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大抵是死了。
恍然已经没什么记忆,只记得昨夜喝得酩酊大醉,却是刹那间再无任何记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酸痛无言,想着和往常似的抬抬胳膊,试了不知许久却无任何反应,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往常读小说或者电视剧,编剧或者作者大抵是喜欢把这种情景代入自己死亡,而灵魂早已出窍,所以才如此罢。想到这层却并无太多念想,自己也曾说过许多豪言,诸如生死,著书立说,安身立命等,但倘若真的因此死去,却也有着些许不甘。
愕然间只记得一阵马虎,只见得两个穿着黑白各不同色戴着高帽,瘦的如同柱子似的,只是拍了拍我,将我带入一个黑厚的门。
许是大脑空白,过了良久才得以适应这阴森的环境,便用自己的眼睛打量着这大大殿。
记忆之前我是去过不少古代建筑类似于博物馆的,各种空旷威武的大殿自是不曾少见,然而像如此空旷好似说句话都有阵阵回声,而殿内所有的建筑,或者房梁台柱都是一丝不苟的黑没有一丝杂色,与我生平所见的实在相差甚多,台中央宽敞的案台中央,坐着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周遭遍都站着一丝不苟的阴兵,类似于长这个牛头还有马脸的。我猛的一惊,我虽不喜鬼神,然电视剧或者聊斋也是多少接触过,所谓的“黑白人”“长着牛头”想必是阎王殿了,只觉得一阵胆寒。
“你便是白昱了?”案台中央的男人,终是发话了,声音虽不甚洪亮,却透露着威严。
不等我答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良久之后身边的判官便开始宣读我的生平,周围寂静的可怕,我却在脑海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死亡历程,身体的死亡也许正是此刻,然而细究起来也许精神的死亡早已不知何时,都言哀莫大于心死,我想大抵是如此的,这世上的偏见于枷锁总是无息无声,也许只是某个瞬间我早已成为一座坟墓,余下的时间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想到这我竟有些庆幸自己的解脱了,也许这不过是另一种“归宿”,走出了时间也走出了世俗,而终将会被忘却。
记忆刹那间如潮水般涌来,我竟不由得红了眼眶。而偌大的厅堂不知何时早已归于平静,厅堂中间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是问我是否愿回去看一眼这个世界。
我怔了怔便应承的同意了。
二
清晨微弱的阳光洒在杂乱的茶几上,凌乱的摆着几本书,而一些醒目的黑色字体,几乎是呓语似的笔记,透过窗台继续往前看,桌上的酒瓶七零八碎的摆着,还有一些未吃完的餐食,而地板上一个早已没了体温的人躺在那里。我只是默默的望着,看了一眼日历已经是两天以前了,而掉落的手机几乎是廖无信息,虽然自己是清楚并无太多社交的,但一个人独在异乡竟连死亡都如此冷清,便难免有些落寞。
许久之后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回忆中带回,我料想概是收电费的罢,而门外的男人却是愈发急躁起来,恍惚间可以猜到必然是恼怒的。出于工作需要他便按照物业留下的手机号码,一遍遍拨打着我的手机号码,而结果都是一声声的“无人接听”,男人眼中闪现出一丝惶恐,出于自己的职业素养,便拨通了报警电话。不多时几个行色匆匆的警察便试着敲了许久的门,良久无回应便是终是用工具撞开了。
许是将近正午,刺眼的阳光洒在屋里,与地上苍白和杂乱的屋对比鲜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早已冷冰的身体,警察只是照理验了验我的身体,而最后的尸体证明结果,我也大抵清楚自己是死与酗酒过度的。而我的死讯也终于是以自己生前最不愿意的样子,宣之众人的。
三
翌日我那冷清的屋子也逐渐热闹起来,昔日的挚友和交往较多的亲戚,伴随着一声声叹息与哭泣,而也有人为我惋惜哀叹,但更多的想必只是碍于情面,脸上几乎麻木的看不见表情,即使有些微的变化,也不过是应声叹息,使得自己没那么不合群罢了。
冗长的嘈杂过后,便开始对我的生平七嘴八舌的评价议论了罢,除去极少数与我深交深重的相对客观,其余所谓“好友亲朋”对我几乎是大为批判批评,虽然早已知道他们私下亦或言辞要比如此激烈许多的。倾听许久大抵得出来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一、此人生前实在离经叛道,叛逆便罢了竟如此轻佻。到后来竟是追寻所谓“梦想”,要学古人高洁之举,实乃孬种。
二、为人子者不恤长辈恩情,竟多嗤之以鼻不加反思,甚而有时当面冲撞的。
三、人生在世价值不论,但以物质赚钱,实乃反派特例,可以付诸族谱,当做后代教育的反例,也算最大化实现价值。
