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一株花,守了许多年,在第两万三千六百九十二年的某一天,她终于重燃了生机。
这个时间太久了,久到我再次见到她开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以至愣了半刻后,才急匆匆地去催动手臂处的扶桑叶。
上尊大人和七华主子携了一双儿女外出游历,因而我足足等了一日才将他们等回归灵墟。
“找我何事?”上尊大人坐在扶桑树下,眉眼之间隐匿着旁人无法逼视的威严。
“大人。”我跪下去,声音都开始发颤,“她的魂补全了。”
“哦?是那株花?”七华主子在一边搭了话,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难怪你这么急,一日内催了不下十回灵力,搅得千夙都没来得及多吃两口我烧的菜。”
上尊大人抿着唇无奈一笑,我也未言语,只再次俯首,“了渡在此求大人度她为人,我愿用我十世所修功德来换她一世为人。此一世,她生于寻常人家,爹娘恩爱,亲人和睦,她所愿所求皆可实现,如此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上尊大人轻轻眯眼,“她神魂皆损,五识残缺,不可能再世为人,就算你以十世所修功德为代价度她为人,也不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即便如此,你也甘愿?”
“甘愿。”我勾唇轻笑,以首俯地,“了渡此生唯此一愿,再无他念,跪求上尊大人成全。”
“既如此,本尊便应你所求。”
我闭目,再次叩首,“谢大人,谢七华主子!”
“哎呀,起来起来。”七华主子一边过来将我扶起,一边噙着笑道:“话说,你与那位……叫什么来着?”
我轻轻一笑,心底泛起浓烈的温柔与眷恋,“阿禅,她唤作阿禅。”
“哦,阿禅……”七华主子说话间旋身落座,神色探究地道:“话说,你与那阿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
我思绪一沉,许久才缓声道:“她是……因我而生的劫,我成佛度众生,却唯独不能度她!”
——
彼时,是我的第十世,五岁遭父母丢弃,被下山云游的师父拾到带了回去。
我清晰的记得,那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师父抱着我,顶着一身破烂的蓑衣在陡峭山路间匍匐,恍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步步爬向高不可攀的神佛。
后来抵达山顶时,已近天明,微黄的日光升起,落在师父洗的发白的僧袍上,似为他渡了一层佛光。
翌日我醒来之后,师父领我到稍显破败的佛堂里,叩首拜了佛祖,他为我剃度,为我赐名了渡,将我收入门下。
师父唤作空明,是这座高山寺庙里的住持,也是他一个人的住持,他和这座山这座庙一起摇摇晃晃地活在世间,稀零破碎。后来多了我,他便也成了我的住持,和我一起在这座山这座寺庙朝朝暮暮,与我一起化成了这间庙里的一盏昏黄灯光。
后来,我看着师父晨起爬山,午间酣睡,旁晚时分卷起裤腿摸鱼玩水,终于忍不住问他,“请问师父……修的什么道?”
师父一边将刚刚摸到的大鱼重新扔进水里,一边将手中残留的水珠往我身上甩,“看不出来吗?修佛!”
我看了师父一眼,他很老了,面上皱纹丛生,长长的胡须几乎垂到了胸前,那身洗的发白的僧袍一角被他卷起勾进了腰间,裤腿高高卷起,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腿,再观其神情,活脱脱像个闯荡世间的游子,半分不像什么修佛的僧人。
师父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四下一望,顺手拾起飘在水面的木棍用力敲了下我的头,“我修佛,你也修佛,不能对佛祖不敬。”
我摸了摸发疼的脑袋,不解地看着他,“可这世间芸芸,僧众如此之多,佛在何处?”
师父眼底渐渐深邃,继而哈哈一笑,“世间有僧,方有佛,你我是今日僧,方知不是来日佛!”
我那时尚小,心智未开听不懂师父的话,也看不透师父眼里的神情隐含了什么,只是满脸疑惑地点了头。
后来,我和师父在山上待了一年又一年,那座有些破败的寺庙依旧在风雨霜雪中毅立,我却在一个大雪天病倒了,高热不退,吃喝不进,缠绵床榻数十日,最后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了。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师父似乎也放弃了我,他为我换新衣,为我燃长明灯,屋外的大风几乎要将整座山都掀走,不太牢固的窗户劈里啪啦的响着。我半昏半醒间,看见师父闭目端坐在我床前,单薄的身影似乎要将所有的风雪都一并替我挡去。
烛光摇曳,在他苍白的脸上印出浅淡微光,刹那似佛临。
第二日,梦中佛光未散,我却醒了,睁眼时见师父坐在我床前,清风拂过,携着他老旧的僧袍飘扬而起。
他见我醒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了渡啊,起来念经。”
我张了张口想回话,嗓子却哑得出不了声,然只缓一日,次日病竟已大好。师父见此笑眯眯地领我去了大殿佛堂,郑重其事地在我额上点了三个戒疤。
我忍了痛问师父,“这戒疤代表什么?”
师父道:“意为九戒三皈,你已入三分。”
我不解。
师父亦再未多言,只领着我去了后院常年锁着的一座小院。
那是一所很小的院落,矮矮的围墙上布满绿色藤曼,两扇破败的木门在轻风中咯吱作响,仿若幽林深谷中的呜咽之声。
“了渡。”师父一身僧袍立于院中,神情罕见地带着些凝重,“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清修之所,即日起,你未得佛语,未生佛心,不得出。”
我愣了愣,“我?”
