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由莫妮卡·贝鲁奇、文森特·卡索主演的影片《不可撤销》轰动了当年了戛纳影展,本片由一个真实的强奸案改编,因片中长达十几分钟的暴力血腥强奸而成为禁片。
虽然遭禁,却没有影响本片成为我心中的经典,导演想要向众人阐述一个看似悲观缺又无可奈何的事实:人生不可撤销,没有回头路,因为时间破坏了一切,某些行为和选择无法挽回,而时间将揭开一切,最坏的与最好的,这些都需要自己来背负。对此,我深信不疑。
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悔不当初的事,有多少想要撤销现在的人生重新来过的念头,可我们没有时光机器,再也回不去,可气、可怜、可悲、可叹。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醒悟过来,但却是我一直以来不想去回忆的伤痛,如果十五年后我们不再见面,也许,不可撤销的只是我心里美好的旧时光,而不是烙印在她身上的伤痛。
瑛是我的青梅竹马,姨夫姐姐的女儿,扎着两个短短的麻花辫,眉心一点红,是娘胎里带来的,一看到她就想到《西游记》里的观世音,那时候喜欢用手指戳她的眉心,总感觉这么一戳,瑛会立马变身,可是没有,我倒变了样,脸上多了个巴掌印,那是她哥赏的。 我不服气,在学校惹她,那时坐同桌,一个长条凳,我往她身边蹭,她向凳子一侧躲,趁她快坐到凳尾时,我瞬间抬起屁股,瑛随着凳子倒向地上,她眼里噙着泪,憋着不出声,眉心的红点皱成扁圆。这一幕刚好被瑛的哥哥路过甩眼看到,他读高年级,作势要来揍我,还没挨到我,我就地一滚,两手捂脸,扯皮叫喊:杀人了!杀人了!现在想想我怎么如此机智?这阵仗引来了老师,瑛的哥哥也不敢动手了,只是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在我身上。
上课的时候,瑛偷偷递过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朵黄色菊花,我接过擦擦身上的唾沫星子和土,扔给她,她偷眼瞧我,我抬起手用袖口抹了把鼻涕,把在小卖部顺的洋糖塞了一把在她桌斗里。
七岁的夏天,炎热异常,我准备溜到水库玩,瑛要跟着,因为之前我妈的玩笑话,她就成了跟屁虫。我妈说:瑛子呀!做我们家儿媳妇吧?瑛问道:什么是儿媳妇?我妈哈哈大笑:就是他娶了你,你管着他呀!瑛一听,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点点头,院子里闲谝的人笑作一团。瑛以为媳妇就跟班长、学习委员一样,她尽职尽责,上学、放学、吃饭、睡觉都跟着我。我说你别跟我,她嘟着嘴说你妈让的,扭捏得如皇帝的钦差大臣。我没理她,急忙溜了,她费力地跟着,一只拖鞋从脚上滑落,马尾辫散了,人也跑成了土黄色,我转过身,心肺肝笑得乱颤,然后一头扎进水库,从水底看瑛,她在水渠边上跺脚,我打算往她身上泼水,一股水流从上倾泻下来,我躲避不及,被卷入水库深处……
傍晚时分,饭香味疏通了我的鼻息,一只手在轻轻地戳我耳朵,舒服、柔软。“婶婶,他耳朵里也在流鼻涕!”那是瑛的声音,温柔、焦虑。“没事,流出来就好了!等他醒过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我妈的声音,嗔怒、宽容。为了躲过挨打的劫数,我在脑海中迅速演练了一遍对策,然后假装刚醒,叫唤着,一会儿说心口疼,一会儿说肚子疼,反正全身上下,无处不疼,我妈冲过来,我以为要挨打,她却抱紧我在怀里,轻抚我全身,哇哇大哭,汗腥味儿刺激了我的脑膜,妈妈深蓝的衣服上布满白色汗线,如蜗牛爬过全身,瑛站在旁边,眼睛水亮。
瑛是我的救命恩人,看到我溺水后,她声嘶力竭地呼救,叫来了田间地头的青壮年们,我的小命才保住。之后的我还是一样地调皮,但在瑛面前,我成了温顺的小羊,心甘情愿做她的守护者,每晚都吵着跟瑛同睡,这让两家大人哭笑不得,晚上闭眼前,是瑛粉嫩的脸,醒来睁开眼,就成了一双臭脚,是老爸的,我睡着后被大人抱回了家。
再见到瑛,已是15年后,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着她,在聚光灯和摄像机前,她不知所措,浑身发抖。“请问跟家人团聚你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当时是怎么被拐走的?还记得吗?”,瑛被淹没在了一片冷漠的询问声中,她的眼睛水亮,跟当年我溺水后醒来看到的模样不差,只不过这次,她是为自己哭。
