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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空地里,一群小孩儿在雪里跑来跑去,他们在笑,在跳,我的目光追逐他们的身影一会儿起,一会儿落,一会儿起,一会儿落……
那群小孩的脸是不是红扑扑的?我忘了,只记得雪很大,很大,像万朵芙蓉尽开,一团一团,一簇一簇,从空中落下来。一朵掉进嘴里,入口即化,一朵落在肩上,咯吱脆响。
突然,空地上的雪人开口说话了,它问我吃石榴吗?我眼睛发直地看着它,不答。它又走近了一些,问我吃石榴吗?我蓦然惊醒,发尖悚立。
雪人的样子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它没有鼻子,耷拉着脑袋,一双浮肿的眼皮垮在了鼻梁两侧,双目瞳孔涣散,又吊着眉稍,下巴搭在前胸,一只腿断在原地,左手借力,一步步向我挪动。
我害怕极了,大喊我不吃石榴,不吃。那雪人抬起头,诡异一笑。
我冷汗涔涔,想逃,发现双脚拔不出来,白色的雪变成了透明的冰块,将我焊在原地。来来往往路过的行人都没发现我的异样,他们看不见我双眼充血,脸色煞白,听不见我凄厉的哭喊。
那个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没有一片雪。那雪,好像只下到了我的身上!
手机屏幕亮了,一条天气预报提示:今日阴,气温-6度,空气质量良……不宜出行,外出注意保暖!
下了车,风很大,我随手拢了拢袖口,缩紧全身,风还是挑着缝儿钻进我衣服里。
在出站口等了一会儿,黑云压空,狂风裹着冷气席卷而来,我拉着行李箱又进了车站。
直到电话铃声第五次响起。对方声音很大,人呢?为什么不接电话?车晚点了吗?
她的语气夹杂着责怪与不耐烦。
车没有晚点,我在候车室。我的语气很平静。
吴凤仙是个爱误时的人,这毛病一直没改过。尽管我昨天已将行程发给她,又提前一小时跟她通了电话,她还是让我在车站里愣生生等了一个钟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一种沉默来报复她,算是对她神经大条、粗鄙不堪的不满。
下雪了,刚才的雪粒已经变成了鹅毛飞雪。过往行人身上都沾染了白色,他们戴着手套、围巾、皮帽,冒雪前行。我走的时候昆明还是二十度左右的气温,她果真没想到带一件衣服过来。
但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异样,瞟了眼我露了半截的腿,说你知道北方现在啥天吗?不等我回答,她又从发黄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伞塞给我,接过行李箱径直去路口拦车去了。
红白相间羽绒服、绿色打底毛衣,发白的牛仔裤、蓝黑运动鞋。就她低着身子那会儿,我差点将她看成了搁置在交叉口的路障,如此普通又如此显眼。
她招手示意我过去。一个三轮车上挤了五个人,我半边身子贴着门把手,她干脆将行李箱抱上双膝,试图与旁边一个背麻袋的男人抗衡,想多挤占一点空间出来。
她一边悄悄骂前边这个司机是个黑了心的赔钱货,咒他半夜车翻阴沟里,下雪天价格贵了一半不说,还在中途又拉三个人。
我转过身贴着窗户玻璃,一路无话。在想要买后天下午回去的票吗?雪会一直下吗?火车会不会停运?