师父再未回我,低声念了句佛号,眼底盛满意味深长的光。
我只能带着疑惑与不解住在这所院子里。
第二年春日,院中的矮墙旁长出了几片素淡的叶子,风一吹,几乎要贴在地面上。我透过窗户观察过它几次,觉得它瘦弱不堪难以成活,索性也便由着它自生自灭。
窗外的叶卷了又舒,山顶的风落了又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轰鸣雷声,我抬眉,在倾泻而下的大雨中瞥见一株嫩黄小花,摇摇晃晃在风雨中求生。
雨滴滚落,若千金重锤一般砸在它的叶片上,霎时花叶俱颤,雨似明珠。
一刹那,就那一刹那,我心间一动,若见星辰落、佛光至,久难回神。
许久,待我回旋些思绪时,早已执伞走入了那倾盆大雨中。
那株小花活了下来,却越活越奇特。
其他草木春日发芽,夏日长叶生花,秋日叶落花败,冬日枯死融于风雪。
它却不一样,春日长了叶生了花,夏日顶着烈日酷暑,秋日迎着冷风摇曳,冬日沐浴霜雪,一年过后不仅没归于泥土,反而多长了几片叶子。
我生了兴致,往后念经时总会先搬个小凳子到它旁边,再正襟危坐。我念我的经,参我的禅,它长它的叶,生它的花。
我们彼此相望,却又彼此不见。
后来,我在那所院子里念了十一年的经,参了十一年的禅,仍是没能参透师父所说的佛语佛心。那株小花也没有长得茁壮明艳,仍是几片叶子,一朵花,柔柔弱弱似风一吹便会散。
第十二年一个冬日的傍晚,师父敲开了我的院门,说山下十里外的镇子有石怪作祟,央我下山引度。
我披了棉袍,收拾了些出行需备之物,离开之时瞥见寒风中摇曳的那株小花,心念一动,便又为它撑了个简易的小棚,虽然寒酸,但多少能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为它挡挡风雪。
时隔十二年,我又一次下山,途径师父曾拾到我的溪边,经年再见,流水潺潺,并无不同。
再行十里,便至一镇,镇上家家静声,户户闭门,长街走遍也未见几人。
我敲了几家门,勉强敲开一户人家,稍加询问又加以推测,便知晓了大概。
原是这镇子名为长石镇,整个镇子都建在一块巨石之上,经年累月下人口越来越多,镇子也便越来越繁荣。可不知从何时起,每至深夜,总会听见几声啼哭,那啼哭沉稳又凄厉,会持续好几个时辰。待至天亮,啼哭声止,镇上便会有人家丢失一个孩子。
后来渐渐有了传言,说深夜啼哭的是个石怪,它借用哭声来诱惑那些心智未开的孩童,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他们,吞噬他们魂魄来助己修行。
甚至还有人曾偶然撞见一个足有丈高,满身挂满石块的妖怪,在幽白的月光下将一个约摸只有三四岁的孩童抛掷空中,又在那孩子快要落地时一拳打去……
那人悄咪咪地捂住眼,心道那孩子大抵是粉身碎骨了!
截止今时,镇上已经有七家丢了孩子,无计可施之下那几家人一步一叩,求到了师父那里……
嗯,师父懒,随即将这个差事交到了我身上。
知晓前因后果,我稍加一探,便寻出那石怪藏身之处,循迹而至,入一深涧之中,花草繁盛,鱼鸟自乐。
涧下有一个足有丈高的石怪和几个幼女男童,石怪行动缓慢,似乎在追逐着那几个孩童。
忽然,几个跑远的孩子回头看了那石怪一眼,又“噔噔噔”的跑回来,攀上那石怪的双脚,手臂,石怪的动作越发慢了些,几个孩子便朗声笑起来。
些许杂乱的笑声里传出一声十分沉稳的笑来。
嗯,孩子找到了,石怪也找到了,现在只剩度化它了!
后来,我语重心长地劝解了那石怪三日,终于让它将那几个孩童送了回去,又费了三日领着那石怪一家一户上门展示它其实并不伤人,掳走孩子只是为了和他们玩闹。
终于,在我的不辞辛劳下,镇上人家接纳了那个石怪,并且齐心协力为它建了一座石屋。
石怪高兴了,我也高兴了,在镇上众人千恩万谢下动身回山。
我想,真是没什么挑战的度化,师父也太小题大做。
回程途中再次途径那条溪水,却见潺潺流水旁,一个背身而坐的黄杉女子肩膀抽动,似在无声啜泣。
所谓度化众生,怪是众生,女子也是众生。
“阿弥陀佛。”我双掌合十叹一句佛号,慢慢朝那女子走去,“姑娘可需帮忙?”
那女子回过头来,眉眼秀丽,唇角扬起,却是笑颜。下刻,清风徐来,拂着她一缕长发飘扬而起,露出她发间一朵嫩黄小花。
我忽而觉得今日天气实在是明艳,四周景色也不似寒冬腊月里的了无生气,而是阳春三月百花初绽般温暖。
“小和尚?”她惊喜地望着我,提了裙子一蹦一跳地朝我跑来。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子也再未靠近,只与我盈盈笑道:“小和尚,你会卜卦算命吗?我失了记忆,不记得自己名字,也找不见回家的路,你能替我算算吗?”
我摇头,“不会。”
“那你替我取个名字。”
我错愕,“我来取?”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嗯,随便叫什么都可以。”
“我不会……”
“你若不给我取名,我无处可去,是势必要同你一道回山的!”
“我为你取名,你便有处可去?”
“当然,你为我取名,说不定我便会将一切都记起来,自然也不会跟着你了。”
我试探道:“禅,阿禅?”
“嗯,我是阿禅。”她唇角勾起,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我记起来了,我是阿禅。”继而转身跑开,鹅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尽头。
“小和尚,我是阿禅,你不要忘记我。”
那声音在四周回荡,经久不散。
我错愕,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未回神。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