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牢门,上檐落下的尘土在光的穿透下好似一簇冷雾。
门内漆黑,光延伸过来,一个接一个的蛛网剪不断地交织在一起,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我的脚步重如泰山,东方羽被关在这吗?可这里没有结界,就是没有幻境。
“崖楼,你快来。”西远先我一步进去,他喊道:“东方羽他打破幻境,逃了出来。”
“这样啊.....也好......我们走吧。”
“不是逃走。”里面传来一阵破碎玉石碰撞的响声,西远低声道:“是死了。”
我冲进去,西远蹲在高台上,捏着一把碎片。他手指高台中的法杖道:“提供幻境灵力的球体破了,他是被饿死的。”
西远说的“球”是镶嵌在法杖上为幻境提供灵力的晶石,它破,既幻境破。而这座镜牢没有守卫,关在幻境中的人即使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也不敢打开,否则逃不出镜牢,就会饥寒交迫死于牢中。
“他在哪里?”
西远指着一具破损的石棺。
我快步过去,但每一步都重入山。我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他静静躺在石棺,骨瘦如柴,身体已经腐烂。
他的头发仍一样的乱,明亮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毫无精神,他的双手还是习惯地交叉捂住胸口,可他的饼被小曳吃了,麻衣穿在了我身上。
我摸着他熟悉的脸,冰冷而刺骨。
“东方羽......这次你真走了.......对吧,你骗我......你说过的......都是假的吗......这算他娘的什么啊!东方羽......东方羽......你给我醒来......你这个骗子......我要你活着......只要你活过来......你活过来,我什么都原谅你......你给我醒过来......”我忍不住,我失了理智,石棺摇晃的剧烈。
“你他娘的冷静点!”西远大声吼道:“他早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你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死过一次吗,可小曳还活着,东方羽为什么不能活着,东方羽只是睡着了,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哽咽道:“东方羽......求求你,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们在一起,痛快吃......痛快喝......我会保护你的,谁也不敢向我们吐口水,谁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等等,你快看,他身后有字——”
石棺的底部刻满了东方羽的字:我很想再见你一面,乞儿。
记得这名字是当初我为你起的,我还记得你因为这个名字而高兴一整个月,你总天真无邪的笑,可我却终究还是被这世俗玷污。
是的,我打破了龙野给我布的幻境,我不想死,因为有好多东西我希望能亲口告诉你,但我却活不下去了。
我躲不过死亡,我们都躲不过,爷爷说过:即使是神,生命也有限的,也会死,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我的爷爷、父亲、和我的族人他们在呼唤我,所以我要离开了。
我本叫东方羽,我的家族在枫都地位显赫,仅次于龙族。在龙族里有个叫龙萱的女孩,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传言,她的家族是龙神后裔,她们身上流的是龙血,那是高贵的血统。龙族人数始终在百人左右,但他们坐拥整座枫都,这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公平的。而我的爷爷打破了这种平衡,他同大巫师联手,那个能呼风唤雨,自由地操控自然的男人,他的伟大毋庸置疑,因为他打败了枫都最强大的武士,我的爷爷。那是爷爷与人对决第一次输掉,而且输给了巫师,在武士为尊的枫都城,这是莫大耻辱。爷爷没有伤心,反而十分高兴,因为我的母亲是大巫师的女儿——轩辕凝。
那一年我五岁。我看到爷爷高兴地走下台,对大巫师道,轩辕,你的预言是对的,没有东西能够永恒,我们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如果不变,就会淘汰,这是规矩。
我知道那个预言: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日出东方,轩辕氏为后。
一年之后,枫都大乱。
