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魏颖瑟缩着在尘土里,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太阳一落,温度骤然降低,连件厚袄都没有,止不住他在睡梦里战栗。
她心中多少歉疚,但很快又说服自己冷漠。
这世上的人,隔日如隔世——
昨日能彬彬有礼,今日能百般温存,明日也能如弃敝屣;
昨日是玄穆的侍从,今日是自己的长史,明日又是谁家的忠臣。
眼下能代表什么呢。
给了他离开的机会,是他非要跟来。把身上的披风盖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对于玄焰的人,对于颜极的人,她没有保护的责任。
原来希望生命像候鸟的旅行,启程与结束都有明确的意义;
实际却是只断线的风筝,满眼苍穹浩瀚,却连区区二魂六魄都无处安放。
也好,至少一个人飞,无论撞碎于云岸,还是湮灭于天火,这世上都不会再多一个人心碎、崩坏、苟活。洪荒万古罄尽,唯有生老病死,才能伤人于无形。若能寻个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哪怕是永眠,都好过浑浑噩噩地继续漂泊。
她抱着这样的心情奔赴前线,也抱着这样的心情抗下了动乱的责难。唯独没想到魏颖会跟随至此,白白折磨了这个无辜的小孩。
今宵良辰刚好,朔夜一过,虬枝盘曲间,新月初现。想来对月发呆,总比沉迷反思要好。
她刚轻轻地拨帘张望,四个守卫便迅速盯上了她。四把剑刃簌簌地亮着冷光,四个心跳快如瀑雨,呼吸声也此起彼伏,背光的拳不禁地微微颤抖,紧张之态,犹如惊猿脱兔。
她心想,真是可笑。
月钩尙羞藏云后,没什么月色可言,夜风又趁机窜扰,魏颖随之抖了抖。
她遂赶紧收回身子,捏紧了缝隙,在黑暗里安静地眨着眼睛。
片刻,稳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的心跳、呼吸比守卫们深厚,略带紧蹙,似心头在畏惧与压抑间左右悸动。
“他们歇息了吗?”
守卫们没有阻拦,盔甲微响,大抵是在行礼。“没有,穆帅。”
她却装死,纹丝不动地悄悄坐着。
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又受一番责难,再挨顿教育该如何与人相处。
谁知来人竟固执地不肯离开,许久,又道,“魏颖在吗?”
她这才起身,轻轻地把魏颖拍醒,“玄穆找你。”
魏颖半睡半醒,还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地被推出帐外。
此时,初月正浮出云海。随着帐帘卷起,温柔的银光倾泻而下,推开了黑暗的掩护。
玄穆顺手接过抬起的帐帘,没有搭理魏颖,却注视着倚坐在土里的人,“我们谈一谈?”
她闻言依然无动于衷,他也没半点退让的意思。
一暗一明,一低一高,莫名地开始了对峙。
守卫们更不敢出声,只有魏颖冷得牙齿不自主地嗒嗒地打颤。
她可怜瑟瑟发抖的小孩,只好妥协,“要谈就单独谈,找个地方叫魏颖歇息。”
“都去我府上吧,这里太黑。”
早先在议事帐里争斗的狼藉已收拾妥帖,桌上摆着晚膳吃剩的点心。本应作夜宵饱腹,但玄穆心烦意乱到无法思考,才去寻人夜聊。
他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视线自坐下就聚焦在点心上了, 随手挪开了盘子,挺身正坐,认真地道,“临浪,我想先道歉,今晚我不该动刀,是我在气头上太冲动了。不管怎么说,突发暴动也非你本意。冷静处事是主帅的职责之一,我的行为加剧了我们之间的矛盾,是我不对。”
她十分惊讶,这是什么诡计?但他的目光毫不躲闪,语气也颇为真诚。
“行呗,都是你的错咯。”她不吃这套,反而挑衅地凑上前注视着他,清清楚楚地道,“你若想让我道歉,还是省省吧。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情实感。”
玄穆克制着内心的不悦,但还是脸色一沉。
其他的可以不在乎,但临浪当着一众将士的面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是真情实感?
他微微蹙眉,语调跟着上扬,道,“我不需要道歉,但孤掌难鸣。你需要明白,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
“磨合?”她不屑一笑,“没问题啊,我当然可以接受你的妥协啊。”
玄穆神情渐渐肃萧,“你自己没一点问题吗?”
她冷笑道,“你来给我道歉,说你的行为加剧了矛盾,敢情又怪我咯?我有什么问题,那六七个长史不比我明了?还是说你光顾着算计,没来得及问询这些个探子呢?”
