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狐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深幽茂密的丛山峻岭间，清澈的山泉、婉转的鸟语、繁华的野花。当月华洒落树梢，我和小伙伴们撒开四蹄在灌木间草地上欢快奔跑戏嬉时，生命如清风般肆意舒畅。

      可是，有一天，我的母亲让我到尘世间去偿还一段恩情。这是由狐幻化为人的必修课。我恋恋不舍快乐无拘的好日子，不乐意地嘀咕：施与受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为什么要有欠与还的继续。五百年前，我也没让他救我呀！问题是我的母亲是个霸道的狐仙，她从来不听我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直接递给我一个包袱。嘱咐我道：“‘爱’是人间最美好、最炫丽的情感；是世间最盛大、最无私的付出...........”

      我忍不住地插嘴：“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要无偿地给予别人呢？”你瞧！我真是只自私自利的狐狸，愧对蒲松龄笔下那些高尚的前辈们啊！

      而我的母亲已经不耐烦我的罗嗦，气急败坏地咆哮：“你哪那么多话，总之，赶紧去爱上他！”然后，一脚把我踹到了繁华纷乱的尘世。

      慢着慢着，我还没变幻人形呢。没见过这么“强买强卖”的。忙不迭地捡了个模样给自己糊上：晶莹剔透的肌肤，樱红小巧的嘴唇，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透着狡黠调皮。鹅黄色的纱质衣裙、柔顺乌黑的长发又掩不住的俏丽乖巧。我对着湖面顾镜观赏，对自己的模样很是满意，不过，好像和林中姐姐们变幻的样子有些不同。嗯，不管了，反正我喜欢这个样子。

                                     二

      当行至一处破烂的矮房时，我胸前的长命锁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无奈地停下脚步，我超级郁闷地仰望苍天：“拜托，老天爷，你可不可以有点创新精神，不要每次都让狐妖爱上穷书生好不好？再说了，对着面黄饥瘦的穷书生谈情说爱，真地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情耶。至少对着肥头大耳的胖公子哥时，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联想成烤乳猪，然后，说起甜言蜜语来就不那么‘言不由衷’了！”

      我站在屋外，稍微迟疑：要不要以一种温和的方法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做作的念头。我想每个书生都渴望遇见妖精的，只是书生常有而妖精不常有，所以当他们忽然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时，是会有个别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喜极而疯或是一命呜呼。如果我的他也这么窝囊的话，我还是回“清风洞”老家算了。

      于是我就穿墙入室，“唿”地一声出现在他面前，他果然面黄肌瘦，只是疏朗的眉宇间有灼灼英气，灰色的长袍拢着窘困的潦倒落魄。他很显然吃惊不少，结巴结巴地询问：“请问小姐是何人氏？”我落落大方地回答：“我是狐妖！”

       话音刚落，“哐！”的一声，他从椅子上摔倒在地，面色苍白，上牙紧紧地咬着嘴唇。过了半晌，才又微弱地问道：“小姐为何要来在下家中？”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大声说道：“我也不想来，是我妈让我来的！”

        然后，我们就大眼瞪小眼，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对方。再然后，他就晕倒了！

       不是吧，真地被吓死了？我兴高采烈起来，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回“清风洞”了？这个、这个，我望着躺在地上的他，围着转了好几圈。想走，又怕回去会挨母亲一顿暴打，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三

        正在这当口，他已慢悠悠回转过气来：“你会把吃了我吗？”我望着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他，皱着眉摇头：“你全是骨头，不好吃。”他惊恐慌张续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小姐.........”后面的话因为声音太小，我没听见。可是前面的话我却是听得很清楚的。原来他是被饿晕的呀！

       于是，我跑出屋外，抱起一堆枯叶，放到桌上，念起咒语。桌上的枯叶立刻熠熠生辉变成了金叶。我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和他一脸惊诧的表情：“你拿去买吃的吧！”

       他不敢置信地拿起金叶，左看右看：“这是真的金子吗？”

