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挽歌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初三那年,我连续在几家刊物上发表了散文和诗歌,为此我收到了十多封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特别的来信出自邻县中学的一个女孩之手。

      “读了你写的散文《致远方的朋友》,我落泪了,我觉得每一字每一句好像都是写给我的,都在敲打我的心房……”女孩低我一个年级,她在信中告诉我,她喜欢阅读,喜欢写作,尤其喜欢琼瑶的小说。

      女孩十分优秀,她不但是班长,而且还是学校的播音员。为了让播出的内容生动有趣,更吸引人,她经常会提前将要用的文案寄给我,让我给她提意见建议或者帮她修改。

      书信来往多了,女孩给我说话也随便多了。她会告诉我班上谁喜欢她了,哪个同学又失恋了……当然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如何写散文、诗歌和当时最流行的微型小说。我也从来信中得知,她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父亲曾经在一所中学教书,在她小学时就得癌症去世了。母亲在一家企业上班,除了供她上学,还要照顾生活在乡下的爷爷奶奶。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得知我考上了师范,她欣喜若狂,比我还开心。

      “以后你就和我爸一样,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你从事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为了表示对我取得的人生阶段性胜利的鼓励,她特意在信纸中夹带了一张她在蒙顶山春游时的照片寄给我。

      从照片上看得出,她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袭黑发掠过精致的面庞,一条深灰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回力鞋搭配得完美无缺……

      我从来没有这样去认真打量和审视过一个女孩。我一次次把照片放进信封又拿出来,我读读信的内容又看看照片,我感觉特别温暖,又满含期待。这种温暖和期待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如同一种暗流氤氲在空气中,流淌在心房里……

        从来信中得知她无比开心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我选择的职业和他去世的父亲从事过的职业巧合;二是她所在的县城是我到新学校就读的必经之路;三是我就读的学校离她更近了,说不定我们会有见面的机会。

      那时,国家实行计划招生,毕业包分配。考上中师、中专,就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端上“铁饭碗”对于我们农家子弟来说,更是相当于改变了祖祖辈辈未曾改变的命运。

      “你考上了师范固然好,但我觉得你更适合读高中考大学。”她在来信中对我说,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当个专门治疗癌症的医生,让像她父亲那样的患者,不再遭受病痛折磨,让像她那样的家庭不再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们生活在不一样的环境中,我没有一点可供选择的权利。能有书读就不错了,能通过读书从大山沟里走出来,摆脱土里刨食的命运,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我在回信中边安慰她边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

      新的学校生活尽管也很艰苦,但同我以前的“寒窗苦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有明确的目标,能预判自己的未来,最关键的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将回哪里去。压力不大的学习和生活让绝大多数人变得庸懒、松散,甚至放纵。同学中,抽烟的多了、喝酒的多了、打牌的多了,谈恋爱的也渐渐多了,而我活得很孤僻,坦率地说是活得很自我。同学们私自组织的活动我是不参加的,尤其是那种周末和节假日互相邀请跋山涉水到彼此家里做客的活动我是完全排斥的。

      同学们玩的时候、疯的时候,就是我给她写回信、给她分享《小小说选刊》中的优秀作品、给她探讨汪国真、席慕容、海子、舒婷的时候。她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她给我写的信非常讲究,信封、信纸、邮票……包括写字用的墨水永远都是一样的。她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没有一处涂抹,没有一点墨疤,更不会有一个错别字。信的内容大多数谈学习、谈文学、谈理想,偶尔也谈谈生活中的烦恼和忧伤……

      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我为了买到她喜欢的邮票图案,她喜欢的那种信纸味道,跑遍过学校所在城市的好多条街巷。无数个周末和节假日,当同学们在校外开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都在给她写回信。我不是蹲在寝室里奋笔疾书就是在去邮局寄信的路上。

      二年级上期开学时,我生了一场病,请假在医院手术治疗,一个月后才赶到学校。

      “小伙子,你终于回校了!我这个收发室都堆不下你的信了,最多的时侯一天有你七封信!也不知写信的人有啥急事,又联系不上你……这二十几封信全是你的,快点拿走。”刚到学校门口,我就被收发室的张大爷拦了个正着。

