在了里面——就是脚印不在画的印子里,也在这块儿切割下的水泥地上,和留下脚印不是一样?那么,自己往出救它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就这么,他逼得自己没了退路,就想起赵氏托孤的故事,想起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想起……故事里那些为救落难的贵人受苦受难的小人物给他鼓起了劲儿,烧热了为崇高献身的热血。他精心谋划了偷窃方案。他闭着眼也能摸到纪念馆的角角落落。他当时为了夜里能进玻璃隔层看看脚印,偷偷地配制了一把进隔层的钥匙(那把钥匙归常务副馆长保管),再加上纪念馆孤悬在小镇外面——种种有利条件让他的偷窃很成功。只要没被当场捉住,被发现是很难的——纪念馆万辈子也没人去,就是去了,他把切割出的坑用水泥抹的和以前一样,还用红漆画了一双脚印,谁怀疑呢?不可否认,他下意识里认为自己正义在手,老天会保佑自己的,才会有恃无恐。下意识里他还相信,那双脚印还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

他把那双脚印也供在小庙里。连妻子也不知道。半个月过去了,风平浪静,他心里也风平浪静了,正要心满意足地过日子,小刘打电话给他,说,刘书记叫他。他忐忑不安地去了刘书记办公室,不想,刘书记让他看一份儿《通知》。他的心刚落在肚子里,又被《通知》的内容给拎着耳朵提起来——尚青烟同志,县政府决定收回养猪场,并责令你补交九年的承包费。每年三十万元整。三日内到县政府办理相关手续。

要不是下面的署名——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上县人民政府的大红章,他以为是谁和他开玩笑呢!

王县长举起当年县里开的给他无偿盖养猪场的《证明》,冲他气愤地摇着嚷,如果不是怕政府丢人,一定治你个欺骗政府罪!一双脚印让县里在财力、物力、人力上付出那么多,你还有脸拿出它来当护身符!两把撕碎了《证明》,丢在他脸上。

他又去找王副市长。王副市长苦笑着说,我就等退休了,和活死人一样了。他又去找老书记。老书记的家人接待了他,说老书记去外地疗养去了。等他回来,养猪场被县政府卖给了一个姓王的人,后来尚青烟才知道,这是县委副书记的小舅子。法院的判决书在家里等着他——半个月内向县政府补交二百七十万元承包费。他打起背包开始上访。遣送回来,从拘押所一放出来,再上访。这天,警察把他从拘押所带出来。他以为要提前释放他,不想,警察对他说,你盗窃了纪念馆的那双脚印,已被县政府起诉。他脑袋里轰地一声响。

已经升任副镇长的小刘,开着车和副驾驶座上的朋友说笑时,眼睛被什么光晃了一下。原来是不远处的玻璃茬发出电焊一样蓝幽幽的光——纪念馆的窗玻璃都烂了。第二天,他打开纪念馆的门。轰地一声,千万只麻雀扇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将他轰出门外。他叫来几个闲人,顶着大簸箕往里冲,一次次被往外冲的麻雀冲倒。

麻雀云盘恒在纪念馆上空,遮天蔽日,噪声喧天,泼下白茫茫的屎雨,抗议人们侵略它们的家园。镇上的打云炮响了九响,太阳才露出来。死麻雀噼噼啪啪砸下来,全镇人清理了半天。有二十只鸡被死麻雀砸烂了头,三个好奇的孩子,头上被死麻雀砸起了包。死麻雀堆在镇外,烧了三天。推土机埋灰时,还有在蹬腿的麻雀。

焚烧死麻雀的臭味消散了,人们才从家里钻出来,端着盛水的盆,拿着布、铲子、小锤子,清理墙上、窗户上、院子里、树上、碳棚子上、农具上晒干的鸟屎。镇街上的鸟屎被来往的车辆撵成了粉。一股风来,满街白茫茫。喷嚏声骤起;野狗尖叫着四下逃窜。

刘副镇长走进纪念馆。一地鸟屎起起伏伏如同鸟瞰丘陵地带。看不见的小飞虫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捂住鼻子,一脚踩下去,鸟屎差点儿漫过他的鞋帮子。他用棍子刮掉一只树枝样的东西上面的鸟屎,是一只塑胶人的断臂。空荡荡的墙上挂着个球。他用棍子刮掉上面的鸟屎。是一颗塑胶人的头。他再刮掉类似一截木头的东西上面的鸟屎。是塑胶人的躯干。

