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平飞奔着冲进不送客栈的时候,周琅嘉正站在陆晏边上看他修瘸腿的椅子和被摔破的茶杯,第一眼看见陆晏的惊讶劲过了之后仔细想想,其实不送客栈的老板就该是陆晏这样的,矜贵得不动声色。
陆晏看上去像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但事实上他不仅会酿酒,修东西也是一把好手,周琅嘉对他这种反差感到非常惊喜,因为她自己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本来前几天在等陆晏的时候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咬牙决定要是陆晏娶他当老婆,那她以后也是可以为了陆晏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的,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陆晏,那就一点也不觉得烦心了。
然而事实证明根本用不着她学,神仙什么都会!周琅嘉盯着陆晏握椅子腿的手笑出了声,陆晏捶打的动作停了,转头看她:“怎么?”
周琅嘉一愣,随即笑起来:“小满说他老板很厉害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陆老板果然很能干。”
在一边扫地的小满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一听周琅嘉提起自己,立刻来了劲:“那是!”他得意洋洋地瞥了周琅嘉一眼,又冲陆晏告状,“老板,她刚不仅不信,还笑我来着,说我要是个姑娘肯定得哭着要嫁你。”
周琅嘉忙打断他:“谁那么说了!我不就是说你要是个姑娘,肯定得……”
“肯定得什么?你就是没来得及说完,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
“我那不是……”
“是什么?是什么你说呀?”小满不依不饶,打定主意要告这个状。
她从小被几个师兄弟惯着长大,性子里带着几分争强好胜,被小满这么一挤兑,立刻来了气,也不管陆晏这个正主还在一边,下巴对着小满就嚷道:“我那不是不知道你老板是他吗?我要是早知道,哼,还有你屁的事。”
小满没反应过来,小孩子脾性也上来了:“我什么屁的事?他是我老板,当然关我的事,你才是屁的事呢!”
周琅嘉气极:“我说,有你小屁孩什么事!别说你只是个小兔崽子,就算你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也不会有你的事儿!”
两人还待再争,一边的陆晏轻轻咳了两声,两位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在一旁站着,小满撇了撇嘴就到一边扫地去了,背对着陆晏僵站的周琅嘉恨不得咬舌自尽,跟一个小孩子吵什么,这下好了,自己给陆晏留下好印象的计划全泡汤了。
不过陆晏似乎不怎么在意,又蹲到一边敲敲打打起来,周琅嘉鼓足勇气转身时,就只看到了陆晏的发顶,他头发非常漂亮,又黑又亮,为了做事方便,头发已经被他随手束起,在背后规规矩矩地垂着,嗯,背影也很神仙。
神仙脑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周琅嘉才一转身他就开口道:“小满还小,孩子气得很,你别跟他计较。”
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周琅嘉丧气道:“他挺好玩儿的,我没事就喜欢跟他争两句,没较真。”
背对着她的陆晏忽然轻笑一声:“你也挺好玩儿的。”
他的笑声很轻,但是周琅嘉听得真切,顿时心花怒放,也不管他是真夸她还是揶揄她了,一扫脸上的低落,笑成一朵花儿,追问道:“怎么好玩……”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后厨的大黄狗跑进来,围在陆晏和周琅嘉身边焦急地打转,不等他们反应,容玦抱着浑身是血的柳静之冲了进来,周琅嘉第一眼认出的是柳静之腰间的佩剑,随即才看清他的脸,脑袋“嗡”地一声,她一路追着容玦上楼:“怎么回事?”
容玦也顾不上理她,脚步不停地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嘱咐道:“去找个大夫!”
周琅嘉一下回过神,转身下楼就要往外走,陆晏已经站起来,他叫住周琅嘉:“让小满去吧,这条街上就有个大夫,他找得快。”
被容玦那架势吓呆的小满忙不迭地点头:“对,我去,我很快!”说完便将手上的扫把一丢,往外跑去。
周琅嘉愣在原地,转头看着二楼的房间,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恐惧,她就站在原地,竟不敢上楼去看看,陆晏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把几天刚带来的揽月仙开了一坛,倒了一杯递给她:“别慌。”
周琅嘉木木地点了下头,接过酒就喝,陆晏酿的这几坛是放店里预备着闲来无事喝着玩玩的,温和醇厚,但毕竟是酒,喝过之后还是让她身上渐渐暖起来,她把杯子递过去想再要一杯的时候,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两人立刻转头望去,谁知来人并不是请大夫回来的小满,而是个一身泥泞,衣服破烂的人,那人脚步虚浮,进门后扶着墙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最近的一把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光之后道:“容玦这个臭没良心的,抱着自己师兄就跑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蓝玉!她立刻跑到他边上:“蓝玉,你怎么也这副模样,你和师兄不是去学酿酒了吗?这怎么回事!”