四、路的风景乃至于尽头无非是祖宗之言,“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如此亘古不变之理,然而此人却不以为然,真乃混种。
五、死的如此早倘单论年龄实在可惜,但身为“局外人”如此悲剧不过是世界的一环罢。
昔日常听古人所言“逝者为大,且不可议论死者的。”如此之言当时权当是玩笑话罢了,几次所见所闻有老人如此言辞,只觉得可笑,如今猛然顿悟为何有如此之言,大抵遑论古今还是异域外邦,对死者的评价都是惯例习以为常的,国外的电影总言不要打扰逝者,而古代的王公贵族仙逝以后,也总有“谥号”评论的,然而如此传统属实让人惶恐。苦笑之后却突感莫名的悲哀。
中国历来想必是善于“遗忘的”,生命的逝去某个事件的发生,也许当时不过感慨万千,乃至于稍有血性的便惶惶立志,发誓要改变现状而愈发努力的,然而如此之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绝大部分不过是善于遗忘的“看客”罢了,几例悲剧的发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几声叹息沉默之后便都付笑谈中。而我不幸作为这戏剧的一员,除去自认倒霉又能有什么态度呢,遗忘…我想这固然是好事圣贤常有“人有悲欢离合”本是发自思念感慨,到后来却成为看客的谈资了,所以愈是苦闷愈是遗忘,便很短时间内由悲转喜了,但也照常犯着前人的错误。
料想对我的诸多评价,亦多人云亦云,从古高贵的士大夫便开始推卸责任,便将亡国之由归咎于几个“妖后妖妃”,诚然群体的力量固然是伟大的,但群体的暴力却也让人胆寒,身为大多数便是“圣贤”,或也有着些许道德束缚,承认小的错误自然是无关紧要,然而集体的祸端,倒不肖抛却给极个别,而后言之此乃“天命不可违也”,便可堂而皇之的传之后世,成为沉默的暴力了。
如此数千年优良传统,我却只能却之不恭了。
四
八尺长的木头,终是我最终的家了。
也不知过了数日,几个浑身白衣打扮的,便是将我带入殡仪馆了。周遭冷清的厉害,幸而我当地风俗火化实乃个例,故暂且还能观摩一下我的遗容。
良久几个抬着木头的人终是将我入殓,死亡呵,固然是人生的终点。犹记曾看过大家庄子的传记,大抵是有一日庄子快要不行了,临终之际弟子便围成一团,商议着要厚葬这位大家,以表尊贵的。然而庄子却要求将自己抛之野外,任由豺狼啃食的,弟子不解,庄子便坦然回答道:“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不解便问道:“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庄子:“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彼时年少读到此处,稍感不解,乃至于以为大谬,如此和“抛尸荒野”有何区别。然而时日年龄见识终究变化,到后来某一天便也有如此想法,学庄子日月星辰为被,自然是不现实的,且不论送葬人是否如他的弟子那般听话,如今的世道如此抛弃怕是要违背社会公德的。但又实在仰慕如此豁达,便计划倘若自己重病也好,行将就木也罢,总归是还有一些清醒的意识可以付诸众人,类似于将自己骨灰洒到大海之举的,却也不失某种豪迈豁达。
然不料自己离去的如此匆忙,便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事已至此便只能有逝者为大之感,姑且安慰自己罢了。
五
微弱的阳光洒在大厅,大厅之内昏暗暗的,只有几束不甚明亮的灯光打着。大厅中央的黑白相片,想必就是我了,供放的案台中央两个巨大的白烛烧着,前面零碎的放着几朵白橘,和一些还在燃烧的纸钱。
拿着话筒的瘦高个一身西服,佯装沉痛的读着稿,而台下肃穆的人群,表情各异。我不由得试着大量注视他们,爱我的与我爱的大抵是都到了,他们的眼里诸多不舍与遗憾,虽佯装坚强,但红肿的双眼和呼之欲出的泪水,却莫名让我徒增伤悲。
瘦高个讲述着我的短暂生平概述,出生于何年又死于何日,终年几岁。
倘论肉体死亡的年龄倒是极为准确地,但我又是死在何时呢?我不知道。兴许是少年意气,徒造“过来人”打压否定,被迫选择他们认为的路,也许是执手相看泪眼的那个人,终究形同陌路,亦或是死在那些流言蜚语之中…
杀人呵,杀人者若付诸行动,倘不是穷凶恶极的,想必都会有一些愧疚的罢。但无形的杀人,却是愈发可恶可悲,三言两语不过一时快感,却是无形的刀,却也是毫无负罪感可言的。
或许我自己也是凶手终是也被同样的方式杀了。
六
草草将我埋葬之后,那些人终是又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这之中有爱我的人,有我爱的人,有恨我的,有我恨的,有并无交集的。
徒然想起陶潜的祭诗,姑且将此作为我自己的辩白。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憔晓。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倘若问我还有何遗愿?
我自是依然诅咒这土壤的,倘这土壤依然如此,怕是只有更多“后来者”要被他变相的杀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