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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青青来到聂怜的诊疗室的时候,身上披着一层皮。
外面天光正好,澄净的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洒了一地金黄,窗边的绿萝叶子也似乎被涂上了一层金粉,连带着叶青青身上的那件黄裙子,似乎也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可聂怜知道,那是件枯黄得已经有些皱缩干硬的裙子,就像深秋里干枯了的落叶一般。她看着叶青青坐在诊疗室的床上,撩起头发,从脖子后面撕开一条口子,再“刺啦”一声,从身上撕下来一张皮。
那是张很美的皮。眉眼弯弯的,带着一抹笑,只不过五官都显得非常浅淡,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从人身上撕下来之后,那张皮的五官就变得生硬而呆滞,像是没了生机的死物。
叶青青脱下了皮,就在床上一躺,似乎是想笑,可也只是略微扯动了一下唇角,“开始吧。”
聂怜从抽屉里取出针线,看了眼叶青青的脸。其实聂怜觉得,她的五官虽然和那张画皮极为相似——大约叶青青就是比着自己的脸画的——却远比那张画皮更加精致自然。只不过她脸色苍白,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就连那个不成笑容的笑也是有气无力的。
聂怜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了叶青青的胸口。
没了画皮的遮掩,她胸口露出一个血洞,正慢慢地渗出殷红的血。
聂怜知道,叶青青的血剩得不多了。
她拿起刀子,挑起叶青青胸口的皮肤——其实也几乎不用挑了,那块皮肤已经破布一般烂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的心脏。叶青青的心脏已经被无数的刀子刺成了碎片,让聂怜不禁想起家中剁得碎碎的肉馅。
聂怜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叶青青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每一次,她的心脏都会更加破碎。她搬了凳子,戴上眼镜,专心致志地用针线一点点缝补破碎的心脏。每块碎肉都只有小小一块,似乎多刺两针就会又被分成两块,几乎无法缝补。聂怜皱着眉思索了好一阵,干脆把一边的碎肉穿成一串,就像从前小孩子拿针线穿玉米粒,再系在一起一般。针线拐了几个弯,把成串的碎肉聚在一起,再打几个结,勉强聚成了一个囫囵的心脏形状。
聂怜直起身子,擦了把额上的汗。日头已经西斜了,耀眼的日光也柔和下来,染上了一点橘红。
叶青青道了谢,正要起身,聂怜却拦住她,从抽屉里又取出一件小巧的“金丝软甲”。这件金丝软甲花费了聂怜整整三天的时间,精致的小锤子叮叮当当不分日夜地响,吵得楼下的人拿起大喇叭冲她大吵大喊。她抖了抖这件小软甲,小心翼翼地裹在叶青青破碎的心脏上,又系了扣子,才从抽屉里翻出一块裁剪好的新皮替她堵住胸口。
正在这时,叶青青的手机“刺啦刺啦”地响起来,聂怜扭头,看见一柄柄尖锐的刀从手机屏幕中钻出来,像一堆正努力从下水道中爬出来的虫子。其中一柄刀颤颤地挤出来,脱离了屏幕的束缚,在半空转了半圈,像被设定好了坐标的导弹,调转刀锋就向叶青青刺来。
聂怜知道叶青青承受不住任何刀子了。她连忙起身扑过去,握住那柄半空中的刀子。刀尖划破了她的手,滴下一串殷红的血珠。越来越多的刀子从手机屏幕中钻出来。聂怜连忙抓住手机,按下关机键,又把它往地上一甩。冒出了个头的刀子似乎突然失去了目标,一下子“哗啦啦”地松散开来,七倒八歪地横了一地。
