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没见到地里有几个人劳作,这地,都已经翻耕完成了。
过几天,她又说,也没怎么看到人们在地里播种,玉米都已经种好了。
一场大雨过后,她再念叨,玉米苗长得真好,前几天看上去还光秃秃的大地,转眼间郁郁葱葱的无边无际。
当然,这些话都是子君,在喀喇沁,黄昏的晚风里,说给一同散步的我听的。
五月的风一吹,青苗就绿的山河变色。
遗憾的是,在上千亩的庄稼地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没人耕种的几块土地,如是头上的疥疮,苍白在绿色里,扎眼扎心。
不用问,这些撂荒的地都是马子虚的。子君这么说,我也并不怀疑她的推断。
几乎是每天的晚饭后,我与子君都散步到村里,看那些低矮苍老的石头房子,百来年,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每一座老旧的石头房子里,不是住着老两口,就是住着单身老人;没有年轻人,一个都没有。斑驳的墙壁,如同他们斑驳的人生,苍老地摇摇欲坠。他们穿着玄色衣服,弯着腰,或是拄着杖,在院子里,犹犹豫豫地走来走去,仿佛在找一件永远找不到的东西;也仿佛在放一件,永远放不下的心事。
他们年青时在这儿烟火承欢,缠绵在火炕上生儿育女。后来,他们的儿女如梁上雏燕,试着煽动了几下梦的羽翼,带着毕生的向往,飞走了。
留守的老人们,收回了向外的目光,恋在这旧房子里——孤独的死去,寂寞的埋葬。
子君说,这些石房子像是地里长出来的,每次见到他们,都会想起土地公土地婆。
村里房舍不少,遇到的人不是很多。在村头,常坐丁字路口上了岁数的男女,有几人打牌,几人聊城里的儿孙,还有几人坐在断木残瓦上谈论鸡下蛋、猪生崽。
丘陵地带,立村不是那么容易;马子虚家住庄里,能择位高处建房,必是居村最早的住户了。上百年的房子,上百年的榆树,遮挡了他们家几代人的酷暑寒霜。
马子虚说,外出打工两年,再回到家,原先的十几块承包地被人抢了;你看到的撂荒的土地,都是我家的,现在种不成了,正在打官司。他又指了指身后的老院说,就这祖上的宅基地,房后的那半截场地,也被人偷着转卖了。
说实话,听他这么一说,我非常同情他地遭遇。打了几年工,半个家被人抢了,在这样的社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件,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你申诉的怎么样?”
马子虚,一眼房东一眼房西,也不知他怀揣了多少注意。只听他说,我上访到北京,也到过电视台找了法律服务援助中心。听了我的诉说,那律师说牵扯到当地什么,不好帮我。但他肯定:打到法院,我能赢。说完这些话,马子虚看着自家将要倒下去的老房子,目光茫茫然然,无处安放。
这几年,被撂荒的土地,杂草枯黄又杂草枯黄,年年颗粒不收。马子虚不是上访,就是走在去法院的路上。
一场纷争,春误土地,秋误人生。
每一次散步,路过撂荒的土地,都会心生感慨:马子虚,四十大几的人了,再这样下去,把短短的人生就折腾没了。也免不了地挂念他的官司到底进展的怎样了。
子君心疼那些荒芜的土地,该长庄稼的时节,唯有它杂草丛生;她幻想自己在这儿种茄子、辣椒、芸豆。子君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耕种。土地依旧荒芜。
忽然有个疑问在我脑中闪现,既然土地被人抢了,那么抢他土地的人,也可以耕种啊,怎么就这样看上去,像是无人问津的无主之地。
抱着这样的疑问,问了几个与马子虚同村的人。然而得到地答复,几乎是如出一辙地都在耻笑马子虚的懒惰与贪婪——
村民说,承包地不是被别人抢了,是他自己撂荒了。
村民说,他小舅子看不下去,就包种了二年。他把租金抬高到人家头皮发麻;包不起,又还给他了。
村民说,家里房后的那半截宅基地,本就不是他的,是他大哥的。大哥要了新的宅基地,盖了房,就把这儿退给大队,由队里做主分给了别人。
村民说,之所以马子虚认为这是他的,主要这是他家祖上的宅基地,在他思想里认为,大哥迁移,就应该由他继有。偏偏兄弟两个闹不和,谁也不与谁搭腔;大哥赌气不给他,也就落入旁姓之手。
马子虚走官司路,还有一个底气十足的外因,那就是亲戚在市里有官位。他闹着上访总会得到些许好处,镇里也曾答应,给他盖房成院。在别人看来,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可他不答应;狮子大开口,要镇里补偿三百万损失。
镇里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就上访;在这当儿,他的官儿亲戚出了经济问题,被纪检委盯上,下马了。
靠山没了,很少有人再主动过问马子虚事件。面对这样的人,镇上也没有好地解决办法,如今形成了旷日持久的,一闹一安抚的局面。
村里千亩良田,青苗日夜潜长;马子虚家的承包地,像一条干涸的河床,而两岸,绿浪翻涌鼓荡。
这家村民种豆得豆,那家村民种瓜得瓜;马子虚在祖辈耕种的土地上,种下了什么?
“这么肥的耕地,荒废着,可惜啊。”
子君每见每叹息,忍不住在村里要了一个玉米棒子,铲了杂草,一粒一粒地种下去。
她向土里每丢一粒种子,就玩笑似的低语一句:种一棵太阳,照亮人心无暗处;种一棵月亮,还给岁月以平和;种一棵星星,让每个人都抱有丰收的希望……。她把撒下的每一粒种子,寄予一个美好的祝福——
愿起纷争的人们,放下恩怨,握手言和。
“现在已经生活的很好了,他们却不肯和解。”子君说这话时,我知道她在说马子虚家的事。此时我正在看马子虚邻居家的几头牛。它们毕生走不出牛棚,不知岁月更替;当它们离开这儿时,生命也就结束了。
“有个这样的院子真好。”子君看着马子虚家的院子,自言自语。她知足于清淡的农耕生活,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土地,有一个不必奢华的院子,只要能种下花草就好,再养几只鸡,几只兔子,一只懒猫,一只长不大的小花狗。
而眼前,马子虚家的土地,如同染疾逝去的母亲,肌肤苍白的没有一点绿色生机;她的儿女们被欲望摧动,贪婪膨胀在金色梦里,上演罗生门闹剧。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秋收了,马子虚家的纷争,是鹿是马,法院还没有个裁决。子君种下的几十棵玉米,散落在撂荒的土地里,正在言说一个,成谶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