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奈何桥。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是新一批小鬼转世投胎的日子。
阿浮早早等在了奈何桥下,只等吸收这些新鬼灵魂中残余的执念。
听一些年长的姐姐说,它们这类黄泉小鬼在人间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作孟婆。
虽然阿浮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难听,将她一个小姑娘都叫成老婆婆了,但又想想,人是无法看见鬼的样貌的,也就撇撇嘴罢了。
“下一位,季轻尘。”
来了来了,可算是来了。
阿浮斗斗精神,每天死去的人太多了,久而久之,它们奈何边的孟婆组织也有了分工。她今天的任务就是吸收这个叫作季轻尘的人的执念。
吸收掉新鬼的执念,一来可以让这些新鬼忘却前尘,没有牵挂的投胎转世。二来它们黄泉鬼也是凭借这个来提升修为、领工钱的。
前几日她刚刚看上了一柄红缨枪,可惜还差四百个鬼钱,吸了这个新鬼的残念,她就可以凑足钱了。
“姓名。”
“季轻尘。”这个新鬼的声音还挺好听,像是昆山玉碎。
“大雍首辅,谥号文正,生前功大于过,可投富贵家。”判官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三两句判了人前世与来生。
阿浮对这些实在不敢兴趣,既做了鬼,生前什么身份名利全都是过往云烟了,什么前世不过是一场谈资。
“过——”
判官最后这声中气十足的喊,惊得阿浮一下子从桥下冲了出来。
一抬头,迎上一双清华似月的眸子。
一朝入鬼城,前尘事尽消,所有新鬼都穿着一席白色长袍。
偏这人将白袍穿成了月色,独成一方美景。
“阿浮!”
孟婆管事低声的怒音在耳边炸起,阿浮骤然回神。眼前这人可不就是她的任务目标。
脸上瞬间挂上笑意,虽说人看不见鬼容,但清凌凌的笑声却可入人耳。
她自桥下一跃而起,席地红裙翩然落地,鬼笑声似乐,自四面围住那清冷似月的人。
阿浮飞身落在那人面前,带着笑的眸望进那双静渊黑眸,在他后退半步的瞬间,她直冲而上,眉心撞上他眉间。
前尘往事自眼前飘然而过,其中一点红光极为耀眼。
阿浮弯唇一笑,知道这便是季轻尘的执念了。
只要她走进,属于孟婆的鬼力会瞬间侵蚀掉这点影像,执念红光自会褪成黑白,这人前世残念记忆也就清除干净了。
阿浮抬脚迈进红光之内,这人记忆中的七彩斑斓她全然没有在意,只等着红光褪色。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直到一个时辰过去,红光依旧灿灿如日,半点都没有改变。
阿浮长眉微蹙,伸手向前探去,未料竟一下子穿透了记忆屏障,再回首之时,整个人到了一条长街之上。
喧嚷的声音扑面而来,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衣裳来来往往,交织成一道道彩色长线,两边楼阁林立,白墙黛瓦,远方蓝天碧青一片。
鬼界建筑大多黑白,少有这般斑斓之色,以至于阿浮一时都有些茫然,半晌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是,到了人间。
“季轻尘,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啊,我在家等你。”
一道娇俏的声音穿过熙攘人群传来,阿浮不自觉寻着这声音转身,
“季轻尘?”
街道前方,有两个人逆着重重人流并排而来,其余人全都是模糊的影像,独这两人身形清晰,便连眉间清浅的笑意与不舍都分明可见。
左边那个一身蓝色长袍,背着竹制书箱,一张俊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正是她此行的目标,开元十一年的新鬼,季轻尘。
看来她是不小心进了季轻尘的残念影像之中。
想到刚刚吸收残念失败,阿浮不由认真观察起这里的情况,最后目光落在季轻尘身旁那位红衣姑娘上。
吸收残念失败,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鬼力出了问题,已经没有办法清除新鬼残念,可她现在还能够用鬼力站在这里,显然不是她的问题。
那就只能是新鬼内心的执念太深,以至于就算身死,灵魂也不愿忘却。
遇到这种情况,从前她都会选择用武力强行清除。
那边,季轻尘声音含着笑,温声道:“你等我,我一定尽快回来,绝不让你等久。”
“季轻尘你是不是傻啊,我等你又没什么,你可得好好考,考个状元回来!我以后可还要当诰命夫人呢!”
说话的那姑娘伸出手拉季轻尘,他便将她白嫩的手握在掌心。阿浮可以看到,此时的季轻尘,眸中远没有在鬼界的静渊似水般的沉静,他眼中似盛了星光,意气中带着浓浓情意。
武力解决,其实就是抹掉新鬼心中那股残念,也就是,抹去那位姑娘的存在。
红袍提起,阿浮提身朝前飞去。
只要抹掉那位姑娘,她便能得到季轻尘的残念,像他这种首辅身份的人,灵魂残念力量都很强大,足够换来那柄她刚刚看上的红缨枪了。
那姑娘任由季轻尘拽着手,迎面向阿浮走来:“你去京城后可不许看上别的姑娘,不然我会生气的。 ”
“不看。”季轻尘错后半步,由她拉着向前走。
不知为何,看着那姑娘脸上生起的灿然笑容,阿浮只觉似曾相识一般。
这一刹的念并不能阻止她的动作,想起那柄漂亮到极致的红缨枪,阿浮嘴角扬起笑意,五指成爪,疾速抓向那位姑娘。
五指指尖距离那笑脸只一寸,阿浮嘴边笑容倏然僵住,眸中震惊难掩。
那姑娘脸上笑意仍旧未退,然而全身都被一道金色灵障护了起来,以以至于她指尖尚未触及那姑娘的脸颊,整个人都被一道耀眼的金光斥退。
被逼出记忆灵障之时,站在那姑娘旁边的季轻尘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然落下,一双黑眸恍若深渊潭水。
鬼界奈何桥上。
阿浮眉心猛地离开他数寸。
鬼界有言,前世有大功德者,自身会携带有护体金光,黄泉小鬼见之,恨不能退避三尺。
可谁能想到,这个人他竟用自身的护体金光护住了那残念中的姑娘。
阿浮眸中有惊疑有愤怒,更多的还是不解。
她守在奈何桥边吸取记忆残念少说也有数十年,各般人各般残念她都见过,尽管生前再怎么执着,死后留下的也不过仅一丝不甘罢了。她挥挥手,鬼力所至,那最后一丝不甘也就消散了。
人既已死,前世过往合该烟消云散,干干净净地投胎转世不好吗?这人何至于这般执着?
