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七】

7

陆晏转身走了两步后忽然停下来,周琅嘉险些撞了上去,她探头看了看前面,没发现野兽之类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将匕首收回衣袖:“怎么了?”

陆晏和她对视片刻,问道:“你怎么上山的?”

“啊?”周琅嘉迷茫地看着他,他刚刚这架势不是要给她带路吗?他不是经常上来取山泉水酿酒,还自称缥碧郡第一的吗?神仙这谎扯不下去了?她看了看眼中隐有期待的陆晏,英明神武的周女侠毅然决然选择了沉迷美色,又转身走向了刚刚被她砸开的路,“我,你跟着我吧,这条路不太好走……”

跟神仙一起下山比上山快多了,虽然从近乎垂直的山壁滑下去非常惊险,她还得分神注意着陆晏和他手里宝贝似的瓷瓶,但看上去养尊处优的陆晏身手出乎意料地敏捷,抱着包袱也走得很稳。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王府背后。陆晏跟在她身后慢腾腾地沿着王府往街上走,快走上主街的时候,雷声越发密集起来,他叫住周琅嘉:“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天公不作美,眼看跟陆晏喝酒的事就要泡汤了,她心里正打着鼓,冥思苦想如何开口跟他约到另一天,他现在叫她等一下,不会是去拿酒了吧!周琅嘉抑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陆晏在街口转了个弯,消失在小巷尽头,周琅嘉一直盯着他不见的那个地方,不时抿着嘴笑,把走小巷点灯的老大爷吓得不轻:“哎呦我说姑娘,你杵在这儿干嘛呢!”

周琅嘉看他一手拿蜡烛,一手取小巷左侧房檐上的灯笼罩子,很吃力的样子,于是上前接过了他手里用来替换的新蜡烛,跟着他从里往外走,一个个把灯笼点亮:“我等人呢,您是王府的家丁?”

老大爷仔细地将烛芯上的蜡挑开:“嗯,不过我老了,不干事儿了,殿下仁厚,把我留在府中,又怕人刁难我,所以给我安排了这个点灯的轻巧活计。”

周琅嘉这几天没少听见关于这位灵均王的事,男女老少,无一不是夸这位家主的,她本来特别嗤之以鼻,尤其是听说他为了独占山头,还特地把王府修这么大,这不是霸道是什么?不过跟着身边的老人把灯笼点亮,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她又觉得这个灵均王当得其实不赖。

“天天点灯啊?王府外面一圈都点?”不过周琅嘉还是对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接受无能,“你们殿下还真有钱。”

老大爷没像小满一样对她大火,反而笑了起来:“王府修得太大了,周围很多这样的小巷,入夜了不好走路,殿下担心夜归的百姓,特地在院墙上挂了整排的灯笼,一来照亮,二来,买不起灯油的贫苦人家可以随手取两盏回去用。”

周琅嘉没想到人家竟是一片好心,于是讪讪地挠了挠头:“啊,灵均王殿下确实宅心仁厚,难怪你们这么拥戴他……”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巷口了,周琅嘉帮忙扶着最后一个灯笼,老人将点燃的蜡烛放了进去,火光映了她满脸。

“姑娘等的人还没到吗?”老人吹灭手上用来点火的红烛,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周琅嘉松开灯笼,刚一站稳,就看见站在巷口的陆晏,她冲老人粲然一笑:“他来了,”说完就紧走两步到陆晏面前站定。

后边的老人看见陆晏后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嘴就要喊出来:“殿……”

陆晏冲他笑了一下,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背对着老人的周琅嘉光顾着看陆晏了,听到声音转身看他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指了指天:“今夜电闪雷鸣不止,怕是大雨将至,两位趁早归家。”说着便冲他们弯了弯腰,慢慢走远了。

见周琅嘉一直低头看他的手,陆晏笑着将手上的油纸伞和酒坛一并递给了她:“你下山时说你住在邻街,恐怕半路雨就会下起来。这是我自己酿的揽月仙,回去尝尝。”

周琅嘉接过东西,顿时有些闷闷不乐,说好的一起喝酒……哦,好像他说的是请我喝酒诶,这这这也太没诚意了,给个坛子就把她打发啦?嘴上却道:“多谢,伞改天还你。”

陆晏和她并肩在主街上走了一阵就停下了,颔首道:“抱歉,我入夜后不爱出门,只送你到这里了。”