九岁的元宵节,热闹非凡,踩高跷的孙悟空、哪吒,横冲直撞的大头娃娃,猪八戒背着媳妇,贼眉鼠眼的媒婆,炮声震天的社火、一车一车的锣鼓手,一队一队的秧歌手,整个县城充斥着锣鼓鞭炮和人声鼎沸,路中央被数百米长的表演队占据,街两旁的围观者堵成层层人墙,外头的人想挤进去看,里头的人想钻出来透气,相互推搡着叫爹骂娘,我和瑛骑在大人肩头,洋洋得意,手里的糖葫芦黏牙糊嘴,依然放肆地啃着。 那年的社火表演是个土豪赞助的,天女散花的环节,篮子里多了很多红包,听说面值最大的是一百块。乡民们听闻后蜂拥而至,临县的人也来凑热闹,那天,是这个县城有史以来最体面热闹的一天,大人们看到天女们快要走近,匆忙把我们放在地上,我和瑛被挤到了人流之中,紧张惶恐,有人拽我,被我踢了一脚,一个男人牵着瑛的手,迅速挤出来人群,他穿着和瑛爸爸一样的衣服,背身不语,瑛就这么被带走了,那是在我纯真年代,她留给我最终的念想。
脆生的巴掌声,鼓点一般,有节奏地落在瑛爸爸脸上,镇住了全场,“我禽兽不如!为了100块钱,把瑛儿丢了”,瑛爸爸情绪激动,裂口缠满手心手背,眼中泪顺着手指,淌进口子,内疚和自责止不住溢出,铿锵有力。长久的希望,无限的失望,在两种极限中拉扯,支离破碎,期待见面的那一刻,却无言以对,无语凝噎,无力拼凑。
几天后,在十字街口遇到瑛,她看到我,笑得轻盈,恍惚间,如那个夏天,她认真地追我,救我小命;如那个夜晚,她戳我耳朵,眼睛水亮;如那个黄昏,她跟着我,夕阳将两条影子拉长,然后重叠;如那次狂欢,她看着我,转身,渐行渐远。眼前的她,身子单薄,走路一瘸一拐,据说在她17岁那年,她的养父将她卖给了大她16岁的中年男人,她不情愿,每次都会跑回养父家,买家受够了她屡次逃跑,割破了她的脚腕,她不再是一颗种子,随心落地,安身立命,她被移植到水土不服之地,然后失去了所有。
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孩子,那是她跟一个傻子生的,却不笨,各方面随她,已经上一年级了,傻子和他父母在随后几年相继去世,认命了的瑛心底的希望又燃起,她凭着小时的记忆碎片,拼凑出了回家的路。 “交女朋友了吗?”,我以为她会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做开场白,她却关心起了我的感情生活。我摇摇头,她哈哈大笑,眉心的红点黯淡,似乎要消失不见。
寒暄了几句,彼此知道已无话可说,我准备转身逃离,我不想和别人一样,眼神流露出的,只是廉价的同情。她突然说:如果,如果我还在这里,也许现在还能帮你找女朋友呢!我点点头,说:对啊! “如果我还在这里……”,这个假设不知道在瑛的脑海里过了多少遍?如果那天,她没有从爸爸的肩头下来,如果那天,我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开,如果她一直都在,如果……,人生无法撤销重来,“如果的假设”只是自欺、不坦然、悔恨调配成的迷魂药,神经麻痹太久,就会上瘾,活在虚幻中一辈子。
瑛可能一直用迷魂药麻痹着自己,她在想如果曾经的人生路上,那一步走对了,也许后面的路也就对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生活转眼间成了牢笼,将她禁锢,不见天日。我觉得失去对瑛来说不是最难熬的日子,最难熬的是心如死灰后的得到,她要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人和事,有没有勇气让未来跟过去对话,超脱、放下。
“以后的路好长,累得人想睡”,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一天,患了抑郁症的她带着孩子从七楼跳下,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活着也许被命运所牵绊左右,死去可以回到美丽的旧时光吗?我不知道,也许,瑛想在九岁那年从新来过,紧紧地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不被无法撤销的人生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