蓝玉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来话长,快去烧点水,我洗个澡。”
“你不能先告诉……”周琅嘉急得快跺脚了,但看见蓝玉浑身湿透,身上还有划伤,只好闭嘴,转身准备去给他烧水,这时她才发现陆晏已经没在屋里了,桌上的酒倒还放在原地,她走过去把酒坛提到蓝玉这桌,“先喝点酒暖和一下吧,我先去烧水。”
酒香扑面而来,蓝玉低声道:“好酒。”周琅嘉叹了口气,真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着品酒。
周琅嘉掀开大堂到后院隔断的竹帘,一眼就看见了面向小河负手而立的陆晏,听到声音后他转头看向周琅嘉,抬手指了指靠墙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木料:“你自己生火吧,水我已经添到锅里了。”
“你听到啦?”周琅嘉心中一暖,走过去抱起一捆柴就塞进灶里,“谢谢。”
沧浪大部分国土都在北境,冬季寒冷,她又畏寒,屋外常年烧着炭火,生火这事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陆晏显然对她熟练的动作感到惊奇,也不再看院子外的小河了,偏头看她打火,引燃,添柴一气呵成:“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帮你?”
一个大男人,在一边干站着,让一个姑娘自己生火烧水,实在失礼,没想到周琅嘉却毫不在意地自己挽袖子动手,他过意不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周琅嘉正戳着灶里的柴让火烧得更旺,抽空看了陆晏一眼,奇道:“你不是帮我倒水了,还帮什么?”见陆晏盯着她手上的柴火欲言又止,她瞪大眼睛,“你还想帮我烧火啊?”
陆晏跟她对视片刻后,嘴唇动了动,竟然没憋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好看的老天都会多眷顾一点,每次看到陆晏,他身后的风景都好看得紧,第一次是水雾缭绕的冰天雪地,还有小巷尽头的灯火阑珊,现在又是飞鸟次第略过的青山碧水,衬得这个人,这些东西,都美得令人发指。
其实陆晏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春风化雨般的人,但周琅嘉敏锐地感觉到他言行中始终带着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虽然他平时跟人说话时经常会笑,但她每次都能看见他眼里淡淡的疏离——都是些礼节性的微笑。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眼角会有一点点弯,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甚至还能看见他露出的一丁点牙齿,这才是真如沐春风啊。周琅嘉暗暗感慨:那些自诩温润公子的人,在陆晏面前都是狗屁,还是那种连阵风都吹不起来的屁。
“你很有趣,”陆晏只是笑了一小会,但周琅嘉觉得自己已经盯着他发了很久的呆了,“周姑娘?”
周琅嘉回神:“啊?不不不,我不是想让你帮我,我是……”
“你生火生得不错,应该用不着我了。”陆晏笑着指了指已经开始冒烟的水。
“哈哈哈,嗯,我再烧热一点就不管了,让蓝玉自己进来打水。”
“蓝玉?”
“就刚刚进来的那个泥人,不过他平时……”周琅嘉一顿,初来的那天,蓝玉说他的故交是这客栈的老板,就算蓝玉此时狼狈,陆晏认不出来情有可原,但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而且蓝玉进门后,陆晏就到了后院,明明听见了两人谈话,宁愿在后院闷声做事吹冷风,也不愿意进门见一见,这也不像他的待客之道,“嗯,他从揽月城来的,说是来探亲,提前来的,也没什么事,索性跟我们作了个伴。”
陆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表情:“他说他叫蓝玉?”