周琅嘉皱了皱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些失望地摆摆手,虽然不知道说出来有什么用,但她还是想说:“这边过去第二个小巷尽头有家不送客栈,我就住那儿。”不等他说话,周琅嘉便转身走了,走了一段路后,她忽然转头回望。

陆晏还站在原地,面色隐在阴影里看得不太真切,但周琅嘉看到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其实陆晏那一点头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表示他听到了而已,但周琅嘉就是莫名其妙地开心,一路上脚步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没走多久,伴随着一阵轰隆声,豆大的雨点劈头砸了下来,砸得街边的灯笼左摇右晃,周琅嘉连忙撑开手上的伞,伞面是乳白色的,边缘泛着一点黄,应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竹制的伞柄被磨得很光滑,握起来极舒服。陆晏给她的是把旧伞这个认知让周琅嘉非常开心,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送人的新伞啊,这把伞虽然旧,但却可以看出主人一直很爱护它,伞面干干净净,竹柄也没有一丝裂痕,她拿去还给他的话,他一定很高兴!

周琅嘉心情比伞面上的雨滴还跳脱,走着走着不自觉就蹦跳起来,还轻轻转着伞面,将伞上的雨哗啦啦甩出去。

拎着酒坛走进客栈门的时候,柳静之,容玦,蓝玉都坐在大堂正中的桌上,小满正低着头站在桌边,听到声音,几人都转头看来,小满更是像见了久别未见的老母亲一般,二话没说就冲她扑过来:“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

容玦冷哼了一声,确认周琅嘉没受伤后就径自回了房间,柳静之和蓝玉仍在位置上没动。

周琅嘉颇为嫌弃地推开小满,忐忑不安地走到桌边坐下:“怎么了这是?”

小满跟过来嚎着:“几位公子回来不见人就问我来着,我一五一十说了,谁知这就下起大雨,浮梦山哪儿能下雨的时候去啊,你又一直没回来,他们差点就要揪着我上山去找你了!”

周琅嘉闻言立刻没了底气,低眉顺眼地冲柳静之和蓝玉说:“山上遇到个朋友,他回家给我拿揽月仙了,路上耽误了……师兄,蓝玉,实在抱歉。”说着,她起身抱了抱拳,认真地作了个揖。

“没事就好,下次一个人出门先知会我们一声,”柳静之看她没事儿,也就放下心,接过她手里的酒坛,奇道,“山上的朋友?你什么朋友跑缥碧郡来了?”

蓝玉侧头看了一眼被柳静之掀开一角的酒坛,轻嗅一下,笑道:“上等佳品,”他转头问周琅嘉,“你朋友这么大方,拿如此好酒随意送人?”

周琅嘉正对外溢的酒香颇为心疼,听到蓝玉这话,颇为不满地道:“怎么能叫随意送人呢?”

蓝玉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是我失言,自然是好友情深,才肯割爱送酒。”

柳静之还想顺便尝尝那酒,谁知周琅嘉立刻小气地将酒坛盖上,神秘兮兮道:“这酒可是我朋友自己酿的,说是送给我喝的,你别想。”

她怀抱酒坛的样子噎得柳静之半天说不出话:“周琅嘉?”

周琅嘉壮着胆子冲他抬了抬下巴:“怎么着?”

柳静之和蓝玉看到她这个样子没忍住一齐笑起来,蓝玉起身道:“你们继续,我昨晚没睡好,先失陪了。”

两人跟他告别以后,柳静之伸出手指扣了扣桌面:“怎么回事?酒哪儿来的?”

周琅嘉张口欲辩,他连忙竖起食指道:“得了吧,蓝玉就算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蔚城北的芳菲湖,哪儿来的家住缥碧郡的朋友?”

“呃,刚认识的不行啊。”

“呵!你拜把子拜上瘾了啊?你现在是不是在路上逮着个人就觉得能交朋友了?”柳静之对她这不打算老实交代的态度很是无奈,想起大雨时他们几个坐在客栈担心得要冲出去找,突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姑娘家,不比我和容玦,你不能……”

小满一脑袋磕在柱子上磕得他眼冒金星的时候,柳静之还在絮絮叨叨跟周琅嘉说教,他揉了揉眼睛,准备关门睡觉了,经过桌子时,他瞥见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周琅嘉腿边的水渍,也顾不上柳静之还在说话,立刻哀嚎起来:“周大小姐!你怎么把伞拿进来了!”说着便凑到周琅嘉腿边,伸手要把伞拿走,谁知周琅嘉的脚往上一抬,一脚踢开了他伸出去的手,他难以置信地望过去,“你这是干什么!”

