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孟晓蕾会爱上我。
更确切地说,是我从来都不敢相信,丘比特会把神箭射向我。
因为我,太穷了。
爱情与贫穷,无法共存于我的求学生涯。那些沉甸甸的希望,在我的心头日积月累,长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我只能不断奔跑,直到跑出命运,才敢回头去看看姑娘的微笑。
可孟晓蕾却大张旗鼓地向我表白。
她在我20岁生日那天订了两层的大蛋糕,又在学校附近最大最豪华的KTV里聚集起了全班同学。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我悄悄进行的。
我是被骗过去的。
我在图书馆自习,班长打来电话,说有个班会十万火急,在某某KTV的某某号房,务必要迅速赶到。
可一推开包厢门,欢呼声就朝我涌来,五光十色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孟晓蕾被人群推到了我怀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口哨声夹杂着鼓掌声,她的身体软软地贴着我,我却双手僵硬不知所措……
记不清是怎样推开孟晓蕾的,反正结局是所有的彩灯都灭了,同学们都义愤填膺地指着我骂娘,把我形容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没有反驳,只低着头接受批判,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后来还是孟晓蕾亲自解了围,她努力挤出笑容来,大度得体地招呼同学们点歌吃蛋糕,甚至端起饮料杯子祝我生日快乐。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看不出一丝阴影和怨恨,仿佛从来不曾被伤害。
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2
20岁的第一个夜晚,我在梦中和孟晓蕾缠绵,春光旖旎一晌贪欢。
但我和李后主不一样,梦里不知身是客,那需要前半生的繁华富贵来铺垫。我做梦也忘不了自己出生的小山村,即使闭着双眼,也会为囊中羞涩沮丧。
自卑是从梦外延续到梦中,又从梦中扩散到梦外的。
因为上大学的代价,是姐姐和妹妹辍学打工,甚至早早地嫁作人妇葬送一生……
它的机会成本太高,以至于我始终如履薄冰,唯恐自己行差踏错,辜负了至亲至爱。高中那三年,我住在租来的小屋里,头悬梁锥刺股地压榨自己,才如愿来到了大都市。
所以,我暂时不能接受孟晓蕾的爱,哪怕我也有颗蠢蠢欲动的春心。
晓蕾这样的姑娘,又有几个男人抗拒得了呢?
她是本地女孩,长得很美,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难得的是温柔得体处处有礼。尽管她从不炫耀,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绝对不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普通囡囡。
那她到底爱我什么呢?
要再过四年,我才能从晓蕾口中得知答案。
那时我们已经大学毕业,我在一家外企谋得一份差事。她在我本命年生日那天送来红袜子和红裤头,然后缩在租来的狭窄小屋里,给我煮一碗长寿面。
她蹲在地上剥蒜,漫不经心地碎碎念:“大学时,所有男生都忙着打游戏谈恋爱,只有你静得下心来学习做事,你捧着高数课本认真研究的样子,真的特别让人动心。”
“真是个傻妞。”我跑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心里温柔得仿佛要化开。
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拼尽全力打出一个江山,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3
为了能有尊严有底气地和晓蕾在一起,我努力了整整四年。
前三年是在大学,依旧头悬梁锥刺股,把成绩稳稳地固定在全系第一。
但不是死读书,我帮着老师做课题研究,甚至以本科生的身份发了几篇小论文,惹来一片艳羡。
本来是可以保研的,可我急着赚钱,便奋不顾身地投入求职大潮。好在天随人愿,我进了业内数一数二的大企业,虽然只能从底层做起,但好歹也算曙光乍现。
终于能给晓蕾买一份哈根达斯,这是我认为的,谈恋爱的最基础条件。
“当年拒绝你,是因为没钱,我害怕约会时丢脸。”
听完我的土味告白,晓蕾忽然眼眶一红。她接过冰淇淋时,有一颗眼泪掉了下来,她说:“以后,让我来疼你吧。”
就这样在一起了,比想象中顺利,也比预料中甜蜜。
我活了24年,始终都在跋山涉水地煎熬,生活对我,也始终是一副坚硬生涩的后妈面孔。
爱情仿佛为我推开另一扇门,世界柔软起来。我只觉得岁月静好,未来可期。
直到晓蕾的父母出现,直到爱情开始向婚姻迈进,直到我听见有人把我称作“凤凰男”。
4
晓蕾说她的父母想见见我,我特地上网查了一堆攻略,又花掉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礼物,忐忑而欢喜地等待未来岳父母召见。
我们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见面,她的姑姑和小姨都来了,一见我就开始盘问。
问题很多很杂,但都围绕着我的家庭出身,抽丝剥茧一般,要层层叠叠地展现那种极致的贫困与窘迫。
我忽然想到了大学时评助学金,先是提交申请,然后要在班会上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要声泪俱下如泣如诉,把自家的伤疤全部血淋淋地揭开,以此换取同情和救济。
那笔钱不算少,已经能支撑起我一个学期的生活。我很需要它,可心思转了又转,还是悄悄地把申请撕掉
自尊心很可耻,但舍弃了它,我就没法活得像个人。
于是我避重就轻,只随便谈了谈工作和规划,算是给晓蕾的承诺。可姑姑不依不饶,逼问我打算何时买房。晓蕾见我为难,便笑着打圆场:“买房不着急,我们俩一起努力。”
她边说边看我,含羞带笑,仿佛沾着露水的花骨朵。我心里一动,接着一酸,便借口去上洗手间。
我黯然神伤,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由点燃一支烟,在马桶上呆呆地坐了许久。
毕业两年,我拿着税后五六千的薪水。但这座城市的房价攀升,要远远高于我的工资涨幅。
父母帮衬不了,姐姐妹妹自身难保。作为一个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农二代”,我能拼的全部,也无非是那个廉价的自己。
怀揣着满腹心事走到包房门口,我听到了晓蕾妈妈在呵斥:“你脑子坏掉了?这年头结婚,哪儿有女方买房的道理?”