周琅嘉一愣,她刚刚三两句把蓝玉给卖了,怕的就是他蓄意欺瞒,想给陆晏提个醒,看他这反应,两人还真认识!但似乎不像蓝玉说的关系那么好啊:“嗯……他说和客栈老,和你是故交好友来着。”
陆晏似乎发觉在一直把蓝玉当朋友的周琅嘉面前露出这种情绪很是失礼,立刻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点点头道:“是故交,但非好友。”
周琅嘉对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有些无措,埋头盯着灶火,若无其事道:“水好了,”然后她看了一眼陆晏,又掀帘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蓝玉,回头道,“那就不叫他进来了,我把水带出去吧。”
陆晏对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态度哭笑不得,却也一阵感动,摇摇头,正打算说话,竹帘忽然被人掀开,蓝玉探出身子,泛白的竹帘边缘沾上了一个清晰的泥手印,估计他原先也只是想进来看一看周琅嘉,没料到这边竟然还有一个人,他与陆晏对视了好一会,脸上的惊讶才慢慢褪下,重新换上刚刚探头进来时的笑容:“怀玉,怎么躲在这里,不出来跟我打个招呼?”
虽然陆晏面无表情,但周琅嘉能感受到他身上和刚刚完全不同的气场,面对着这样的陆晏,蓝玉怎么还笑得出来?这两人怎么回事?
长久的沉默,风从几人中间穿行,周琅嘉在一边站得浑身不舒服,抬脚就准备从蓝玉背后钻出去,这时,陆晏终于开口了:“好久不见啊,表哥。”
表,表什么?表哥?周琅嘉硬生生收住了自己准备迈出去的脚步,卡在门框和蓝玉之间。
蓝玉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他的背绷紧了一瞬,随即放松,快得让周琅嘉觉得有些刻意,他还是笑着,只是笑得有些勉强:“咱们年纪差不多,不是让你别这么叫了吗,多生分。”
陆晏声音有些冷:“那该怎么叫你,蓝玉?是这个名字吧?还是蓝公子?”他把蓝玉说得很重,似带讥讽,周琅嘉微微仰头:果然这名字也是假的,她又被骗了一次。
蓝玉似乎被问住了,没有立刻回答,再开口时已经不带笑意:“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那你以为我还能怎么跟你说话?”陆晏撂下这句话后就走了过来,明目张胆听墙角的周琅嘉立刻抬脚溜了进去,紧走两步后在一边站定,陆晏紧跟着走了进来,面色不太好,但看见周琅嘉后还是向她垂首道,“见笑了,我和他一直太对付。”
周琅嘉羞愧地点点头:“不,不会,我不笑,你放心,我也不会说出……”不过这事儿好像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解此时的气氛。
她说完“我不笑”以后,陆晏又是一愣,转过头,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轻轻地咳了两下,再回头看周琅嘉的时候,她分明瞧见他脸上没来得及藏好的笑意,看着一脸茫然的周琅嘉,陆晏指了指站在楼梯口的小满:“小满已经回来好一阵,大夫已经去看你师兄了,那大夫医术精湛,你稍安勿躁。”
周琅嘉听他提起柳静之,心中又是一紧,又听说大夫来了以后,稍微安下心,刚准备开口道歉,陆晏却又摆摆手,指着自己到:“我是客栈老板,”言下之意是这是自己该做的,不必道谢,他到楼梯处嘱咐了小满几句,又转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找小满就是。”
周琅嘉“啊”了一声,没想到一天过得这么快,她还什么都没打听到呢!公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配?有无中意人选?一个都没问!但是陆晏脚步很快,她再多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就看着陆晏跟她告别以后,行云流水地走出客栈。
走了诶,神仙又走了。
周琅嘉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酝酿出沮丧的情绪,便见陆晏又折返回来,她眼睛一亮:“你……”
谁知陆晏并没立即看她,折回来就把周琅嘉天天捧着的白裘袍抱在怀里,抬头冲她一笑:“多谢,周姑娘。”说要便脚步生风地出了门。
周琅嘉愣在原地,好一会才感觉一股暖流从心里冒出来,飞快地蹿到四肢,冲上脑门,他早就看见披风了,知道她专门洗干净折好了,所以都出门了,也还是特意折回来道谢带走,不让她的心意的落空。
小满看着周琅嘉在原地,脸一点点变红,有些担心,但还是嘴欠问道:“你烧水的时候把脸也烧了?”
周琅嘉呆呆地盯着门口:“小满,你们老板娶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