聂怜舒了口气,随便拿纱布包了手,对着叶青青道:“这段时间别再开手机了。”
叶青青点点头,起身整理那张画皮。画皮的五官太过浅淡,她向聂怜借了一支笔,当着她的面就画起来。聂怜处理好手上的伤,歪头看她一点点把画皮的五官描绘清楚,柳眉,杏眼,高挑的鼻,最后又用红笔在唇瓣上勾起一个弧度。
聂怜很想说一句,别画了,横竖只是一张皮,画得再美也不是真的。何况那张皮远远没有叶青青自己美丽自然。可偏偏它能遮住她胸前的血洞,能遮住她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就像大街上那些没有披着皮的正常人。叶青青画好了皮,又重新披在身上,将自己仔细地裹起来,又在脖子后缝合最后一丝缝隙。再放下头发,她就是一个正常的、洋溢着笑容的姑娘。
聂怜帮不上什么忙,就捏着针线等在一旁。那根细细的银针早就被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鲜红凝结氧化成褐色黏在针上,又被送到水龙头下一遍遍清洗。可上面淡淡的腥味怎么也去不掉,连带着整根针也成了褐红色。
聂怜依稀想起,叶青青从前不是这个模样。
她素来爱看些宠物博主,看宠物们咿咿呀呀地向着主人表达自己的欢喜和依恋,或者为了一块零食和同伴们打得鸡飞狗跳,或者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被主人大骂之后生气地一甩尾巴就跑。这些小动物总能治愈她满身的疲惫。就在这个时候,她刷到了叶青青的视频。
叶青青收养了几只流浪猫,其中不乏断腿的、生病的,甚至一只猫干瘪得几乎只剩一张皮,只能虫子一般在贴着地面蠕动着前行。她小心地照顾它们,给它们喂食,几只猫从刚开始的戒备和冷眼相待,到后来围在她脚边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聂怜看了一部分就因为忙着工作不再看了,就记得那个女孩子挂着温柔的笑,一身翠绿的长裙,像春天里生机盎然的绿叶,以至于当她第一次在诊疗室见到叶青青的时候,几乎没能认出这是视频里的那个姑娘。
那时叶青青伤得也不轻,心脏被利刃切成了几块,胸口的血把身上披着的皮都染红了一大块。她忙着给叶青青缝合心脏,又再给她挂针输血。鲜红的血顺着叶青青的血管流进去,又从心脏的裂痕中淌出来,把那件半青不黄的裙子染得一片斑驳。聂怜只能把厚厚的一摞纱布压在她胸口上。她几乎用光了诊疗室中存放的血才算帮她恢复正常血量。那之后,叶青青每一次来,都需要缝合心脏、输血,直到现在,手臂上的血管再也扎不进去针,心脏再也没有下针之处。她已经穷尽一切手段了。
于是看着叶青青往门外走时,她忍不住再次叮嘱:“别再开手机了啊。”
第二天,叶青青没有来。
一周过去,叶青青仍然没有来。
聂怜知道结果了。
她坐在诊疗室里,看着太阳的光线一点点移动,由强变弱,再到消失在天边,终于把头埋到膝盖上,流下了眼泪。
(二)
静怡上班的时候,身上披着一层皮。
那张皮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恬静的女孩模样。她就缩在自己的工位上,不情不愿地敲着键盘,看着任务进度条乌龟一般极慢地往前爬。繁琐的工作让她的脑袋霍霍地疼,于是她偷偷扫描了一圈周围,掏出了手机。
她的上司正站在门外,鼻梁上架着一副高精度的扫描眼镜。这副眼镜帮了他大忙,只消他在那一站,眼镜就会自己扫描办公室里的场景,准确捕捉识别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它捉到了静怡手中拿着的手机,像批卷的老师一样“唰”地画上一个红圈,上司的目光就立刻被那猩红占据。他径直走过去大吼:“陈静怡,上班玩手机,你想干什么?”
