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睁眼，Sir的朋友圈被一件事刷屏——

《百鸟朝凤》出品人方励，在某直播平台上，呼吁院线经理为电影增加排片。

一边说，一边在镜头前，痛哭、下跪、磕头。

他说：

如果你能够在这个周末，给我们排一场黄金场，老方立马给你磕头，给你下跪……

为了吴天明导演的心愿，为了观众，我愿意跪求你们。

有人可能对“方励”这个名字还很陌生。

更多人叫他——

“中国地下电影之父”

内地不少著名的“禁片”，就是他参与投资——

《安阳婴儿》《颐和园》《苹果》

近年来，他的名字更多跟李玉绑在一起——

《观音山》《二次曝光》《万物生长》

跟他合作过的导演都说，方励是国内非常少的，真正懂电影的制片人。

大到剧本、剪辑、音乐，小到片尾字幕的大小、长短，都全程参与。

他不像张伟平那样会“来事儿”。

他说，自己投资电影，不为赚钱——

支持独立电影，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某种角度，他跟江志强，都是同一类人——

轻资本，重口碑。

纯粹地热爱电影的电影人。

而，就在昨晚，63岁方励下跪的举动，无疑引起轩然大波。

Sir在网上也看到了各种说法，有些话貌似正确，但实则强横。

不吐不快。

今天，有必要理清一些事实——

首先一个最多提到的词——“道德绑架”。

坦白说，这个词，为什么从来没上过微博热门词汇排行榜，Sir一直很惊讶。

因为在网上，这四个字到处可见。

当我们谈“道德绑架”的时候，我们到谈什么？

百度词条对此的解释是——

以道德为砝码，要挟个人或众人不得不做某些事情。

但方励这一跪，能要挟到任何人吗？

即使他面向的是全国院线，全国影迷。

但Sir也敢肯定——

任何一个院线，影迷，这几天不去看《百鸟朝凤》，也不会被骂“不道德”。

任何人下跪，都没这样的影响力。

极端点说，如果这是道德绑架，那是否大街上每个下跪，伸手的乞丐，都是“道德绑架”。

不至于吧。

什么是道德绑架？

这才是——

方励的跪，更像是一场束手无策的求救。

还有一种说法，叫，市场的事，交给市场去办。

熟悉《毒舌》的人都知道，Sir是一个“毫无审查底线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相信市场。

但，相信市场，并不代表市场就是公平的。

或者说，市场对供需的反映，有它的延迟性。

来看一组数据——

猫眼电影统计，5月6日，《百鸟朝凤》首日上座率14.6%，仅次于《美队3》的34%。

5月10日，《百鸟朝凤》上座率已超过《美队3》，占据首位。

但与“还可以”的上座率相反的是，排片不升反降。

从上映首日的1.4%：

5月10日的1.2%：

跌落到5月13日（今天）的0.8%：

就算是有排，也多是小厅，大清早或是深夜场。

Sir上周五推送的《百鸟朝凤》文章下面，就有不少毒友留言。

称自己有心支持，却买不到合适的场。

《美队3》是买不到票，《百鸟朝凤》也是买不到票。

在Sir看过大部分媒体对《百鸟朝凤》的访谈中——

院线经理都表示对此片支持远超过1%。

但为何全国远低于这个数字。

Sir以为，因为记者访问的，都是大城市的院线经理。

也就是说，大量三四线城市的排片被忽视了。

无论口碑还是宣传，都到达不到他们。

那么，在文艺片不卖座的惯性指导下，不给予排片，很正常。

说白了，一切交给市场，本身就是一句“懈怠”的行为。

甚至说，方励的这一跪，恰恰就是尊重市场的“营销行为”。（特别声明，营销不是贬义词）。

下跪的时机是周四晚上，因为周五又有大量新片上映，选择这个时候，显然是经过考虑的。

至于其他说法，什么“吴天明导演在世也不会支持”。

电影里说：“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就算没人看也无所谓。

更不值得反驳。

如果你稍微知道点影史，就会知道，吴天明导演本身也为电影跪过。

他当厂长以后，很多人都找他希望有拍片的机会。曾经有一次，一个老导演一进天明办公室就跪在那儿了，当时天明二话没说也跪下了，两个人跪在那儿相视无言。最后天明说，‘把机会给更有机会的人’。”