       我很不屑他的孤陋寡闻：“当然不是真的，这只是障眼法，点石成金是很高深的仙术，我这种小妖是学不了的。一个时辰后这些金叶就又还原成枯叶了。”

       他沮丧地把金叶又放了回去：“既然是这样，那怎么能去坑骗别人呢？我不能拿这些假金叶去买东西。”

        我超想过去敲他一棒子：“一个时辰，还不够你买完东西离开现场吗？笨！要不，你饿死得了。”

        他不再言语，拿起桌上当不得吃也当不得喝的书本，旁若无人地念起来。惹得我心火旺盛，可是，他真饿死了，下辈子我还是得找到他，偿还情债，说不定还会加上这一次“见死不救”的利息。思此，不得不压下火气，从包裹里掏出下山时顺带摘下的山果，在衣服上蹭两下，塞到他手里。

        他微微脸红地瞥了我一眼，也顾不得斯文，大嚼起来。“好吃吗？”我问。他羞赧地点点头。我暗暗寻思：原来他喜欢吃山果，这就好办了。

        摘果子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小菜一碟了，我超级喜欢这份工作，借此我还可以远离污浊吵闹的尘世，重新回到丛林山野，在树林间跳跃攀爬，嬉戏玩耍，好不快活。当然每次，我都能满载而归。虽然他在我给予他的这些食物的滋润下，已越来越接近于我在树林中常见到的某种灵长类动物。可是当我衣衫褴褛、鬓发脏乱，蹦蹦跳跳地回家时，他仍会愧疚爱怜地将我长久注视，然后局促不安地道谢。

      偶尔，我到山林去采果子，还能见到我的同类。它乡遇故交，自然值得庆贺。可是，有一次，我居然遇到了威风八面的母亲。偏偏因为出其不意，没有防备，被逮了个正着。

      母亲莫明其妙地打量我：“你怎么又干回老本行了？那个书生呢？”

       我只得苦着脸，老老实实将前前后后的事跟她说明。结果挨了一顿暴打：“你以为他是什么，拿他当猴子养。总之，我不管，以后我再看到你拿果子喂他，直接把你打死得了。”

        我忍无可忍，拍“地”而起：“‘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嘛！我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家伙既沉闷又无趣，一点也不好玩。反正我不想再呆在人间了！”

        我的母亲提着根“打狗棒”就冲过来：“别管那‘爱’是什么东西，你给我像人一样地生活，照顾他一辈子，你就修行圆满了。”

         我还想抗议，可是那“打狗棒”太吓人了，“好‘狐’不吃眼前亏”还是跑快一点为妙！

                                     四

       心有余悸地逃到家里，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书生奇怪地看着平日眉开眼笑如今垂头丧气的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了？”我苦恼地望着空无一物、一贫如洗的家境。为什么我的前辈们遇到书生后，书生的生活都渐渐殷实并富足起来。而这个家伙遇见我，却仍是三餐不济呢？

       对着书生关切的目光，我研究地审视他：“你平时都以何为生呢？”

       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嗫嚅道：“家有薄田几亩，租与邻里耕种，但近年天旱，收成微薄，邻里亦都艰难，在下便免了租粮。偶也作些书画，变买。但乡试将至，无此闲时。”

        我狂翻白眼：“你就直接说，无以为生，不就行了吗！”托着腮，泄气地望着窗外，顺口说道：“要不，你把我卖了吧！”此言一出，我立刻兴奋起来：“对啊，你可以把我卖掉，然后我再变个模样逃回来！”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以，小姐与我虽不是恩重如山，但这些天对我也照顾有加，如此丧失道义、禽兽不如的事，尔等是万不能为的。那个——你的模样不是自己的吗？可以变来变去的？”

        我摸摸自己的脸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们人不是常说‘相由心生’吗？这是我第一次变幻成人的模样，自然是最接近本真的，可是呢，以后我的法术增进了，就可以将外貌更趋于完美啊，比如说，像我的姐姐们那么妩媚妖娆！”