这话令玄穆想起近日军中甚嚣尘上,火气蹭地冒了上来。
他是占卜大师吗?
不仅算得到临浪连辞七人,还算出来自己的大侍从成为司马长史?
临浪这人孤身入盟,不带一兵一卒,就要统帅整个幕府,乃至联军。长史自然出身异国,能派遣的得力之辈自然也早为他人所信。
在所难免的人情往来,哪里称得上算计?
是临浪刻意刁难、得罪了所有盟国、严重影响军心在先!
魏颖临危受命,只为挽救司马幕府大厦将倾,如今倒成了别人口中“玄穆安插在临浪身边的探子”,真是无稽之谈!
为平息流言,玄穆一待时机成熟,便调魏颖回府,谁知对方故意不放人!
算计的到底是谁!
他愠声道,“你若有兼顾整个幕府军务的本事也罢,可你连本职都顾不上,还敢说是别人的问题?”
临浪也不甘示弱,冷嘲道,“我没顾本职?你以什么标准来评价我?因为我拒绝参与你们可笑无用的会议,还是因为我没让联军输得再惨烈一些?你明白你们玄焰只是‘想’称霸颜极而已,还没能称霸颜极吧!竟这么自然地要所有人顺从你们玄焰国的军规制度!不好意思,我在玄焰军么?话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反思暴动的起因。”
玄穆怒道,“我叫你来,无非是想了解现场的真相!你们却各说假话,还来问我原因?你想有不同的制度,随意!只要能退敌,随意!你和太行国私下有什么交易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日后怎么能杜绝暴动,这么基本的要求,你们能不能说实话?”
玄穆愈发急了,她倒冷静了下来。
早先争执时,只当他是个好面子的普通男人,自尊与自卑薄弱地共存着,一时不如意便又相冲。
这次不同,他急切是为了探究真相。
她问道,“你如何得知我说的不是实话?”
他顿了顿,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匪夷所思,认准了自己被临浪蒙骗。
许是他们编的故事太过流畅了?
但凡追问点什么,太行人一律顺着临浪的话笼统作答,临浪则回答得太快,完全不需要时间回忆。事发突然,各人细节的记忆本该有所出入。
许是他压根不信临浪会如此鲁莽。
自若如落败后,太多人批他骄兵必败。他心有不甘,静处常反思,但始终没有头绪。直到一年前重返前线,反复模拟了当日战况,他终于意识到,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没有失误。
他只是注定要输给更加冷静严密的对手。
既能在危机中绝地求生,又怎会轻易被难民激怒,以至草菅人命呢?
他沉吟道,“大概……是直觉吧。”
“可人确实是我杀的。”
“哦?那……为什么动手?”
“他们要杀人,我能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地道,“难民手无寸铁,怎么杀人?”
闻言,她眸中骤然掠过一丝寒光,“梁上的砖,地上的棍,还有你眼前的盘子、长在身上的拳脚,哪个不能取人性命?”
他无言以对。
道理都懂,只是想不明白。
用上了这些寻常之物,意味着真动了杀心。联军就算出师不利,也在救人性命,花都百姓怎视将士们如宿敌,恨意竟如此浓烈?
如此想来,花都人更恨的,并非鲜少露面的苍滨人临浪,而是毗邻的太行国将士。
邻国纠葛,犹如苍滨之于玄焰,动辄可追溯百年。
作为颜极唯一的女儿国,太行人在联军中格外乍眼,今日恐怕又成了断枝承载的最后一片雪花。
在玄穆陷入沉思的同时,临浪的注意力又落回了桌角的点心上。
乍看似某种面粉作物,细条卷成了花朵的形状,金灿灿地看起来蛮好吃。
趁他不注意,她干脆偷偷地伸手摸起一块儿,塞进嘴巴吃掉了。
果然,甜丝丝的味道,外脆里嫩真好吃。
可是玄穆怎么可能看不到呢?面对这种突发的滑稽行径,他猝不及防,愣了愣, “饿了?”
“我吃不代表我饿。”她如此说着,却又紧接着吞了一粒。
他又困惑又好笑。
这人在干嘛?真不是饿了吗?怎么会这么饿?
