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手枪

上完本学期最后一节课,回到办公室,陈震长舒一口气,歪坐进椅子,将手中的签字笔用力抛出,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落进办工桌角的笔筒里,这是他每次放笔的固定动作,那支笔每次都刚好落进桌角的笔筒里,不偏不倚。

本学期余下的工作已经不多,考试卷子,他早已经出好,提交上去了,还有监考,改卷子和提交成绩,一个学期的工作就要结束,他开始安排暑期出行计划,今年他想回东北老家。

还记得去年他带上妻子和儿子,自驾出行,游览泰山、曲阜和微山湖这些省内名胜,妻子不愿意四处走动,说太累,吃不好,睡不好的,还要花钱,纯纯的花钱买罪受,她宁愿窝在床上刷手机,不声不响地做饭,吃饭。整个暑期如果不出行,他和妻子每天在家面对面打坐,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十句话,妻子喜欢这样的平静,平淡而没有波折,这是妻子向往的生活,却不是他期盼的,他还是想动起来。

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经历过不少城市,换过不少工作。那时候,女友还没有升格为现在的妻子,跟随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换了十几份工作。每到一座城市,他们先租好房子,女朋友虽然不喜欢动,可人不懒,每租下一处房子,她总要花上两天时间,将屋子从里到外清扫一遍,女友干起活来,总是能忘掉所有,专注地投身其中,直到脸上泛起红晕,他喜欢看女友忙碌的样子,喜欢女友脸上泛起的红,他便也跟着忙起来。女友只是喜欢整洁,喜欢干净,并且不懒,但是她不爱动,不喜欢奔波,那时候,女朋友总是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我不想这么跑了。”说话时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流露出无限的期盼,女友期盼他一个承诺,他无数次回避这样的眼神,低下头说:“就快了。”

大学毕业六年后,他们终于在济南安定下来。女友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他第一次跟随女友到济南时,女友带领他到趵突泉看那三眼水桶粗的泉水,泉水如同开锅一样翻滚,到千佛山参拜大小不一的各样佛祖,在巨大的卧佛前,他驻足凝神,落下眼泪,佛祖圆寂时雍容的面容,让他的思绪再次游离于奔波的岁月,他拿着一把双筒水枪,手挽着女友在黑虎泉边不住地徜徉,看往来如织的人流,看护城河里黄顶红身的游船,在清澈的河水中缓慢地浮动。

从此他便爱上了这座城市,那尊卧佛好似有魔力一般,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向他召唤。定居济南后,他考进一所高校当老师,很快他们结婚了,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现在儿子已经六岁了。

父亲年届七十,一个人生活在东北老家,前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二姑的身体明显见老,走路需要拄手杖,耳力衰退,听不太清别人说话,和别人对话时,总是侧着耳朵反复询问,说起话来也拖沓无力。他想还是回东北一次,多年难得回去,一来看望年迈的二姑,二来把父亲接来济南,或许还能见到久违的同年玩伴。

很快,陈震踏上北去的列车,列车如同在时间隧道中穿梭,将树木、远山和时间抛在身后,将他带回那逝去的青春岁月。到达齐齐哈尔后,换乘直达村口的长途汽车,下车后他看见村子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些红砖瓦房和低矮的院墙,只是比他的记忆中更加破败,家家户户院子里种着茄子、黄瓜等各样蔬菜,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家狗的吠声,好像在向他表示欢迎。

家,就在前方。穿过松树林,越过小河沟。自家的房子孤独地伫立在小河旁,远远望去,房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很快又向四周氤氲散去,散入房屋身后的大山。

松树林子不大,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这片林子,陈震最深的记忆,每年夏天,夜雨过后,清晨母亲会带着他采油黄的松蘑,母亲炖的松蘑软滑鲜香,入口后,香味久久不散。

小河不似他记忆中宽阔,他跳着就过去了,里面也不见小鱼逆水奋力地游动了。

父亲为他包了饺子,母亲说,临行前吃顿饺子,平安出行,回来后吃顿饺子,平安归来,饺子是送他远行,迎他归巢的必备礼物。母亲去世后,父亲坚守这一信念。

它打开院门,看见父亲正在菜地里,父亲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迎着正午的阳光,他看见父亲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腰身也不似从前般挺拔。父亲向他笑笑,走过来说:“回来了?”他看着父亲说:“回来了。”父亲点点头说:“回来就好。”然后默不作声,将他领进屋子。