       “哦，那就不用再变来变去了，这样好看，娇俏动人又活泼可爱！”说完，又觉不妥，赶紧低下头去！

        我无暇去细究他的言语，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填饱他的肚子。

    “母亲在世时，曾经纺布维持生计，不知小姐会否。等乡试一过，在下再重返私塾。”他怯怯地建议。过了会，他又迷惑地问道：“小姐，你为何要帮助在下呢？”

        我白了他一眼，恼怒地说道“我妈说你前世救过我，不过我觉得你更有可能是救过她，反正你这辈子，我得好好照顾你直到你寿终正寝或者你不要我。”

        “如果我不要你，你就能重回仙境吗？”他问。

         “不能，偿还情债，了却尘缘是由妖入仙的净心必经修行。无此历练，此生过尽，我们便会如泡沫尘埃灰飞烟灭，不留痕迹。可是如若我们的真心遭遇背叛，就会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三界之外，不得救赎！我的许多姐姐们都遇此劫数。只有以心换心，沾染人性进而才能与佛相通修炼成仙。这也是狐妖难以成仙的缘由。”我如实回答。

           他沉吟良久，面含愧色：“只是委屈了小姐跟在下吃苦啊！” 

                                      五

        纺布实在是件高智商的劳动，我的纤纤玉手被戳得全是针眼，也没能纺出一块平整均匀的布出来。丢在地上的实作，线疙瘩密布，经纬混乱。

        我气得恨不能把织布机给劈了。可是一想，如若成仙，我便能为所欲为，自由自在，再无约束忌惮。便又埋下头去，总结经验重新来过。

        苦闷的时候，变一大堆金子，摆到书生的桌上，然后气鼓鼓地梦想着自己出则有车入则有仆的幸福生活。或者报复地望着锅里垂死挣扎 、上下沉浮的肉坨，想象它是书生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书生在吃了几次，买回来是啥样，煮出来就是啥样的肉坨后，终于忍无可忍，亲自教授烹调的技艺！

      书生谆谆教导：菜买回来是要切的，以入口方便为准则。

     我理直气壮：你有牙齿，可以自己咬，为什么要切呢？

     书生忍耐：烹调讲究色香味俱全，不切的话，样子不好看，也不方便入味。而且每一样主菜，都要有不同的配菜协调，才能将它的味道发挥出来。

       我眨巴着眼，忽然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可不可以中途退场？这样的工作又辛苦又烦琐，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太灰暗了。”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哭得这么悲惨。

       书生被我的哭声吓了一大跳，听到我的痛诉，很是哭笑不得：“别哭了，以后我做饭，好不好？”

        我抹了把鼻涕，泪眼婆婆地望着他：“真的，那，拉个勾先。”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小指，无奈地望着我破泣为笑，山花灿烂的脸。然后与我可爱的小指头勾在一起！

       有时，他也教我念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并且告诉我，这首诗是描写作者对心上人魂牵梦萦、无从寄述的惆怅。

       我问他什么是心上人，他说心上人就是心里喜欢的人。我歪着头想了好一会：我没有喜欢过人，但是我喜欢过小鸡、小兔子，只是我从来都不告诉它们，等到肚子饿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把它们抓来吃掉。

       书生怕怕地望着我，重重地叹气。大概他觉得跟我很有代沟吧！

       他还会念：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说这是对爱情最坚贞的誓言。

       可是，我却觉得酸得掉牙的矫情。但怕他再小看我，然后又是失望又是叹气，只好不懂装懂地点头。让他很是欣慰！

                                          六

      院落的中央有株梨树，春日里，繁花如雪，洁白清香，让我欢喜衷爱。于是，我便常坐在树下怀念“清风洞”的快乐时光。或是将树下细碎的花瓣扫在一起，然后顽皮地捧一掬抛起来，落自己一身的玉洁幽香。我喜欢这样纯粹而简单的小快乐！