芦苇说吴天明在扶持第五代的时候顶住了很大的压力，但很少有人知道。

对于方励老师的这一跪，Sir更愿意把它定义为——

一次悲壮的任性。

悲壮来自于他无路可退。

任性则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

在《新京报》今天对他采访中，他提到——

1981年，埃及总统萨达特被刺杀，我哭了多长时间？那个时候我大三，我给埃及大使馆发了四页电报，我佩服他，在大学里给他戴孝戴了一个礼拜，我就这个德行。

而在Sir看来，媒体应该跟进的——

并不是他该不该跪。

是他为什么跪。

别谈艺术院线了。

方励为了让更多人看到《百鸟朝凤》，自掏腰包，但仍没人敢接下这单活的囧境，暴露的是，这个市场，从上而上，是如何粗暴地对待“艺术电影”。

“艺术电影”的发源地法国，法国国家电影中心（CNC）规定——

主流院线中，一部电影最多不能超过25%的排片，最低不能低于1个影厅的排片量。

在法国，每张电影票售出，都要缴纳10.72%的基金。

其中大部分被用于补贴本国电影产业。

说白了——

就是用大片的票房，去资助小成本影片的发展。

而且不少艺术影院都会在定期开放儿童专场。

观影品味，从娃娃抓起。

它说明一个道理——

艺术需要引导。

在“自由”的情况下，人民当然愿意选择感官刺激，但这不意味——

放弃对艺术欣赏的引导，及禁止大片对市场的垄断。

短期而言，追求利益最大化当然无可厚非。

但从长远看来，呈现电影生态的丰富性，才是延长电影生命的“捷径”。

一个有趣的事实。

李安曾经说过——

（拍电影）的每个故事都是可歌可泣

什么押房子啦，什么没有多少钱啦，大家拼命啦

可是你电影比赛不能够让大家去同情

你本身气要足

这是我讲的格局

我们文化和教育造成我们怠惰

让我们缺乏竞争力

你不能老是靠民族的感情或者你一厢情愿的热情

期望观众都要说你好

这句话貌似站在“拥护市场”的立场。

但李安这次同样为《百鸟朝凤》录了视频。

他说——

希望大家能够来支持这部电影，真的是非常有意义的一部作品。吴导演，我觉得你可以安息，我们都非常感激你。

为什么？

因为就像他说过的——

我们文化和教育造成我们的懈怠，那让我们缺乏竞争力。

从结果看，方励的这一跪，似乎起作用了。

华谊、万达等院线已经表示，会在周末增加黄金场排片。

微信群、朋友圈里，也有影院大佬自发增加排片。

猫眼票房，《百鸟》在周六日两天的排片，将提高到2.7%。

今天（5月13日）的实时上座率——

《百鸟》场均28人，《美队3》13人。

已经超过两倍，在所有电影里，排名第一。

截图来自猫眼票房（下图同）

Sir感到兴奋。

这并不代表Sir支持这种行为。

毕竟，这次“下跪”或许见效，但第二次，第三次，不好说。

治标不治本。

想从根源上让每部电影都获得该有的尊重，我们还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Sir也坚决反对在《百鸟朝凤》和《美队3》二选一的说法。

艺术电影的天敌不是商业电影。

相反，商业电影的繁荣，也许可以反哺更多元的艺术片。

但，这并不意味着——

艺术电影完全放弃“挣扎”的权利。

尤其是在现阶段，市场刚起步，对电影认知还处于“混沌”的状态。

“做秀”是无奈而必要的。

最后，Sir想说——

你可以理性，骄傲地看待世界。

但以此来轻视一个电影人的赤诚。

尤其挥舞阴谋论，情怀癌的大棒。

冷笑，批评他的下跪。

这种以“多数杀死少数”的自由论，才是“道德绑架”。

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同样的——

你不想哭，也应该允许别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