情到浓时,反而无话可说。母亲在世时说过,每次他要回来,父亲总是欢天喜地,忙里忙外,高兴的一夜合不上眼,他知道,对于父亲,昨夜,又是不眠夜。

他打水洗脸后,父亲已经将饺子端上桌,他们静静地吃饭,静静地聊天。

陈震说:“爹,这次您一定要跟我走。”父亲有些犹豫,虽然父亲已经在电话里答应,陈震还是害怕父亲临机反悔,接着说:“年纪必定大了,您一个人住这儿,我不放心,再说,您孙子马上就上小学了,到家,每天给您孙子做点饭,早晚接送,也闲不着。”父亲眼里闪出亮光,答应下来。

父亲说:“你中午休息休息,下午咱们去看看你二姑,这两年你二姑明显见老,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了。”

陈震说:“没事儿,现在高铁很快,早晨从济南出发,晚上就到这了,您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随时都能回来。”父亲点点头。

陈震突然问:“王健在家吗?”

父亲点头,将口中的食物咽下,说:“在,前段时间在工地上不小心,一只手没了,正在家养伤呢。”

陈震叹了口气,说:“怎么没的?”

父亲说:“好像是工地上,什么东西到了,他去扶,结果把一只手砸掉了。”

陈震说:“我下午看看他去。”

父亲说:“他家还是少去,王健媳妇天天数落他,他妈看着心疼,整天哭,他那个儿子十五六了,整天游手好闲,也没个儿子样儿,也骂他,唉,那个家要败了。”

陈震说:“当年要不是他爹生病,他也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也不至于这样。”

父亲点点头,说:“这都是命,该受的还得受。”

陈震跳下炕,说:“不行,我这就去。”说着冲出家门。父亲在身后喊道:“你空手去啊?”陈震边走边说:“我知道,我去商店买点东西。”

陈震提着东西,走进王健家大门,一条拴着链子的狗在农用四轮车下伸着舌头来回喘气,陈震认识这条狗,通体黄色,额头上有一撮巴掌大的白毛,这还是他和王健初三参加中考后,从镇上抱回来的,二十多年的狗,显得格外老态。狗站起来,向他无力地“汪、汪”叫了几声,然后便认出他,沉重地摇起尾巴。陈震走上前,摸摸狗的耳朵说:“二十年了,你还记得我,当年是我把你抱回来的,还记得么?”

一个人在他的身后厉声喊道:“谁呀?”

陈震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里提着一把玩具手枪,正盯着他,陈震说:“我找王健,这是不是他家?”

孩子愣头愣脑地说:“是,你是谁啊?”

陈震知道,这是王健的儿子,说:“你没见过我,你爹在么?”

孩子说:“靠,在屋里躺着呢。”

陈震看了他一眼,说:“行,带我进去。”

孩子不耐烦地向屋里喊道:“爹,来人了。”

屋里应道:“谁啊?”

孩子喊道:“不认识,你自己看吧。”

陈震对这座房子很熟悉,二十年前的景物和人再次向陈震袭来,一切恍若隔世。王家当年盖起了全村第一个间瓦房,屋子宽敞明亮,王健的母亲总是将院子和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整天有说有笑,全家人指望王健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走出山沟,整日里,王健高高兴兴,说个不停,学起习来又静的如同村后的大山,一家人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

陈震细看院子和房子,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鸡粪和鸭粪铺满整个院子,四轮拖拉机也已经锈迹斑斑,车轮磨损,光滑可鉴,房子门口的对联退去红色,苍白地悬挂在门两侧。