等到镇上,天已经黑了。
去昆明上学后,我很少回来,唯一两次,一次是吴凤仙结婚,一次是吴凤仙丧偶,她从得意的兴奋到哀怨的哭诉,亦不过两年而已。
这里的房子应该是她结婚后搬进来的新房,从村里搬到这里她还专门给我打了通电话。问沙发是买皮的还是布的?电视是买21寸还是24寸?还有电话,老张说电话那玩意儿不买,十里八乡都没人装电话,再说新家走几里地就能到镇上,也算方便。
我回答她皮沙发洋气,电视能打发点乐子。
临到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说还是买布的吧,皮质起点火星子就是个洞,村里不比城里,布料好缝补,电视不买了,️电话肯定要安装的。接着又哎哟一声,说凌晨三点搬家入户图个吉时,不瞎扯了,还有一堆事等她来忙呢!便匆匆挂了电话。
屋内的温度没比外面高多少,冷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拿起钳子捅开盖子,说了句走的时候忘记换煤了,仓惶去楼梯下找来一些旧报纸。
沙发洗得有些发白,上面缝了很多别扭的布丁,很明显的一个圈一个圈,针脚杂乱不平。
她叫我坐下,说我杵在那像他娘个门神。我记得她丈夫死的时候,我们在镇上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看着一方盖了红布的木头棺材上了山坡,她使出全身力气哭了一回,眼泪顺着脸上的千沟万壑流下来,形成一道道湍急的河流。
我无意识地将手拿起来,准备拍拍她的肩膀。可想起父亲死的时候,她可一滴眼泪没流,便又不那么同情她了。
外屋的炉火一闪一闪,亮光一下一下晃在玻璃上。可能在昆明待久了,我有点不适应北方的干冷。吴凤仙已经睡着了,她鼻子里冒出来的鼾声像屋外炉火上的茶壶,发出嗡鸣声。
父亲第一次将这个女人领进门的时候,我歪着脑袋看着她。
这女人壮实得像头牛,黑皮肤,黄色干枯的头发,单眼皮小眼睛,国字脸,两颊隐约有褐色的斑点。
一进门就盯着坐在地上的我,突然她脸色一变,反手扇了父亲一个耳光,大骂道去你妈的,李重光,你可没说家里还有个拖油瓶啊,你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老娘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你骗来当后娘。
父亲掐着她的胳膊推她一个跟头,说不出一句话,转身窜出几丈远的门外。
她撒开膀子倒地不起,整个人躺在那里,我刚用木碳在地上画出跳房子的线,立刻被摩擦得看不见影儿了。
父亲跑了,留下了一个我和一个满屋发疯的女人。
夜里做了很长的梦,梦里还是会有白茫茫的雪。我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两个黑眼袋快搭在鼻梁上了,匆匆洗了把脸,用粉底稍微遮了一下。
吴凤仙在屋外忙起来了,她起来得早,炉火正旺,上面摆了几个盘子,用碗倒扣住了。
她一边站在门口抖掉身上的雪,一边说桥头一个三轮车撞坏了路墩,翻桥底下了,人和车都冻在湖面上了,一群人正围着河提挖呢,兴许是后半夜掉下去的。
她平静地叙述着,翻开倒扣住的碗,两碗小米粥,一盘青菜,一盘咸肉,一盘红烧鱼,一盘烙好的白饼子。
今儿怕是见不到人了,都赶着处理河里边的事儿呢,还有你家的事情可不能松口。
第三天,雪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映照在雪上,亮得刺眼,我和吴凤仙准备到村里走一趟。
二十年前的老式两层楼房,如今有点老旧。门口蹲了一个女孩,用雪捏出来了一个长鼻子,她的鼻涕悬在嘴唇上方晃荡。
树下一位老头坐在石墩子前卷旱烟,他两指钳住纸端,将烟丝均匀地撒在纸上,拇指食指飞快从一侧揉捏,临到最后,两指在嘴里沾了唾沫,将纸粘住。
吴凤仙曾经也这样熟练过!