说的是本地方言,但我听得一清二楚。姑姑也跟着附和:“给你介绍那么多男孩子,干嘛非看上这个凤凰男?”
小姨更直接:“凤凰男要不得的,你看电视剧里演的,简直不要太坏哦。”
我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筋扒皮,不剩一丁点力气。
5
好在晓蕾依然善解人意,她背着家人继续和我来往,做出一副琼瑶女主角的大无畏精神来。
我只能更加拼命地工作,把誓言和承诺都落到实处。
不久之后,还真让我等来一个升迁机会。我们的经理调任,下一任或许就是我,到时间,薪水就会多出一两千。我踌躇满志,对升职加薪志在必得。
可在我加班的某个夜晚,姐姐哭着打来电话,说母亲的腿脚愈发不好,想让我接她到城里,做个全面的检查和治疗。
我一口应下,便忙着订票挂号,想对吃苦一辈子的母亲尽点孝。
晓蕾却明显没多大热情,她建议母亲在家乡体检,免去来回奔波,也好让我专心工作。
我当然不乐意,一方面记挂着母亲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想带她看看大世界,享一享儿子的福。
晓蕾见说服不了我,脸色便有些难看。她问我:“以后我们结婚,你爸妈会跟过来吗?”
我迟疑了一下,却不太想对她撒谎:“通常来说是的,因为姐姐和妹妹都已经出嫁。而且,家里所有的资源,都用来培养我了。”
她一愣,脸色忽然一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却给我发过来一个链接。
我打开一看,是一部电视剧,名叫《双面胶》。
她的用心和用意已如司马昭之心,可我生不起气来,也没办法拒绝老家的父母和亲人。
那是我的根,我没办法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完完全全移植到她的那片土地上。
矛盾是人生常态,但在我这样的凤凰男身上,矛盾都是大写加粗蜂拥而至的。
6
母亲来了,晓蕾对我的热情也在直线下降。
我妈没什么文化,见识也浅薄,却被生活锻造出了另一种精明哲学。晓蕾也确实不合她的心,她爱的,是膀大腰圆能吃能干的那一款劳动妇女。
所以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明里暗里地较劲,不到一周便形同水火,恶劣的婆媳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埋下伏笔。
晓蕾搬回了父母的家,对我发去的信息置若罔闻。她发朋友圈,说自己把《双面胶》重温了三遍,忽然觉得自己太天真。
点赞的人很多,都是我们的共同好友。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们在默默无语地为这段爱情送终。我的双手有点抖,点烟的时候,火苗轻轻地飘向了一边。
我没办法怪她,其实许多事情都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立场之别。但也忽然意识到,对这段感情,其实谁都没报太多信心。
爱情遮住了本就存在的一切客观事实,我们不顾一切地扎进去,怀着演偶像剧的心思,却在不经意间跳到家庭剧。
而最美结局,就是那对恋人历经千辛万苦,最后走到了一起啊。
7
一个月后,母亲回家了,经理人选也确定了。
很遗憾,不是我。
那位空降而来的经理是海归研究生,据说他的父亲和老总是世交。这份工作是拿来历练他的,好叫他熟悉业务,为接手父亲的企业做准备。
你看,我安身立命的东西,只是别人练手的工具。
说不失望是假的,不,应该说是绝望。房价迎来新一轮涨幅,我再也等不到我的姑娘回头。
成功学说的,其实都是小概率事件。因为少,才值得反复传颂,成为楷模去激励他人。
可我,或许从始至终都是芸芸众生,千万分之一罢了。
半年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回到家乡,再次头悬梁锥刺股,失败了两次才考上事业单位。做的也是基层工作,工资不高,福利倒不错,说出去也好听——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两年后,我在同学的撮合下,和某位高中同学走到了一起。
三年后,我们结婚了,按揭买了一套小房子,用公积金还款,压力不算大,生活一天好似一天。
偶尔也有晓蕾的消息,她出国了,嫁了一位美籍华人,已经定居加州。
听说那里的阳光,很美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