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想象着狼肉的美味中,我渐渐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四叔轻轻地喊我,贪睡的我不愿意醒来,只是稍微动了动眼皮,但没有睁开来。天还没有亮,周围都是窸窸窣窣的人声,每个人都是压着嗓子说话。我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也不愿意搞清楚,此刻对我来说,梦里面的肉香更有诱惑力。突然,一两滴水落到我脸上,然后慢慢变很多。哦,原来下雨了。微风细雨潜入夜,给炎热的伏天带来了一丝丝凉意。
“还好雨不大,来得及收。”跑着赶来的父亲说。
父亲夜里起来去厕所,天突然下起小雨,就把母亲喊起来,一起奔着稻场跑,路上路过四叔家,就把四婶也喊起来了。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不情愿自己的梦断掉,就什么也不管,假装继续睡,耳边传来他们装稻子的声音,渐渐地模糊起来。等到四叔把我抱到架车(我们那里手拉车的称呼)上,我已经吃了两个狼腿了,很撑很撑,伴着架车的颠簸,感觉世界上似乎没有更好的此时像摇篮的车了。真舒服!
“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割!”姐姐埋怨地说,“树荫下是凉快,坐半天不起来动一下!”
刚才割麦子太热太累,就到旁边的树林里凉快,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稻场的经历。姐姐的一阵抱怨硬生生地把我拉回了现实。弓着身子的姐姐,上身都汗湿了,里面蓝色的小衣服印了出来,配着下身稍微小一码的裤子,女性的曲线身材已见“端倪”。那个时候我们村里还不知道有文胸这回事,姐姐是把自己以前的衣服当做内衣穿了,裤子是自己改母亲不穿的。我时常感慨,中国的农村妇女,真的是伟大:她们从来都会在没有坐满月子的时候就开始忙活,以至于落下了很多的疾病,这些该被诅咒的、嗜血的杂种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们曾经拥有完美曲线的身躯,直到她们在被孩子们榨干所有的心血和期望而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伟大的母亲们到最后还是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离开这压迫她们一生的可鄙的生活,这个罪恶的世界回报给她们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既成心愿,自己最后佝偻着躯干,躺在一片还要被经常打扰的肮脏的土地里——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母亲们纯白的爱!
尽管不喜欢割麦子,还是要迎着头皮干下去,只能祈盼这种日子快快过完。有人会问了,割麦子不喜欢,那么肯定也不喜欢割稻了?这个,我还真喜欢。
割稻不像割麦,稻子不像麦那样有很多麦芒,一不小心就会钻到衣服里,扎得皮肤红彤彤的。麦子分散地一根根的,割的时候用手不好抓,稻就不一样了,一堆一堆的。稻子根水嫩水嫩的,嚼起来甜丝丝的。每当自己想偷懒怠工的时候,就会坐下来,割一段稻根嚼嚼,就像甘蔗一样,水多又甜,孔子云,吃一段稻根,三月不知道肉味。错啦,姐姐纠正说,你咋不说,孟子云,锲而不舍,可以割完这块稻田呢?哈哈哈,看来稻根真是甜!
其实不是麦子都收完了才开始忙活稻子的农活了。早在麦子快要割的时候,需要育种苗。选一块地方,挖一个四四方方的浅坑,大概几根手指头的深度,从池塘底捞出来烂泥,倒在坑里,然后把烂泥摊平,泥要高出地面。把稻种均匀、紧密地撒在泥上,最后撑起像窑洞似的塑料布,每隔几天洒洒水,天气太热的时候要拉开塑料布,透透气。池塘的烂泥,有很多腐烂的落叶,很是肥沃。过不几天,稻种就发芽了。等到秧苗长到一个手掌那么长的时候,麦子也收完了,田地里也蓄足了水,爷爷就会把耙齿朝上,让牛拉着,把田里土推平。
“走,捉黄鳝去!”堂哥跑过来对我说,“今天晚上可以煮一锅黄鳝吃!”
这个时候,很多有水的田里会有很多黄鳝游动,比平时找洞钓好捉,而且很少有蛇会出没在浑水里。这个很关键,毕竟是“钓过蛇”的男人,多少还是心有余悸的。
等到田里的土耙平之后,就开始插秧。我们孩子一般负责把秧苗一把把运到田里大人手里,插秧的活,我干不来,但是很喜欢做,可是不多一会儿,我就开始玩起水和泥巴来,我负责的这一行,被别人落得远远的。村里插秧最快的,要数四婶,一亩地左右,一上午就插好了。我呆呆地看着四婶娴熟的动作,神一样地崇拜眼神。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海俊和裁缝的女儿。他们俩每人手里都提着四五捆稻秧,一路走着,有说有笑。裁缝女儿的脖子上好像有片红红的,我当时以为是胎记呢,现在想想,十有八九是海俊种的草莓。海俊并不往自家田里去,而是和裁缝女儿一起去她家的田里。
“这不是裁缝的闺女吗?”四婶说。
“嗯,旁边是海俊。”母亲接过话来。
“小凡,”四婶对着我说,“等你长大了,娶个像裁缝的闺女就行了,人家看着挺俊的。”说完,和母亲一起笑起来。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看着海俊他们俩远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好像懂得了什么;但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