她走在前面,站在门口,头探进屋内。
屋内的妇人忙梳理了一下头上乱糟糟的头发,用围裙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转头喊蹲在石榴树下吧嗒烟的老头。
这位年过六十的村长,在岁月的雕琢下变得沧桑,唯独眼睛里的光还是透亮透亮的。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头示意道是了,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
他招呼我们进屋里坐,说李家换了地,可你们老李家祖坟还在,总归你是回来一趟的好。如今,村里通路,你家祖坟可能要迁一迁了。
李重光将地作抵押时,你们也应了条件,李家祖坟不能动,路开在哪里不是开。吴凤仙站起身,扶着腰,胸口一起一伏,嗓门也变大了。
那个时候,我恍惚了一下,什么时候这个壮得像牛一样的女人被时间榨干了,她后背瘦削,颧骨凸起,青紫的血管粘在薄皮之下,随着她的语气一跳一跳的。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失神。
要说小闵才是本家人,字儿识得比我们多,道理也比我们懂得多,你说是不?
本家人无意又戳中了吴凤仙,她当初跟我爸没领证,也没办个酒席。更为致命的一点是,这么多年,我没叫她一声妈。
吴凤仙转头看向我,随即低下头看着脚尖,脸色铁青,眼眶泛出红边儿。要知道,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能吵架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敌过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吃瘪。
她常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跟我那怂父亲一个德行,见了外人夹起尾巴,屁都没有一个,她一边骂,一边卷烟叶。
回去的路上,吴凤仙自言自语说什么通路,全都是扯淡。这几年,每户都在开地,又种上粮食,你说这消息也传了好几年了,村里的路连个桩都没打呢,想钱想疯了吧!
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并没有为这个村带来多大的震动,这里的人卖着廉价的体力。拆迁修路的消息一来,所有外出的人一时都回了村,计较着荒芜多年的土地会被估量多大的价值,一夜暴富的美梦也指日可待。
父亲当年用这块上等地跟老村长家换了块浸水的黄泥田。如今,这块地被规划上,村长家是不会让外人来分这一杯羹的。
我看见山尖尖上堆砌的石块孤零零地落在那里,心想他孤单吗?
吴凤仙似乎已习惯了我的沉默,便道全当是老娘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你们李家的祖坟我一个外人是说不得什么,你就在这里把坟迁了再走吧。
迁吧迁吧,我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吴凤仙好像很生气。
她变了脸色,喉咙蹦出来的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李重光就养了你个冷心冷脸的人呐!早知道,你祖上的土堆就该让人掀了石头铺路,平了土坡成田,何必让老娘年年惦着洒扫拜祭。
她胸口一起一伏,牵着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我毫不客气地反问她。
她一时站在那里不说话了,迈着大步子往回走,留下我站在原地。
“寒风吹,雪花飘,堆个雪人个子高。身子鼓鼓赛葫芦,眼睛红红提灯笼,鼻子长长萝卜藏……
一个小女孩的歌声从远处飘来,她一直哼着最一句鼻子长啊,鼻子长。
吴凤仙已经走远了。
雪人的长鼻子呢?跟父亲一起埋在雪里了。
吴凤怒气冲冲地道,死了就是没有了,你那短命鬼父亲没了。谁让他点了炸药的引线,还回去捡地上的石榴,活该找死!
我捏了一把石榴籽,听着她恶毒的言语,哇一下哭出声来。
父亲的身体被火药炸得面目全非,血和雪在我眼前汇成一股细流,流向我堆的雪人,那雪人就坐在血泊里哭泣,它的长鼻子掉在地上了。
那个时候,雪人没了鼻子,我没了父亲!