镇派出所全镇挨家挨户搜查。在一家偏远的人家屋里,搜出一只完好无损的塑胶人,坐在凳子上,恼悻悻地看着每个看它的人。砸开了他小庙的门,搜出了那双脚印。

两年后。他从牢里出来,和已经是县委书记的前王县长说,你把我原来盖养猪场的那片儿地方还给我。纪念馆现在也就剩下几堵墙了,你计算一下它们有多少块儿砖头,折个价,我给你钱。你觉得这样行,我也就不上访了。王书记说,天底下谁敢说哪片儿地方原本就是他的?哪凉快你去哪呆着去。

四年后,上访的他第二次从拘押所里出来,回到家里,老婆早跟人走了。他把脚印模子砸碎了,拌在屋后的大粪堆里。把任命书上的大红章剪下来,贴在侄孙的脑门上,说,拿去玩吧。任命书扎得屁股疼。他骂一声,当手纸也不是好料,就丢在了茅坑里。他给村里人盖了个公厕,茅坑用小庙上的砖砌成。村里人问他咋这么好心,他说,省得你们牲口一样随地大小便。村里人攒到他家,看他还要做啥怪事。果然,他又锯又挫,鼓鼓捣捣,弄出一杆鸟枪来。他们问,尚青烟,打鸟能挣钱?尚青烟说,看你打什么鸟。尚青烟又把家里的杀羊刀、板斧磨得风快。一抬头,家里没人了。他又锯又挫又拧,用毛驴车下架子和一截一米半长、五寸粗的铁管造了门土炮。院门口的人见他望他们,脖子一缩,不见了。他用硝铵、砂石、铁渣制作炸药、火药。全村笼罩在年三十接完神的硝烟味里。村里人一见他,远远地躲开了。

纪念馆广场上,残留着的两三块儿大理石板的拐角、半截汉白玉栏杆,让人想起昔日的辉煌;半截枝型路灯杆儿立在中央,红、蓝、黄三根线从茬口耷拉出来,在风中摇摆,宛如被腰斩的人,肠子从刀口流出来,被乌鸦啄得动来动去。围着纪念馆的湖早成了全村人丢弃垃圾的臭沟。一下过雨,火柴梗长的花脚蚊子的嗡嗡声响彻云霄。这时,村里人识字的,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交谈,在家里的话,一人端碗水,指头蘸着水,把字写在炕沿上、柜盖上交谈;不识字的,改用手势交谈。都穿了棉袄、棉裤、毛袜子,戴着棉帽子、棉口罩、棉手套才敢出门。死猫、死狗、死鸡、死猪,甚至死娃子都往这臭沟里丢。乌鸦、野猫、野狗、老鼠、麻雀、乌鸦在这里混战不休。一年,这里来了十来只一尺多长的耗子。它们齐心协力,捕食完野猫、老鼠,又窜进镇子里捕食鸡、猪,甚至狗。镇上谁出门不带棍子,有可能就回不来。但家家关门闭户,能搬走的就搬走了。二百户的镇子,锐减成十八户人家的小村。断壁残垣成了巨鼠的根据地,从这里向四面八方侵扰。镇政府做了一年工作,全镇人才行动起来,刀枪棍棒叉齐上阵,剿灭了巨鼠。据统计,打死四百八十六只巨鼠,漏网多少不知道。

那条三里长的街道早倒塌成了一条臭水沟。有人下了很大的力气,改造成了养鱼池。人们买他的鱼,是想知道这次能从鱼肚子里吃出一块儿有着什么图案的大理石碎片来。有的人用这些碎片拼出一个人头来,有的拼出一只手来……街两边的店铺连一块儿砖头也没剩下。

纪念馆的门窗、屋顶早没有了,像一具被野兽啃光了肉的骨架。时不时有人夜里来撬墙上的砖。墙出奇地结实,都咒骂着老书记无功而返。纪念馆不再能遮风挡雨,麻雀自然不来了,成了野蜂的天堂——四壁里里外外野蜂窝密密麻麻,最大的篮球那么大。从五月份开始,纪念馆慢慢地变成一座黑乎乎的巨岩,像被茂密的树林覆盖。村里人每年会在冬至那一天倾巢出动,把野蜂窝摘回去,卖给药材贩子。纪念馆地上厚厚的鸟屎龟裂成一片一片,每片边缘翘起来。墙上的鸟屎也这样,不拘哪时,啪嗒一声,掉下一块儿来。