     书生倚窗前，静静地看，眼角眉梢全是暖暖笑意。

     乡试已过，书生要准备三年后的省试。他现在已经不怕我了，可能是知道我已经改吃素了，而且还常坏坏地戏弄我：小狐狸，你什么时候才与我成亲啊！

     我撅着嘴道：我现在不是已经和你成了夫妻吗？我的姐姐们和她们的夫君也是这样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呀。

     “那个，那个，夫妻不是我们这样子一块生活就是。.........”书生急急忙忙想要分辩，却又不得要领。悻悻地转回头，气愤地瞪着书本！   

      我对织布仍然缺乏兴趣，只要不是没米下锅，我还是比较喜欢去树林里玩耍嬉戏。日常开支，以书生字画收入为主。所以，书生的家境并没有多大改善。好在，我们都安于现状，没有相互指责埋怨。嗯，他是个宽厚善良的好人！

      去省试的前夕，他问我：“你有一丁点喜欢我吗？”我望着他英俊的脸庞，想着他屈指可数的好。摇摇头。又怕他伤心难过，于是又点点头。

     书生走过来，捧起我的脸，焦灼而迫切地望进我的眼睛。我莫名心慌，急切地想要逃离他的钳制。于是慌乱点头：喜欢，喜欢还不行吗？

     他落寞地听着我的勉强，失魂落魄地将我放开，轻轻地叹气。我的心竞怅怅地不忍，于是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唇角：“我会乖乖等你回来，如果你高中状元了，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他原本如寒潭死水般的脸立刻神彩飞扬：“你是说真的吗？”

     “嗯！”我慎重地点头，然后将自己羞答答地丢进他的怀里！

                                       七

       爱情里的情节从来都大同小异，那些或悲或喜的结局不同的只是主角的更换。

       我掰着手指在家里倒数着书生的归期，等到的却是他高中及第，被招为驸马的消息。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凋零残败的梨花，左右为难自己该不该以糟糠之妻的身份去兴师问罪？想了良久，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心虚。可是，我还是得去看看吧？怎么说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呀！

      爱情的结局无非是被辜负或是被珍视，所谓的“情非得已”说到底还是在他心里份量不够的借口。我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于是念动咒语，驱使妖云，却慌乱地摔了下来。我到底在慌张什么？是害怕面对他的残忍还是面对自己的残忍？

       险象环生地飞到京城上空，胸前的长命锁叮当大响。驿站的门前人头攒动，迷惑地走进去。

      我看见我的书生，歪歪地倒在地上，殷红的血如繁花般在他的胸口炫丽开放。大惊失色地飞奔上前，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他艰难地抬手想为我拭去满脸的泪水，却是那么的力不从心：“我不忍心让你孤独地漂荡在三界之外，我也抗争不过皇命。对不起，小狐狸，我恐怕是不能与你厮守终老了。”

      我的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对不起的该是我，我是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吝啬而计较着自己的感情。害怕真心的付出会换来空心的背叛。于是等待着你的感情在诱惑的考验下，功得圆满，才放心对你盛大而无私的给予。

      爱是如此漂渺的虚幻，身处其中而不可自知，消逝远离才如梦方醒。悔恨的泪珠洒满了他的衣襟，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当冷月的清辉孤寂地照着他了无生气的身体，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我是个不懂得爱的妖精，承受不了他这份深情厚谊 。

                                 八

      我从嘴里吐出千年修行的仙丹，在将你我的记忆封印之前，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谢谢你给我一份纯净美好的情感，谢谢你给过我明媚快乐的时光！

      仙丹缓缓地进入你的口中，月光下我还原一身白色的皮毛，将长命锁戴回你的胸口。

      我用千年修行换你岁月安好，只是从此天涯陌路，你享你的富贵荣光，我归我的山野草莽！

      五百前，我还是只顽劣的狐狸，受伤于峨嵋山下。彼时，你是威武轩昂的天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细心医治照看，怕我会再次受伤，便将天界之物“长命锁”赠予我避难保命。

      只是你可知道，长命锁系在我胸口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便遗失在了你那里！

      当故事落下帷幕，在爱情中低吟浅唱的不过是些孤单寂寞的灵魂对美好情感求之不得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