爷爷说大巫师是轩辕帝的后裔,而轩辕剑当年被龙神所盗,不知下落,为了找到轩辕剑,大巫师不得不和爷爷联手推翻龙族。我的父亲当上了枫都城主,我被立为少主,我的哥哥无极被封为大武将,负责保卫海奢楼与枫林的安全。我不理解父亲的选择,我对少主之位并无兴趣,我觉得他应该属于无极哥哥。但哥哥对我说,王位我们谁来做都一样,对吧?我点头,只要是无极哥哥说的,就是对的。一直以来照顾我的都是无极哥哥的母亲,我有母亲,我知道她是谁。以前我不能说,但现在我的父亲是这座城的王,我是少主,再没什么不可说不可做的了。无极哥哥说,羽儿,你是这座城未来的王,你的话就是规则。
我的母亲是轩辕凝,大巫师的女儿。这个消息在龙族掌权时,是绝密的。我只有知情权,不能反驳,就连我的出生都在计划之中。我的母亲是在大巫师的术法之下怀上并生下我的,我看不懂大巫师,就像他的金色的袍子一样深不可测。从他和父亲的对话里,我知道他们在寻找一个人,那个人对大巫师来说极重要。
我并不在意,我以为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安心做我的少主,追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就够了。在枫都隆重的十六岁成人典礼上,我遇到龙萱,以前我一直不懂得生活的意义,尽管我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享用不尽的财富,但直到这一天我才懂得什么是快乐——就是当你不再属于自己。我想给她我的全部,但我的一切都夺自于她。她是龙野的女儿,龙族已被赶出枫都,为了不留后患,爷爷下令把龙族的女人全部当作贡品贡给王城,王城大臣丑陋的嘴脸在那一刻展露无遗,但这换来了枫都又十年的安定,双方签了停战协议。和平总有些会建立在邪恶之上,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是自然规则,你要记住。爷爷如是地对我说,我们必须由着这个规则发展下去。我的父亲是城主,我是少主,我太过自负,我以为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情,我抢了向王城进贡的墨莲,满王怪罪下来,为了避免更大冲突,父王下令把我吊在东城高墙上曝晒三天三夜,并废了我的少主之位。后来我才知道,王城才是凡世最强大的城池,如果违背了满王旨意,两城就会开战,涂炭生灵,我不希望看到涂炭生灵,我讨厌战争,所以我觉得父王做的是对的。
我瞒着父王,去向龙野求婚龙萱,龙野微笑着答应了。龙野本被关押于镜牢之中,父王却不顾众人反对将他放了出来,并给了他权利,在他努力下,龙族隐隐有了生机。我知道,父王一直视龙野为亲兄弟般对待,只要龙野答应了,父王肯定不会反对,但我错了,父王极力反对,甚至出手打了我。父王说我没有做王的手段,我觉得我和父王是一类人,我的父王同样不适合这个位置,他一手酿成了悲剧,我的家族遭到了龙野的反击,对我来说,那是一场噩梦。海奢殿上,无极哥哥使用空灵配合一把匕首刺杀了父王,那把匕首像蛇一样,而无极哥哥就是一条蛇,不管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杀害我们父王,不管父王做错了什么,无极都不能杀他。龙野走进大殿,他笑道:“你很聪明,无极,知道取舍而又敢于取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无极哥哥扶着父王,顺着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淡淡道:“我答应的事我会做到,但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然后他走出大殿,我再没有见过他。他帮龙野杀掉父王,以此为条件换我一条命。而大巫师得到了轩辕剑,一直闭关不出,不问世事。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因为龙野串通了大巫师的师兄陨,王城的国相,那个更为神秘的巫师。我见过他的武器,一把乌黑的镰刀,我从未见过巫师用这么奇怪的武器,那把镰刀吸过血,成千上万人的血。我不会原谅无极哥哥,我的命让我内疚,可我必须活着,我是父王换来的,我一直认为,我若死了,父王就白牺牲了。我无力复仇,也不能复仇,这些何尝不是父王自己所为,因果轮回。我笑他只给了我这条命,有时想想,它就和鸡肋一般。