陈震走进屋子,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险些将他又打出屋子。陈震定了定神,他知道这是屎尿、药物和烟酒的混合气味。他四下看看,墙角挂满蜘蛛网,窗子多年未曾擦拭,布满灰尘,阳光难得照射进来,原本白色的墙面泛起灰黄,地面污秽不堪,炕上铺着一个破烂的地板革席子,炕角上放着一个便盆,里面还有未清理的屎尿,炕上有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盒烟和一个没有盖子的酒瓶子,酒气不住地向外散发,陈震暗地叹了口气,走近炕沿儿,笑着说:“是我。”

王健斜靠在枕头上,望向陈震,借着窗子传进来的幽暗光线,凝视片刻说:“奥,这不是陈教授吗。”

陈震放下东西,说:“什么教授,就是混口饭吃。”

王健哈哈大笑,让陈震周身起鸡皮疙瘩,笑声又突然停止,说:“你还混口饭,我这连饭都快没了。”

陈震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健说:“我他妈从小就这么想,当年我爹,我妈也是这么想,到现在三十多年,也没好起来,还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又没了一只手。”说着举起没有手的右臂给陈震看。

王健突然喊自己的儿子,说:“到杯水去。”

孩子原本伫立盯着陈震带来的东西,听见王健叫他,掉头走出屋外,边走边说:“我不去,都他妈没好人,上我家来干啥。”

王健抓起炕桌上的酒瓶子,狠狠摔在地上,酒精气味,迅速在全屋蔓延,王健说:“你个混账,你就不是啥好东西,我他妈现在连你也使唤不动了。”

已经走出去的孩子又折返回来,打开一条门缝,手指着王健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别使唤这个使唤那个的。”说完摔门走了。

王健瞪着眼睛说:“都是他那个死妈教的。”

陈震低头说:“孩子嘛,慢慢教,你家大娘和你媳妇呢?”

王健拿出一根烟,说:“你抽烟吗?”

陈震摆摆手,说:“不会。”

王健点着烟,抽了一口说:“他们下地干活去了,你没见过我那个媳妇,现在我干不了活,她就整体嘟哝我,我妈整天地哭,你现在行了,我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陈震说:“当年你比我学习好,要不是当年你爹病了……”

王健边抽烟边说:“这他妈都是命,我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说着,举起手中的烟,指了指门口,“就这么大的时候,我爹一病不起,还读什么书,学什么习,我就去工地打工,我爹耗了整整四年,总算闭上眼睛走了,原本以为这辈子打工也挺好,现在我又没了一只手,这小子整天没正事儿,哎呀,凑合活着吧。”

陈震说:“你这不算工伤吗,工地上没赔偿你吗?”

王健说:“他们说我违章操作,没让我赔他们的损失就不错了。”

陈震说:“这说不过去啊。”

王健又点一颗烟,边抽边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王健抽了几口烟,说:“我爹就是我这个年龄病的,我当时就像那小子那么大,你说是不是我们王家祖上缺什么德了,还是祖坟埋的不对,等我伤好好的,想给我爷爷和我爹迁坟。”

陈震说:“先别想这些了,把伤养好了再说。”

王健的儿子走进来,将手中的枪仍在炕上,又转身出去了。

王健说:“就他妈这么个玩应儿,我当年对我爹也不是这样啊,也不是哪儿造的孽。”

陈震看了看玩具手枪,枪身锈迹斑斑,陈震说:“这么眼熟。”

王健说:“你现在是贵人多忘事,这把枪还有那条狗,那条狗。”说着指了指窗外。

中考结束后,陈震和王健信心满满,县第一高中在向他们招手,从考场骑车回村,路过一个商店的时候,他们每人买了一把玩具手枪,这是他们心仪已久的宝贝,枪体由黄铜制作,周身发出太阳般的亮光,扣动扳机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为了这把枪省吃俭用,积攒了一个月的钱,中考结束后他们将它买下。当时陈震说:“以后我们永远留着这把手枪,当传家宝,行不行?”王健欣然答应。他们临走出商店时,一群小狗,围着他们不住地哼哼唧唧,他们询问得知,这些小狗是商店老板家的母狗刚刚产下的,没几天,正犯愁怎么处理,他们便抱回去一只。