静怡正如痴如醉地盯着手机荧幕,被上司这一吼吓破了胆,头也不敢抬,像只受惊的鸡仔缩着脖子,抖着身子听着上司的训话。她的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去,上司的身体却愈加充盈膨胀,连衣服都变得紧梆梆的,随后“噗嗤”一声,他的衬衣扣子被崩掉了一个,露出他肥硕的肚子。训完了话,上司随意拍了拍鼓胀的肚子,像只骄傲的大白鹅一般踱着步子走了,静怡却连身上的皮都有些皱缩了。到了午饭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经过她的工位,一起去食堂吃饭。新来的小姑娘凑上来,想约她一起,却只得到一个畏缩的笑。
“你不要理她啦。”另一个来了两年的姑娘甩甩头发,揽过新来的小姑娘,“她就那样子,谁叫她她都不肯,就是叫来了也一句话不说盯着手机刷啊刷,没意思的。”
静怡听见了,却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在工位上缩成一团。
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间。静怡的身体已经瘪得几乎只剩一张皮。她勉强控制住软绵绵的手臂扶正自己软软歪在一边的脑袋,站起来后东倒西歪了好一阵子才算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身上的衣服变得又胖又大,幸好她提前准备了绳子,在腰上和胸前一系,至少不会让衣服掉下去。身上那张画皮也皱皱巴巴的,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年,简直像几千年没吸到精气的妖精。
“吱呀”一声打开屋门,昏暗的房间里,吊灯吭哧吭哧喘息了一阵,才勉强吐出一点昏黄的光。静怡把硕大的包袱往地上一甩,拉开椅子坐上去。那包袱比她整个人还高,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身子,只能匍匐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包袱里装满了今天还没完成的任务,一张纸甚至从中探出个头来,颤颤巍巍地冲她抖着一角,想吸引她的注意。她皱了皱眉,一脚踹过去。可她的脚软绵绵的,包袱没怎么样,腿却变形皱成了一团。她恨恨地瞪了包袱一眼,弯下腰用力把腿捋直,就掏出手机开始刷视频。
手机屏幕上,那个身穿翠绿长裙的女孩吸引了她的注意。几只杂毛小畜生还围在那女孩的脚边,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但其中一只却有些神情萎靡,身上的毛脱落了不少,趴在她脚边,喊了一声之后,就卧在那不肯移动。
静怡突然兴奋起来,无神的眼睛中突然射出了激光。她翻着这女孩从前的视频,截了图,用激光眼扫描对比着那只萎靡的猫身上的毛发。
“一、二、三……”她一根根数着猫的毛发,越来越兴奋,双手按在键盘上,键盘咔嚓咔嚓地摩擦着,挤压着,一柄尖锐锃亮的长刀就渐渐出现了。
“她的猫一天掉了三千四百五十二根毛!这是不正常的,我家的猫一天只掉了三千四百五十一根!她虐猫,一定是她虐猫!”
长刀尖啸着被锻造完毕,在空中旋了半周,“嗤”地一头扎进手机屏幕,顺着网线一路游走,精准地插在了叶青青的心口。
有了第一刀,后面无数的刀子就像找到了领头羊,呼啦啦地蜂拥而至:“你看这猫明显萎靡不振,双眼无神,正常的猫肯定不是这样的。”
“就是啊,肯定是虐待的,要不然小猫怎么会怕她呢,撒娇还来不及吧。”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个博主的猫都是捡来的流浪猫,她就是通过虐打流浪猫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的!她就是个神经病!”
“这种人不该存在!”
看着一簇簇刀子飞向叶青青,静怡的脸上终于勾起一个艳丽的笑。她的手机荧幕上一点点渗出血珠,再汇聚成一条血线,落进她的嘴唇。干渴的妖精终于又品尝了鲜血的味道,她干瘪下去的身体又一点点丰盈起来,像充了气一般,衣服变得合身,画皮的褶皱一点点消失。她随手扯下系在身上的绳子,又磨了一把锋利的刀子,“虐猫的人就该死啊,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叶青青被一连串飞扑而来的刀子惊呆了。她心上的铠甲勉强抵挡了几刀之后就节节败退,碎成了一块一块,又被切成细碎的齑粉散落下来。她愣了一下才连忙解释,说是猫病了,刚刚去过宠物医院。那只萎靡不振的小猫也强撑起身子,迈开小腿凑到屏幕前,话还说不利索:“不是……病了,病……妈妈带我……去医院……她……很好……”
一部分刀子调转了方向,哗啦啦地刺向那只小猫:“被虐待了都不敢说,还要替她说话,真怂啊。”
“你这样要其他猫猫怎么办??”