他忽而想起,临浪回营后很快被软禁了。
人前人后地奔波了一整天,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当时他在气头上,哪里想得到。
歉疚、悔意、无奈,在他心头统统交叠成重影,分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剩食本不该待客,但大半夜的也没法差人做份新的,他只得将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叹道,“你先吃饱吧……既然是正当防卫,你明天朝会时澄清下,我们再共同商议个对策化解矛盾,我再派人帮你收整幕府……”
她白了他一眼,“要化解矛盾,得先平息众怒。罚谁罚多重,代表着联军对平民的态度。在场的将士,有两个太行都尉、右将军、魏颖、还有我,选谁都一目了然。人是我杀的,罚我我认,你心软些什么?”
“不是心软……你何必自讨苦吃?”
她不答,认定玄穆无法理解。
毕竟,玄穆现在的行为,可赞誉成君子仁义,有的人却成了妇人之仁;他早先的行为,可解释成男儿气概,有的人却成了歇斯底里。
像玄穆这样的人,只有被阻止才可能停止。有的人谨言慎行,仍遭指指点点。
特权之于强者,犹如天生周全的四肢,既然与生俱来,失去便要经历彻骨的痛。
完整何尝能理解残躯?从来只有弱势才能共情弱势。
玄焰国未曾经历本土战败,就算是天之骄子,也不清楚人心在乱世里的变化,又怎么可能明白太行人在联军中的处境。
太行人输不得,万幸今日,她也不必赢。
没什么可解释的。
只要魏颖有地儿安睡就好。
玄穆还想商议对策,她却无心合作,不客气地道,“你们明天开会自个儿商量去,关我什么事?我都被软禁了!”
他顿时神色黯然,刚才还昂然的气势坍缩成软塌塌的小团子,周身都显得疲倦。
她想溜走,又于心不忍。
算了,吃人的嘴短。
“玄穆,你找我没用,我们都是选择牺牲的武将。平民跟我们不同,他们被迫卷入战乱。对于没有选择的无辜者,终有一日,极端会变成他们的日常,单个人的悲欢离合会超越大局的重量。你得请擅长以情动人的花都御卿辅理,给难民关怀,而非秩序。”
“嗯……”
“那我继续禁闭咯。你专心安顿好你的人,少来管我。”
本回完
无新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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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体标注每篇新出场人物,且标注“新增”,方便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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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极 (七大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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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极联军(权力独立)
大将军、大司马:玄穆(玄焰国),临浪(苍滨国)
骠骑:玄倓
车骑:玄炟
卫将:羲和(中颜帝国)
前将:玄烙
后将:薛鹤梅(花都天朝)
左将:蒙尘(洛水国)
右将:锦瑟(太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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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长史:苏复(玄焰国)
大司马长史:魏颖(玄焰国)
幕府副将:玄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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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滨国
君主:苍滨十二王,先王
朝臣:雷霆(副将升至主将,暂军职不明),杨晓风(上将),梧菁(天将),临将军
其他:霍峪(雷霆侍从),雷云(雷霆妹妹)
已故/失踪:梧天将,梧蓁
玄焰国
君主:玄焰十王
朝臣:玄穆(神弘元帅),玄倓(振弘副帅),秦飞将(丞相,前元帅,穆、倓之父),苏复(总长史),玄炟(勇弘将军),玄烙(伏恒将军),玄煊(将军),廖青云(御前侍卫、王子侍卫)
其他:萧风棠(玄穆三大侍从),魏颖(玄穆三大侍从),冰公主,凝公主,韩丹(军医)
已故/失踪:楚磊(前副帅长史)
中颜帝国
君主:皇帝
朝臣:银云尘(国相),羲和(大将军之首),燕山月(大将军),龙脊(大将军),华楼玉(大将军),杜若含(少将军),金络(副将),庞书秋(都尉),祝贯尔(都尉)
其他:银云瑶(银云尘之女,杜若含夫人)
已故:杜马服(前大将军之首)
洛水国
君主:
朝臣:蒙尘(大帅)
其他:(女)迟春柔,江信儿,谢月怜,柳雪娥,凉凉
(男)蒙回,林逾,萧郎,英舒,饶深
已故:
花都天朝
君主:天子
朝臣:薛鹤梅(三卿),蓝念真(三卿),龙子君(三卿),九华(嫔),释承(太师,三公之首),庭霜(将军)
其他:冷阳(薛鹤梅侍卫),说书人
已故:
太行国
君主:
朝臣:锦瑟(天女统帅), 叶雨(将军),楚宫(将军),楚泽(将军),玉生烟(校尉),言琼树(校尉),金莲(都尉),江令(都尉)
其他:
已故:
吉地
君主:
朝臣:
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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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极—————— —————— ——————
无名老者
五修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