“姑娘。”
季轻尘已然清醒,黑眸静静望来,声音浅浅道,
“我不想忘。”
阿浮只是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怒意。
片刻后,她倏然飞掠而来,那身拖地红袍似是绽开的花,一手提起季轻尘的衣领,拽着他朝鬼界深处飞去。
一路过了黄泉,越过阎罗殿,她没有说话,季轻尘也不再开口,两人各自沉默。直到一间云楼般的屋阁之内。
阿浮拽着他,将他扔在了庭院之内,自己提步进了房间,彭的一声房门紧闭。
她三两步跑到室内拿下置在墙边的长枪,刚往门外走了一步,想了想,又把长枪放了回去,自己爬到了床上。
“不想忘?在鬼界,在孟婆手下,岂容他有不想之理?!”
阿浮说得气势十足,说完不由泄了气趴在床上。
孟婆再厉害,也不过就是阎罗殿前的一个小鬼,她是小鬼中的小鬼。
像季轻尘那般前生对人世有过大功德的人,还真不能强行拿他们怎么样,要想得到他的残念,除了由他自己放弃执着,似乎别无他法。
“我呸!”
阿浮哼哧坐了起来,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长枪,又想起鬼殿新到的那个红缨枪,那可真真是枪中绝品,从头到尾都合极了她的意。
可要得到那柄长枪,还非得完成眼前这任务才行。孟婆还不容有小鬼放弃,简直是……
阿浮倒头躺到了床上,脑海中各种逼人就范诱人就范的方法想了一大堆,想着想着,不由陷入了梦乡。
……
“季轻尘高中状元!”
“圣旨赐婚,封季轻尘为当朝驸马。”
“姑娘,你可为贵妾。”
红衣姑娘跪在门口,本在聆听天朝旨意,听到丈夫高中状元之时更是喜悦至极。却未料到最后竟要从妻子降为贵妾,与当朝公主共侍一夫。
她猛然抬头,愣了片刻后,也不管那宣旨人是何等神情,霍然起身,只道:“季轻尘不会接旨,我也不会。”
“大胆!你一乡野村妇,竟敢抗旨不遵!”
红衣姑娘比他声音还大,只道:“便是乡野村妇,我也是季轻尘明媒正娶的妻子!”
“来人!来人!把这蠢妇给我绑了,奉驸马之命,杀无赦!”
数十人蜂蛹而上,将那红衣姑娘团团围住,手中各自持着大刀短箭。
正待围杀而上之时,突围数道马蹄声响。
远处黄沙滚滚而来,上百人驾马冲杀而来。
有人大喊:“叛军,是叛军!大家快逃啊!”
街道霎时四乱。
红衣姑娘冲进家门,再出来时,背上多了一位尚自咳嗽不停的老妪。
两天两夜,她自背着老妪,手中拿着一柄红缨枪,脸上衣衫全都脏污一片,却也护了两人平安。随着流民队伍徒步朝青城走去。
进了青城,凭红衣姑娘之智,必然能谋得生存之法。
她背着老妪,脸上汗水直流,嘴上不住道:“娘亲,你再坚持一下,等到了青城,我便想办法把季轻尘抓回来。”
老妪咳嗽得厉害,眼睛紧闭,只是无意识喃声道:“是尘儿对不住你……咳…咳咳……是尘儿对……对不住你……是尘儿对不住……”
夜色如暮,一缕微光自天边而现,恍似黎明的晨曦映在天空,带着几分温暖的光亮洒了下来,照亮了眼睫。
阿浮缓缓睁开眼睛,梦中最后的场景停留在脑海,只余下满天满眼的血。
她们撑到了青城,然而叛军也到了身后。
青城城门大开,流民一哄而入,却没想到等待她们的是来自青城军的利箭。
青城太守以这上万流民为献,只望叛军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红衣姑娘手持红缨枪杀得眉眼染红,终是抵不过万箭齐发,穿心而亡。
不知想到了什么,阿浮快速下床冲出了屋门。
季轻尘果然还在阁院之中,依旧是那身白袍,手中端着一杯茶,见着阿浮出来,他先是一怔,眼中倏然划过一点恍然,而后黑眸之中渐渐浮现点点星光般的笑意。
阿浮大踏步走过来,按着他的脑袋往自己眉心撞,迅速找到了自己想看的记忆影像。
永承八年,雍军入城称帝,庆国覆灭。
开元二年,新皇释放被困牢狱三年之久的前科状元季轻尘,授予官职。
开元三年,季轻尘自家乡回归,忧郁数月,后大刀阔斧改革新政。八年之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新朝昌盛,百姓和乐,国家安泰。
开元十一年,新皇下诏封季轻尘为当朝首辅,领旨太监寻了满城未寻得首辅其人。一天后方才得知,当朝首辅季轻尘于家乡老宅自戕而死,死后手中抱着一柄红缨枪。
鬼界有传,孟婆之所以滞留奈何桥下,乃因心中有不想忘却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