“呵,受虐者向着施虐者说话,真是世风日下啊。”
那只小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惊慌失措地看着刀子从自己的身上扎进去再穿出来,带走一串串鲜红的血花。它瑟瑟抖着,身上的肉似乎被什么吸走了一般,皮毛快速地干瘪下去,很快就只剩一张皮软趴趴地缩在地上。
叶青青坐到地上,摸着那张再也不会动的皮失声痛哭。然而刀子们并没有因此收敛半分,还在那里尖啸:“死了也好,死了就少一个祸害!”
血珠还在不断汇聚成血线进入静怡的口中,连带着那张皮都渗出了血珠,浸湿了她的衣衫。她干脆起身将衣服脱下,撩起头发,从脖子后面撕开一条口子,“嘶啦”一下把整张皮脱下来。浓郁的血腥味在屋里蔓延开来,皮的里面全是黑红色的血渍。静怡的整张脸、整个身子都裹着一层厚厚的血,五官被污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有一双眼睛还勉强能露在外面。几滴血珠从额头上滑落,滴落到眼睛上,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却像吸饱了血的海绵一般又在眼睛上留下一条艳丽的长线。她骂了一声,走向洗衣机。
一滴滴血从她身上滴落下来,阴暗处的蟑螂早就清理好了口器等着大餐,见状立马蜂拥而至,黑云一般聚了一大片。两只灰黑的鼠也嗅着血腥味凑来,一脚踢翻几只蟑螂,硬生生从蟑螂大军中挤出一条路。“吱吱吱”,“吱吱吱”。又是这样的美味,两只鼠交流了一下,果然没有跟错人。
静怡把皮塞进了洗衣机,拎起刚刚开封的整瓶洗衣液,一股脑儿哗啦啦地倒进去,又拍了拍瓶底,直到一滴洗衣液都流不出,才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随后她进了浴室,一身的血随着水流淌进下水道,不知道又滋养了多少阴沟里的生物。可无论她怎么洗,身上总结着一层黑褐色的痕迹,即使她把自己的皮肤搓破,也摆脱不了那烙印一般的黑褐色。她从洗衣机中取出那张不知道被漂洗甩干多少遍的画皮,挂在阳台上,第二天再披上照常去上班。
也不知过了几天,叶青青终于倒下了。在送猫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她打开了手机。等待已久的刀子们蜂拥而至,心上裹着的软甲被切成齑粉,缝合线被切断,心脏变成了一堆零散的碎肉。飞来的刀子带走了叶青青的最后一滴血,她脸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
被她照顾大的猫咪们呜哇呜哇地大哭起来,围在她身边一声声喊着妈妈。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抱走了猫咪们,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一直无人关心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无数曾经沉默过的人,晒出了叶青青最后的照片,坐在电脑键盘前,咔擦咔擦地磨起了刀子:“这是造谣!太过分了!”
“这是一条命啊!你们逼死了一个人!都没有良心的吗?”
“为什么不能有人管管这些键盘侠??”
甚至有人扛着聚光灯跑到了静怡的家门口,对着正在懵逼的她打开强光猛照。静怡尖叫一声,抬手挡住脸,身上的皮雪糕般融化,变成白色的乳,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露出她藏在画皮下的那张狞恶的脸。围观的人冲她指指点点,扔去磨得锃亮的尖刀:“看啊,她就是这么个东西!真恶心啊!”
静怡蹲坐在地上,透过指缝冲着人群阴森森地笑,“我不就是说两句吗?谁让她的心脏那么脆弱?她的血那么少,也能怨我?”
更多的刀子朝着她射去。一柄柄刀从她的身上穿过去,刺穿她的身体,却根本没有血。她浑不在意地捏住破损的身体的两边,稍微用力,再随便拍一拍,那些破口就完好如初。
聚光灯终究不能照她一辈子。人们累了,像聚来时那样又呼啦啦地散去。静怡钻进了屋子,从箱子中翻出一卷皮,咔嚓咔嚓地剪、缝,再用画笔描上漂亮的五官,往身上一披,她又是那个恬静的美人。
可血腥味是掩不住的。只要有心人凑近去闻一闻,就能感觉到那股扑面的腥臭,就会明白——
啊,她杀过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