周琅嘉忙不迭地弯腰致歉,将自己的外衣……外衣?她摸到身上的白披风时突然愣在原地,其实前几天逛街的时候,她给自己买过一件白披风,中看不中用的料子,准备穿着防风,所以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们都没发现异常,此时细看才发现,她身上这件是厚裘袍,非常宽大,压根就不是她自己的,更让柳静之气结的是,披风前面的红痕分明就是血迹,还受伤了?他怒视周琅嘉:“你真不打算跟我实话实说 ?”

看见披风的一瞬间,被柳静之训了一晚上的心情忽然扬了起来,她嘚瑟着将披风脱下来,小心折好,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把湿嗒嗒的伞裹进去,看得柳静之和小满目瞪口呆,周琅嘉抬头正色道:“师兄,今儿这个人吧,不仅真是我刚认识的朋友,而且,”她顿了顿,凑到柳静之耳边,小声道:“搞不好他还会是你妹夫。”

“哐当——”柳静之一个不注意,连人带椅子一齐摔到地上,小满过来扶他的时候,他还张嘴瞪着周琅嘉。

周琅嘉跟小满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按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她也紧挨着柳静之坐下,面色沉重地道:“你也别大惊小怪,其实这事儿吧,说不准,”柳静之一言不发地瞪着她,这事儿当然必须得说不准啊!几个师兄弟当亲妹妹带大的小师妹,二十多年不开窍,出个门回来就说要给他找妹夫,这能不大惊小怪吗!周琅嘉却没感受到他汹涌起伏的情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不太有把握,主要是这个人吧,我了解得不多……”

柳静之眉头越皱越紧,刚见了一面,能了解多少?刚刚这小丫头片子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这人肯定不是坏人的时候他就想骂人,此时终于忍不住讥讽她,试图把她从这场春梦中叫醒:“你不是说他揽月仙酿得好么?还把伞和衣服都给你了。”

谁知周琅嘉闻言竟认真点点头:“是的,可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柳静之:“……”

啊啊啊啊!那你没事儿给我找什么妹夫!

周琅嘉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平时温和带笑的师兄脸色有多精彩纷呈,自顾自道:“可是我告诉他我住哪儿了,他应该会来找我的吧?毕竟东西落我这儿了,我看这披风肯定价值不菲,”然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闪闪地看向柳静之,“哎师兄,他家境应该挺殷实的吧,家就在主街上呢。”

柳静之几乎想仰天长啸,很想抱着远在沧浪的师傅大腿好好哭一场,他看着周琅嘉,顿时有些欲哭无泪,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讲起,最终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问题:“你看上他哪儿了?”

周琅嘉掰着手指罗列了诸如“长得好看”、“家里有钱”、“为人亲和”、“身手敏捷”、“爱好广泛”、“心思细腻”之类的理由,最终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趴在桌上,闷声闷气地道:“其实我也说不出来。”

柳静之一看机会来了,想着好好开解一下这位见识短浅的小师妹,让她自己悬崖勒马勒不住的话,他也可以上前帮她扯两只马腿:“这不就结了,你冷静一下……”

“光看他一眼就知道了,”周琅嘉抬起头,从胳膊间露出一双眼睛,定定地望向柳静之,“师兄之前不是说,世上是有一见钟情的吗?”

马腿子没抱住,翻身把他踹下去了。

周琅嘉还在讲,仍听得出声音中夹着欢快,但已不复刚刚的轻佻,她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些事,旁人向我描述一千遍,一万遍,不懂还是不懂,但看见他的时候,我就都懂了。”

柳静之长久地沉默着,桌上的油灯溅了一滴火星,细细地炸了一下,他才叹了一口气,问道:“琅嘉,你不是小姑娘了对吗?”

你不是天天追着师兄要跟师兄一起洗澡的小丫头了,不会被藏书阁的大黑狗吓得哇哇大哭了,你是可以拿着剑惩恶扬善,快意恩仇的周女侠了,可以分清善恶黑白,可以决定自己心之归属,并不言后悔的大姑娘了,是吗?他这样问道。

隔了很久,周琅嘉仿佛真的将他没问出来的那些问题一一听完,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那就试试吧,”柳静之释然一笑,“男未婚女未嫁的话,咱们周女侠的胜算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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