尚青烟一身养蜂人的穿扮,用三个夜晚,费了三水桶汽油,烧光了野蜂窝。花了一天时间,把纪念馆里的乱七八糟清理进臭沟里。拉来一万块儿砖头,半个月才翻弄到山顶。先封堵了纪念馆的窗户,再把巨大的门洞砌小了,镶嵌了一扇小门。在小门前圈了一堵两米高的围墙,按了铁门。铁门两边都留了一只里边开口大、外边开口小,活像一只碗的枪眼。他把土炮、炸药搬弄进来后,开始在纪念馆里砌猪舍。他放出话去——谁拿了纪念馆里的那双脚印,赶紧送来(当年,刘副镇长把脚印又丢进纪念堂,后来脚印不见了)。一天早上,那双脚印摆在铁门前。他在纪念馆后面垒了一厕所,把两双脚印分开,在茅坑两边各摆一只,当踏脚。

他听见山下有人叫他。声音勉强爬进他的耳朵里就累死了。他走到广场边往下望,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人人正手搭凉棚往上望。他认出是村长王三娃——桂枝的男人。他喊,你上来嘛,我能吃了你。声音像滚石一样滚下去。王三娃沿着破烂的台阶爬上来。

先开始有人撬这石台阶。全镇的人暗地里骂——没了上山的路,山上的东西再好,不是干瞪眼?这石台阶就保存了下来,只是最近才有人偷偷摸摸地撬一两块儿石台阶回去的。尚青烟曾经要镇上一定要判这些偷盗者的罪,否则得给他个说法。刘牛小给他掏耳朵:你这样就惹下了全镇的人,还想在镇上呆不?法不责众嘛,谁让一开始偷东西的就你们几个呢?

王三娃一上山顶,瞅瞅尚青烟后面黑洞洞的枪眼就蹴下了,给尚青烟递烟,说,咱就在这里说话吧。尚青烟蹴下,接过他的烟。两人在一苗火焰上抽着了烟。尚青烟满嘴烟气地说,说吧。王三娃挠着小腿肚上一团团蚯蚓一样盘结的血管,不时窥一眼尚青烟身后的枪眼,说,青烟呀,咱俩可没怨没仇啊。上面差遣,我就得来问问你:这纪念馆谁批准你占用的?尚青烟说,谁也没。你给上面的人说,这山顶上既不能种地也不能住人。除非摊平了,可谁也出不起这份儿钱。再说,摊平了也只能种地,牛年马月才能收回开支呢?所以,除了我能在上面养猪,这里甚也干不成。王三娃回头扫一眼山下,说,这么高,饲料呀猪呀,你咋翻弄呢?再说,人们都往城市跑,周围人都快走光了,就是县城里,人也快走光了,谁还买你的猪呢?尚青烟说,这不用你管。回头扫了一眼纪念馆说,它还值钱的就是这几堵墙。你让政府折个合适的价,我给政府钱就是了。王三娃低下头抽烟,红光光的头顶上一颗蒿籽大小的黑点像趴着一只虱子。山顶上嗖嗖的凉风吹得他努力前倾着身子,才不至于坐倒。半天,才畏畏缩缩地看着尚青烟说,青烟呀,不管怎么说,这事你得先和政府商量商量呀。尚青烟笑道,如果和政府商量,还会要我出四百万的,否则,宁愿荒着。说完,站起来,下意识地拍着屁股上的土,说,你把我的话捎给政府就是了。对了,你来参观一下我的厕所。

王三娃莫名其妙,但乖乖地跟着他往纪念馆后面走。路上讨好地告诉他,青烟呀,你给村里盖的那个公厕没人管,屎堆满了茅坑,又堆满了厕所,人进不去了。现在,蛆虫白花花地从厕所爬出来,恶心得人绕着走。再这样下去,蛆虫会爬进家家户户的。尚青烟面无表情地说,那才好呢!王三娃畏怯地闪了一眼他,不再吭声。

来到纪念馆后面,王三娃不解地说,不就是个小茅厕嘛。尚青烟说,你看看茅坑的踏脚。王三娃弯腰盯着踏脚。两只蛆苍蝇在茅坑里逍遥地飞落着。他吃惊地直起腰来说,尚青烟,这不是……那双大人物的脚印吗?尚青烟轻蔑地嗤一声,说,什么大人物,我们都是大人物。你们不是一直想站上去吗?好了,站上去撒泡尿。王三娃畏惧地说,这是亵渎呀!要遭报应的!尚青烟说,再遭报应,大不过落个我这样的下场嘛。你呀,就不要迷信了。就因为有这些大人物,咱老百姓才这么惨的。实际上你抬举他们,他们才成为大人物的。来,站上去。就推着王三娃站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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