第二天王健的父亲脑溢血病倒了,读高中、上大学的理想破灭了,王健开始了打工生活,将养家和医治父亲的重担抗在肩上,在大大小小的工地里奔走,一干就是二十年。

最初几年,王健认了个师傅,学习电工,师傅不好伺候,每天好酒好肉的招待,睡觉前还要给师傅洗脚洗屁股,师傅笑着露出一口黑牙,说:“你小子别不高兴,想学本事,都是这么过来的。”师傅没有全心全意教他,干活时,只要到了关键节点,总是把他支开,让他去拿这拿那,等他飞奔着跑回来,师傅已经把活干完了。

王健在工地上找了个女朋友,就是他现在的媳妇,师傅看见了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什么时候让师傅也享用两天。”王健听师傅说的不是人话,心里骂他老光棍,又想学技术,打着哈哈过去了。一天,王健从工地上回来的有点晚,走入宿舍时,看见自己的女朋友正被师傅压在床上,女友奋力挣扎。王健拿起一个啤酒瓶砸在师傅的头上,他连同女朋友被工地开除了。

后来他通过自学,考了个低压电工证,从此他可以称为技术工人了。日子一天天熬下去,他给父亲送终,结婚,生儿子,媳妇跟他一起打工,儿子没人管教,越来越不往好道上走。半年前,王健在工地上卸配电柜的时候,没有按章操作,配电柜倾倒,他下意识去扶,结果将他带到,砸掉了一只手。

陈震想起来了,说:“当时还说,留着当传家宝。”

王健哈哈大笑起来,说:“就我这样的家,还传什么宝啊,你倒是可以。”

如果不是今天特殊场景,陈震无论如何想不起那把手枪,想不起那条狗,想不起少年时轻飘飘的誓言,那誓言如同口中呼出的气一样,没有抟出个形状,便迎风飘逝了。

他给王健扔下两千块前,走出王健的家门,临走时它反复回头看那条年迈的狗,狗不住地向他摇动沉重的尾巴,注目送他离开。

稚嫩哼哼唧唧的小狗,浑身闪着光亮的手枪,还有那条没有手的胳膊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陈震觉得背叛了自己的青春,他要找回那把手枪。

陈震记得,大学毕业前,这把枪,一直锁在家中的一个厨子里,细心的母亲替他保管。大学毕业后,这把枪跟随他走南闯北,始终躺在自己的破旧行李箱中。在济南新购置房子,装修完毕后,他把这把手枪随手扔到一个抽屉里,女友还问他枪的来历,他随口说小时候买的,当时,王健的身影确实在他眼前闪过,但他没有想起那句誓言,没有想起那条狗。

时间无情地流过,带走了枪身上金子般的光亮,带走了小狗欢愉而轻盈的体态,也将他的青春永久地埋葬,那句誓言,成为了他青春墓碑上永恒的墓志铭。

回到家,父亲问他:“看到王健了?”

陈震说:“看到了,和我记忆中的王健不是一个人了。”陈震要哭出来,将脸转过去。

父亲说:“二十年了,哪能还是那样啊。”

下午他们去看望二姑,年迈的二姑看见陈震,不住地流眼泪,说不出一句话。表哥和表嫂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欢迎多年未见的表弟。二姑听说陈震要将父亲接走,对陈震父亲说:“你也年纪大了,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也该去了,你不用挂念我,我儿子儿媳对我都挺好,接走你,我也再没什么牵挂了。”二姑交代后事般的言语,陈震听了心酸,忙将话题转开。一家人有说有笑,到了傍晚,陈震和父亲才离开。

晚上,陈震躺在炕上,收到妻子的微信,问什么时候回去,陈震微信里说,一两天尽快赶回去。他想找到那把手枪,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把手枪就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但是他不能肯定,要尽快找到。

三天后,他和父亲搭上南下的列车,回济南了,东北,埋葬他的青春,济南,承接他的未来,他的思绪在两个城市间游荡,更确切地说,那把枪在两个城市间不停地切换。

在列车上,陈震问父亲:“您老了以后,还是想回东北吗?”

父亲说:“把我埋在你妈的身边,埋在你爷爷的脚下。”

陈震不再说话,看着铁路旁的大树向后退去,列车开往未来。

到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儿子已经进入梦乡,他和妻子安顿好父亲后,陈震环顾客厅,对妻子说:“你还记得我那把玩具手枪吗?”