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吴凤仙一边抽着烟,一边收拾了几件衣服,我们买的站票。我揪住吴凤仙身后的衣角,她恶狠狠地回瞪了我一眼。
我有一种预感,她不会要我了,因为她要带我去找亲生母亲,那个比吴凤仙还让我陌生的女人。我们一连转了好几天,突然她泄了气一样,吊着眼稍看着我,骂父亲短命死就死了,为何要留下个讨债鬼。
她坐在地上又哭又骂,让我滚,我被推了一个大跟头,膝盖磕破了皮,鼻子一抽一嗒躺在地上。
天色渐黑,又起风了,空中飘起雪花,我双手双脚已经冻僵了,发丝在脸上乱舞。
我在父亲坟前坐了两个钟头。前些天刚下的雪还没融化,盖在他的坟头上,像个堆起来的雪人。
很多年了,我没来看他!因为多少个夜里,父亲的出现只会让我噩梦缠身,冷汗淋漓。
尤其是一遇下雪天,我会呕吐头晕,浑身抽搐,就像癫痫发作一样。很长时间里我被叫怪胎,被全班学生孤立。
那个时候,我不喜欢老家冰冷的气候,讨厌下雪天,憎恨班上的同学。
吴凤仙盯着我说咱们搁一处就是个死,分开还能各自有个活法儿。
所以她趁我睡着,将我卖给火车上贩药材的妇人,她想活,便不能要我。
我守着她抛弃我的秘密,日复一日,隐忍着,想着终有一天我要逃离这里,逃离她。
雪下大的时候,吴凤仙踩着积雪上山了,她用伞遮住我蜷缩的身体,试图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突然,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环抱住了我,我明显感觉她全身在发抖。
我挣扎了一下,冷漠地甩开了她的双臂。这个拥抱让我心里如针扎般疼痛,尤其在父亲坟前,我别扭、反感。
黑色的伞遮住了我的脸,我说今天要赶回昆明,馨馨病了。
前面发出的咯吱声突然停了,她背对着应了句哦。我继续说祖坟迁吧,父亲一个人挺寂寞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背对着我,答了一句好。
老家的事情她本也没必要找我回来,讨价还价的本事她也比我在行。
一阵冷风吹开了漫天飞雪,她的双肩在寒风里轻颤,而我始终没迈上去拍拍她的后背。
回昆明半个月后,我在医院门口碰到了胡先生。馨馨见到爸爸,苍白的小脸立马笑出来了,六岁的小姑娘飞奔一样扑进那个人的怀抱。
他将我叫到一旁说小闵,你要是一个人没时间带馨馨,可以放在我爸那。
我能带好。
可你将她一个人放在昆明,寄在别人家里,你觉得合适吗?
你什么意思?
小闵,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在一起了,孩子还可以放在我爸那照看。
我能带好馨馨!
我俩就那样站着,互相拗着一股劲儿。
回来的半个月里,吴凤仙发来两条信息。
第一条:馨馨好些了吗?这里的事都处理好了,你爸的坟还重新用了水泥修补好了。
另一条:有时间回来看看,带上馨馨!
想起临别前的不欢而散,我并未回消息给她。
周末赶了一个大早,我领馨馨到超市买了些水果去看公公。虽然,我跟胡先生离婚了,但我还是习惯叫他一声爸。我拿出冰箱里新鲜的菜,看见馨馨和公公在院子里斗蚂蚁。
要说这段婚姻,没有什么不圆满的。公婆通情达理,待我极好,在我和老公有矛盾的时候,他们更多时候偏向我。
可他们待我越好,我内心越挣扎惶恐,胡先生说我是个没有温度的人,不懂如何经营一段亲密关系,人也总冷冰冰的,像个石头。
公公站在厨房门口,叫了句小闵。他拿出一个老式红色妆奁盒,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的是婆婆生前穿戴的首饰。他将物件一件件摆出来,露出了红色缎面底,掀开夹层,是一张存折。
公公说小闵,这是你嫁到我家那年,我们胡家给出去的十万彩礼。吴女士将这张存折留下了,这么多年我们两口子一直替你保管着,她说若遇到难处可给你应急。
我一时有些发懵,公公说我脸色不太好,问我是不是照顾馨馨太累了。
我摇摇头,将它放回原处。
他拍拍我的手背,说里面还有吴女士存的嫁妆,到底存了多少,他们是不知道的。况且馨馨这孩子的病,正是用钱的时候。
提及吴凤仙,他总是小心翼翼,不会称呼亲家母或是我继母,只用吴女士来代替。
我们在昆明举办婚礼时,并未邀请吴凤仙。在电话里,我只简单告知了她办婚礼的时间,还有我准备省去女方所有仪式。
意外的是婚礼那天,她赶火车来了。她的到来,令我震惊,慌乱。这个凭空跳出来的女人,这个已经在我嘴中死去无数回的女人,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我的婚礼席上。
那个时候,我俩各怀心事!台上的我心不在焉,台下的她格格不入。
一整天,她像被身上的衣服束住了灵魂,僵直地那里发笑,时不时会低下头扯袖子。
仪式结束后,我们就那样静默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她故意开了话头,说还是这里好,气候不冷不热,也最懂摩登。赶上我结婚,她才能打扮上一回呢!身上深红色的旗袍有些褶皱,她用手轻轻压平。
而我心里在气愤她的贸然到来,恼她攥住存折时得意忘形的嘴脸,便冷冷地兴师问罪道你怎么来了?