龙野让我继续在枫林住下,我的族人全被处死,一个不剩。这里又重新迎来龙族的人,和以往不同的是,她们不在像从前那般高贵,她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普通人更加糟糕,她们总是面无表情,麻木不仁。原因是她们每个月末都要用血喂食陨的镰刀,这是龙野与陨的交易,活的龙血本就珍贵无比,何况流在人的身上。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龙萱,她给了我勇气,我要活下去。有一天,龙野笑着问我,你想不想娶她。我知道他又在跟我玩把戏,这肯定是场交易。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索取的。我知道是圈套,可我还是跳了进去。没错,他让我给一个孩子创造一个充满着仇恨的生活。
那个孩子是你,乞儿。如果这个世上真有无耻的事情,我想不出比这个更无耻的事,但无耻的是我答应了他。
我曾对你讲过一个传说:三百多年前,一统神界的昊天上帝成为千万年以来第一位打破梵天之境、得到混沌之力之人,却离奇死去。昊天死后,他得到混沌之力后生出的三只羽翼化为三道灵气消失了,这不是传说,而是真的,我的爷爷参加了那届神会,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根据凡世确切的消息,幻、影之翼孕育的生命分别于一百年前和二百年前现身妖魔道和地狱,而光之翼则于三百年后掉落凡世,那是轩辕历十万五千三百年,那年我十岁。据说,现今影的强大就连鬼王都无可奈何,想要同时取得他们鲜活的血液完成《血祭》之术谈何容易,所以,找到你的龙野决定为你塑造命运,用‘恨’的力量唤醒你,再把你锁进镜牢之中。
自你降落枫都那日起,整整一年,凡世只有白昼,没有黑夜。就像爷爷说的,这颠覆了自然的规则。所以那一年凡世颗粒无收,五十城都来讨要你的消息,枫都城外战火不息。
而当我来到你身边时你已经六岁了,我还记得你喊我,哥哥。的确,你就是一道明亮的光,不被一切恶的势力所屈服。我何尝不想拥有你这个弟弟,但我不配,我是个戏子,我的到来只是你噩梦的开始。我乔装成乞丐,这是龙野的安排,我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但我发现,过去我就是个乞丐,精神与物质上的双重乞丐,我只懂索取,却不知双手何用,我是废物,我和乞丐没什么分别,我笑我本色出演。一直以来我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你跟我一起生活在世上最污秽的地方,吃最污秽的东西,遭受别人的口水和殴打却没有怨言,依旧追着我喊哥哥,乞儿,我不配。记得一天我向一个孩子要到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我想让你尝一口新鲜的东西,它嚼起来是淡淡的甜。可我害死了那孩子的一家人,后来龙野派他来监视我,但他的家人真被杀光了。龙野是王,他冷血无情,他有王的手段。
你十六岁那年,龙野来了。我知道你要离去了,你得按照他的安排继续走下去,我阻止不了。但我相信有一天你能识破,你是光,没人掌控得了你,你是自由的。
那天你埋掉我和小曳,只身一人前往枫都。我就知道这是你的路,你要走完它,而我也要上路了。素林中我问龙野,什么时候为我和龙萱举行婚礼,尽管我清楚这是多么微乎其微。
龙野笑笑,你娶她当然可以,她是东方泉和轩辕凝的女儿,东方泉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当年凝儿把她偷偷抱了出来,由我龙族抚养长大。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当然可以娶她,你有权利娶她,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那是你的自由。他大笑,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和你哥哥一样昏了头。
我被他关进了镜牢中,这镜牢名“镜”,这里的人都被封在幻境中,不吃不喝。即能永生,亦能即死。
我选择了死——
全部在骗我!可笑!可笑我一直以来活在虚伪的世界乐此不疲。我的身体再抑制不了那股力量,它们从我的百会、阳关集中涌到神堂穴,画面浮现:一对白色的巨大羽翼,在冰与火交错的炼狱里焚烧,明亮而耀眼,它们清晰可见,每片羽毛上的图案都看的清清楚楚。两肋往神堂收缩,肋骨急速生长,背部皮肤裂开,长出巨大的羽翼,通体发亮。我扇动它,双脚离地,我浮在半空。
我感应到了这世间的光,它们得到我的召唤,穿破山体冲进镜牢向我汇聚,我的身体像是披了一件银纱,光汇聚在银纱里,像河流一样在我皮肤上流淌。
西远大笑道:“他娘的,等了老子十六年,终于来了!”
“崖楼,你可愿意跟我回地狱?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
羽翼感受了我的悲痛,不甘地扇动。一个人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龙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