妻子说:“什么手枪?”

陈震说:“就是以前在我行李箱底压着,装修房子后,我们搬进来,我随手扔到客厅的一个抽屉里,你还问我枪是怎么来的。”

妻子说:“对,是有这么回事,这大半夜的,找它干什么?”

陈震说:“你不知道,我没跟你细说过。”陈震给妻子讲述这把枪,讲述那白顶小狗,讲述王健,他对妻子说:“我要找到它,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妻子说:“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陈震说:“不行,今晚必须找到,要不然我睡不着觉。”

妻子说:“行,那你找吧,找累了你就睡了,动作轻点啊,爹和儿子都睡着了,这都半夜两点了,我睡觉去了。”

陈震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开始回忆他和妻子搬进这个房子后的经过,已经记不得到底是哪个抽屉了。沙发对面,是一个电视机柜,有四个抽屉,都是些家用的零碎物品,靠西墙壁有一个很大的书橱,有十几个格子,放满了他的书籍,还有些摆件。他努力回想当时随手放置玩具手枪的情景,实在想不起到底扔在哪个抽屉或格子了。

他开始翻弄,他想,枪也许在抽屉的深处,他将电视柜抽屉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地上, 清空抽屉,没有玩具枪的身影,他又把东西放回去,开始翻弄书橱,他将书籍和各种摆件全部搬下来,放在地板上,清空书橱,依然没有找到。

陈震已经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胸中似乎藏着千金块垒,无法纾解。

他走出家门,天色已经大白,天边云角染上橙色的霞光,盛夏的清晨略带些暖意的微风向他吹来,显得惬意而舒畅,休息了一夜的小鸟在树梢啁啾鸣啭,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走出小区,保安向他打招呼:“晨练啊,陈老师?”他含笑向保安询东问西。

他来到马路上,卖早点的商贩已经在路边支起摊位,开始打理一天的生意。清洁工人开始清扫马路,动作舒缓,显得优雅而从容。

一切都在合理的时间出现在合理的地方,唯有他,显得格格不入,被架空在这个尘世间,不可追忆的往事终究因为一把玩具手枪,一条老狗,一个在生活的烂泥中挣扎的少年玩伴而陈渣泛起,让他无法入睡,让他心神不宁,玩具枪的身影依然在他眼前闪着金光,如同天边的霞光,耀眼夺目。

他来到距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旁,小河没有太大波澜,不舍昼夜,向北流去,夜晚寂静时,他躺在床上可以听见这条小河流淌的“汩汩”声响。他将这条小河与东北老家房屋旁的小河作比,他们那样相似而又那样疏离,一条流入他的青春,一条流向他的未来。

他伴随着小河的脚步,一路向北,一边走一边思考,还有一个地方,儿子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橱,放置儿子的各种玩具,那厨子是去年才买来的,玩具手枪应该不在那个厨子里,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自从住进这个房子,他和妻子不止一次进行过扫除,更有可能,不经意间,把玩具手枪当作垃圾扔掉了。

也许他终将与自己的青春做永久的道别,不着一丝痕迹,八零后的青春被永恒定格在八九十年代,剩下些许片段式的回忆,只会在梦中浮现。

他看了看手机,已经七点了,他按原路折返回去,小河迎着早晨的太阳,波光粼粼,没有尽头,好似从天边走来,又好似从远古走来。

他在路边买了早点,带回家去,打开门,只见儿子正拿着那把玩具手枪坐在爷爷的怀里,看他回来,迅速跑到他跟前,向他瞄准,扣动扳机,玩具手枪依然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震有些激动,放下早点,抱起儿子,问:“这枪怎么在你手里啊?”

儿子说:“一直就在我手里啊,晚上我还搂着他睡觉呢。”

陈震热烈地亲了儿子几下,然后拨通了王健的电话,电话那边说:“陈教授。”

陈震说:“那把玩具手枪我找到了,我会把它当传家宝传给我儿子。”

电话那头“奥”一声,沉默片刻后说:“那条狗,今天早晨死了。”

陈震挂断电话,眼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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