你可是我养大的丫头,我为何不能来?
是了,终归养了十几年,吸口血回本是人之常情。
她拽了我的衣角,拉我到偏处。骂我是个实心眼儿,啥东西都不如钱来得实在,正等她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转身离开了。
初春的太阳竟如此毒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我有些被热得喘不过来气儿,撑着栏杆坐在台阶上,衬衣就湿答答贴在后背。
除了公婆给的十万,那张存折里陆陆续续又存了十几万,最早一笔是从我结婚那天开始的,金额是九百九十九元九角。最近的一笔是一月前,金额三万,其中还有大大小小的几十,几百不等。
班主任打电话来了。我站起身,顾不上红灯,发疯一般冲向马路对面。此时太阳已西沉,似有风吹来,身上的衬衣已经干了。
我眼眶有些发红发痒,全身轻微颤抖。
胡先生在一旁捏住我的肩膀,其实我看出来了他跟我一样紧张。
班主任告诉我们,课间操的时候,馨馨跟一个小男孩起了冲突,她将别人推倒在地。下午的时候又突然用铅笔尖头戳伤了另一个女孩的眼角。
孩子怕被批评从教室跑了,她从楼梯跌下去,到现在都昏迷着。
班主任是个新来的老师,明显也被吓得不轻,在医院里不停地向我们致歉,双眼红红的。
想起最近夜里我心绪难安,梦里总能遇见下雪,好大的雪啊,全落在我的身上,头上,很快,我全身上下白茫茫一片。
每每惊醒,全身湿透。家中老人有言,梦里下雪不是个好兆头,尤其是雪落在身上,预示着白孝在身,亲人离世。
我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靠着墙边坐了很久。医生开门喊家属,我都没听见,胡先生扶着我进了病房。
我从家里带洗漱用品和衣服回来已是凌晨,胡先生靠在陪护椅上睡着了,女儿手上包着输液的绷带,我摸摸她的额头,传来温软的触感。
馨馨头上缝了两针,一只胳膊骨折打了石膏。她先天性心脏瓣膜不全,胡先生让医生给她做了全身检查,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毯子,盖在胡先生身上。自离婚后我俩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每次为了孩子都是剑拔弩张。
我想或许他说得不错,馨馨跟着他比跟着我合适。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更多的时候我是束手无策。我无微不至地为她打点一切,掏心掏肺地给予她所有,可跟她就是亲近不起来。她常因自我防范做出过激的行为,这也让我感到十分恼火无力。
外面的夜漆黑如墨染,树叶沙沙作响,突然手机里发出的亮光碰碎了黑暗。
我看到手机短信,是天气预报提示。我忘记将天气预报提醒切换回昆明了,显示近期寒潮将至,气温大幅下降,北方将迎来新一波雨雪天气!
这个时节,那里有几天不下雪呢?迷迷糊糊的睡意里,我好像回到了老家。馨馨站在我的身旁,她第一次看见下雪,兴奋地在雪地里打滚,活像刚从雪里钻出的冰凌花,灵动耀眼。
吴凤仙从屋内拿出木勺子给她,说别用手堆雪,手指头要冻掉啊!
