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窗看她。
这个佝偻的,白发苍苍的,瘦弱的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女人。
此时正是十月的天气,天一片灰蒙蒙的,低垂着。那个女人在风中颤抖,风仿佛要吹断她的脊梁一般,摇摇欲坠。
她站在火车站的中央,惊慌失措。
她仿佛看见他了。
她的眼睛里有光,表情却是没有一点变化的。她的手上是一个破烂的篮子,里面有黄色的花,一小撮一小撮的,在她的腋下拥簇着。他记得这个女人有早起的习惯,他还记得他总是习惯喝完咖啡,陪她走一段路,然后给她摘一朵黄色的花,类似于野花,或者是秋天的丁香,冬天的菊花。
他还记得这个女人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上面是镶着水晶的袖口,她喜欢配一个墨绿色的发卡,小心的别在她的头发上。
这个女人曾经很富有,这个他是知道的。
不然他是绝不可能触摸一个年老的女人的乳头,抚摸她的发皱的脸,还有吻她的干涩的瘪瘪的唇。
这让他恶心。
他是个年轻的男人。至少以他的年纪,他仍然可以去附近的酒吧,和那些在灯光下跳舞的兔女郎在包间激吻,或者举一杯Vodka,和化着浓妆的学生妹拍拖。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借口和朋友见面,瞒着这个年老的女人,和各色女人在酒店里缠绵。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的男人。有时候他甚至连借口都不想找,就拿上老女人的卡,开着老女人给他买的大切,载着这个老女人,对路边的美女吹口哨。
这个女人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个女人说,如果钱能让我拥有你,那么有钱对我来说,也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他是个绅士的男人,他从不和这个女人争吵,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是吃吃东西,就上床。
这是他对钱最后的尊重。
有钱的女人,钱就是她们最大的魅力。
他从不吃软饭。他有着自己的工作,却偏偏用着女人的钱,做着天底下最罪过的事情。
后来。这个女人破产了。
这个女人每天泪流满面,她哭喊,撕碎了全部的东西,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就白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眼泪烧掉了她的视力,也助长了她的皱纹。她一无所有。
理所当然的,这个男人拿着她的保险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
这个拿着保险金的男人此刻坐在绿皮火车的第五包厢,人群拥挤,他透过玻璃看她。
这个问询赶来的女人,站在人群里面,张惶的,寻找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人生不就是如此吗,一个人演戏,另一个人看戏。还有一群人,毫不自知的,自导自演。
呜------
火车要离开了。
这个男人微笑起来。他心满意足的回过头来,点燃一支烟。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有着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白嫩嫩的,她的唇娇艳欲滴,她仿佛罂粟诱惑一般的,看着这个男人。
那个女人开口了。
“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沙哑的,一点点磨在男人的心上。
男人把手舒展开来,这是他最舒适的狩猎姿势。他半眯着眼,说:我正在看你,美丽的小姐。
女人笑起来,不,先生,你一直看着窗外。
他说,哦,我在看窗外有没有如你一般美丽的女人群。他掐灭了烟,低下嗓子,仿佛蛊惑一般:但是我还没有发现。
那个女人的表情诡异起来——先生,那个女人说,正如你所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在你望着外面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是吗?那个男人再一次看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他突然有点累,他闭上眼,看见那个老女人站在人群里面,她的手上拿着一朵玫瑰。
然而睁开眼睛,他发现外面仍然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有点惊慌,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离开那个老女人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在酒店看见他搂着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没有一丝惊恐。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是应该的,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么,他最害怕的那个时候,是在哪里呢?
那个女人从记忆里面浮现出来,她的手上拿着一朵玫瑰,不,那只是一朵黄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她的手有点颤抖,她的手指上面带着他送她的戒指,上面用法文刻着一生一世,在阳光下发着光。
那个老女人流着眼泪,对他说,乔治,我现在身无分文,除了爱你以外,我一无所有了。所以,我们结婚吧。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甚至感受不到这种情绪的来源和原因。他没有爱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所以他以为这世上是没有爱情和眼泪的。
这个女人让他看到了眼泪。
也看到了爱情。
可是凭什么,一个苍老的,乳房下垂的,没有多余的笑容和风情的女人,她甚至身无分文,她怎么敢爱他,怎么敢说爱他?
恐惧像龙卷风一般席卷而来,他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溺亡了。
他记得自己曾经和这个女人去过马尔代夫,那里的阳光很好,他接过她拿过来的果汁,鲜红色,美的像她的唇。
他记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去过最寒冷的北极,那里满天的寒冰,篝火的人们,还有一顶墨绿色的帐篷,那个女人在帐篷里铺上了一张卡通的厚毯子。他们躺在上面,猜外面有没有北极熊。
他擅长每一句情话,每一种情人,还有每一种和女人交和的姿势。却不擅长和一个女人说。
我爱你。
可是这个说爱他的女人去哪里了?
他满目疮痍,他的烟还在烟盒里面燃烧,对面的女人带着微笑,还有窗外,一片,一大片的黑暗。
可是,我的维纳斯。
我的洛丽塔,去哪里了呢?
火车开走了。
它说,呜呜呜。
那个女人的身体像冬天的叶子一样,被瑟瑟冷风吹打着,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在对面大叫:乔治,乔治,你在哪?
乔治说,亲爱的,我在这里。
哪里?那个女人问,她用手摸索着。
这里,乔治站在火车轨道旁边。他点燃了烟,他说,亲爱的,我们等会就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那个女人笑着说,好啊。我亲爱的乔治,可是,乔治,我看不到你。
这里,乔治一把把她拉过来,然后说,你往后退一点,这里安全一点。我去买饮料。
那个女人听他的话一点一点的往后退着,然后在乔治面前尖叫着倒了下去。
乔治看了看周围,没有人。
他满意的上了火车。
只要火车启动了,明天他就可以在广播里面听到,某一位女士失足掉入了火车轨道,直到第二天才发现破碎的尸体。
这样,他就能独自拿到她的保险金,去另外一个城市,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乔治的计划如此,他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一场旧梦,还有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
他成功了。
可是,他的天使,去了哪里呢?
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爱他的上帝,但是一边,他又不断的欺骗他的上帝。
这个虔诚,绅士的男人,突然在这个绿皮火车上,看到了一些不可能。
他突然明白,即使自己抛弃这个城市,抛弃了那枚戒指,抛弃了他的爱情。
他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那么小心翼翼的,去爱一个年老的女人。
再也不会,像看到那个女人倒下去时,那么惊恐绝望。
他花光了所有的爱情。
他从此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