我模模糊糊看见吴凤仙的身影被吹得摇摇晃晃。而我的身上落满了雪,眼睛里也是,再看她已经变成薄薄的一片雪花了,晶莹剔透的,越飘越高……
耳边似是有人叫我,声音越来越大,又感觉有人使劲儿摇晃我的肩膀。
胡先生问你做梦了吗?
我站起身,看看馨馨,她还在睡觉!
我说没有!
他说了句你好像哭了!
我诧异地问是吗?用手摸摸脸,还是湿的,几颗滚落在手背上的泪珠温热。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馨馨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将她送到公公那里,到了下班再去接她。很多时候,她更愿意住在那边,我不再强求。
生活如往常一样。吴凤仙除了上次发来两条短信后没打电话过来。鸡飞狗跳的日子一旦消停下来,安静得如一潭死水。我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睡觉。日子一长,总觉得心里闷闷的。
那天,我打了电话没人接,才七点四十九分,不该睡这么早。想着又拨通了一次,那个嘟声很长很长,空旷的家里,全是这种回响,安静得让人害怕。
不知怎么的,夜里我又梦见了吴凤仙。好像还听到了电话铃声,我起身接了电话,那边一直不说话,我又睡着了。
上次在医院里,我并非想要问她存折的事才打电话,好像只为了确认某件事而已。
我问下雪了吗?
她说没下,风很大。
然后,我就沉默了,想不起来要问什么。临了,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从昆明回去的火车紧急停运了,因为天气的原因,我被困在长春火车站七天。
我明明记得自己起来接了电话,可并没有,那天晚上是个梦中梦。
第二天一早,村里打来电话,村里遭白灾了,我家那两间旧土房昨个儿夜里被雪压塌了,只是吴凤仙还在里面。
对方突然断了电话,我心跳如鼓。
在医院通话的最后,我其实有话没说出口。她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还想说什么。
她那么一个人,为了独占父亲三百元丧葬费,将我卖给了火车上的妇女。顺手牵羊的东西总悄悄放进我书包里。她骂我的次数比跟我说的话还多。还有她为了省钱,将父亲装进被虫子蛀腐的木头匣子里,我没抱稳,那个匣子散成几块,骨灰撒在雪里。
我拼命想她的不好,心里默默列了她十大罪状,心想如今她死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第八天,火车供电系统恢复正常,所有的通讯设备有了信号,我蓬头垢面地一路从火车站赶回村里。
给我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微胖。他问我找谁,又问我是谁。
我认得他,吴凤仙丈夫去世时,是他捧着遗像。只是那个时候,吴凤仙被赶出门了,我就远远看了一眼。
我问吴凤仙在吗?
谁?不认识,然后就是哐啷的关门声。
在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我找不到一个熟人询问吴凤仙的消息。
一个在外围铲雪的女人看着我,问你是李小闵吗?吴凤仙你认识吗?
哦,我就是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你别害怕,以前她常常在我这里打电话的,来得最早,跑得最快,就为了跟你说几句话。
只是后来她问了我一堆安装电话的事情,就再也不来了。
见我垂下头不说话,那个女人将发黄的布包递给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缘故,那包里总会搁置一把伞。
她告诉我,村里倒塌不少房屋。幸好人都没事,吴凤仙还是自己从雪里爬出来的,那女人命大咧!
我找了一辆三轮车,到了县医院,站在门口,一直不敢进去。
这么多年,她欠我什么,我欠她什么,说不清了。那些深埋在心里的怨恨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慢慢和过去和解。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山川,天地都在祭奠昨日之死,拂去旧日之尘。
那个时候,我闭上眼睛听风吹过来,闻到了冰雪消融间破土而出的冰凌花,正散发出冷冽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