      哪时的通讯太落后了,最常用的方式就是书信,而我们所在的山区已经多年没有村一级的邮递员了,所以假期回家的我是收不到书信的。由于她写了无数封信无法投递,她就一鼓脑地投到了我所在的学校。凑巧的是,开学一个月了,又没有收到过我一封回信,所以她情急之下最多一天一口气给我寄出了七封信。

      安顿下来的我把她寄来的信一封一封拆开,一封一封细读。我再一次被她生动而优美的文字震撼,被她细腻而真挚的情感征服,被她温柔而又纯粹的善良打动。我抑制不住深深的内疚连夜给她回信。

      “来信收到!此时才得知你大病初愈,既自责又内疚。自责的是误解了你,内疚的是没办法来看你!但见字如面,知道你已返校,为你高兴……”这是收到的她写的信中最短的一封,但我也知道这也是份量最重的一封。

      为了把耽误的时间找回来,不至于挂科毕不了业,我除了给她写回信,还必须把拉下的课程一门一门全补上。欠的账太多了,平时基础又不牢固,学起来比较吃力,再加上我又想一口饭吃成胖子,越是着急,效果越差。一段时间后,我出现了严重的厌学情绪,我给她写信诉苦,我甚至还告诉她我想休学了……

      “你比我大,你是男子汉,按理说我不该班门弄斧,但我觉得生活偶尔在我们伤口上撒点盐是件好事,没有痛的感知,哪来不痛的受用?'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她的回信让我无地自容,一个岁数比我小的女孩看问题居然如此通透,这分明是循循善诱嘛,哪来的班门弄斧……

        人在充实和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我补课补得晕头转向,她进入高一后,随着知识的难度增加,也有了些许压力。但这些一点也没影响我们的书信交流,她还是每周用同样的邮票、信封、信纸、墨水给我写没有涂抹,不留墨疤的信。我呢,依然像狮子老虎一样独来独往,不浪费任何一个周末和节假日,除了补习功课就是给她写回信。

      “马上放假了,假期你怎么安排?”一日,她来信问我。

        “我要么回家,要么争取'守校'的名额留在学校继续补课。”我回信告诉她。

      “要不你'守校'吧,不然你回家了,我们就联系不上了,另外,如果时间安排得过来,我们还可以见一面呢!”她的建议合情合理,但她主动表明可以见面的事,确实让我始料未及。

        我很顺利就从学校争取到了“守校”的名额。两个月的假期里,我制定了非常完备的学习计划,除了花一小部分时间完成学校交办的任务,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严格按照学校“合格加特长”的要求提升自己,练书法、练绘画、写文章投稿……但我主要的时间和精力还是重点花在给她每周回一封或两封信上。

      “这周周末空不?如抽得出时间,你来找我!”她的主动邀请让我欣喜之中稍微有点忧虑。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未曾谋过面的女孩见面。说素昧平生吧,不完全准确;说神交已久吧,又不完全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为了见面,我们作了充分的沟通和准备。见面时间,星期天中午最后一班客车到达后;见面地点,她就读的中学大门口。到时,她推一辆红色的自行车,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自行车前行李筐里立着放一本当月出版的第八期《小小说选刊》……

      为了去见她,我也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白衬衫,打了领带。那天坐的是早上的第二班客车,出门时有点冷,我还特意加了一件班上做班服时配套做的米黄色马甲。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行驶,由于路烂弯多,速度就像蜗牛爬行一样。打了几次瞌睡,看了几次手表,终于到达了她所在的县城。揉揉惺忪的眼睛,从司机那里问清了与她“接头”的地点,我三步并作两步,拼命往那里赶。

      八月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阴云密布、凉气袭人,中午就艳阳高照,炙热难耐。穿过几条马路,脱了马甲、松了几次领带,走出一身大汗终于赶到了中学门口。远远的,我看到了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旁边红色的自行车非常耀眼,车头行李框里的一本书清晰可见。我径直向她走过去。她的目光也转向了我,看见我手中的同一期《小小说选刊》,估计她猜到了向她走过去的一定是我,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扶了扶旁边的自行车。

      “来啦?”她说话时显得很腼腆、很柔弱。

    “我们学校的大门今天锁了,校园是逛不成了,天气又这么热,只有去我家了。”她用征求的目光看着我。

      “去……你……家?好不好哦?”毕竟我是男生,我有些迟疑。

      “没关系的,我妈刚才上街去了,她不一定在”,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她家住的地方是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由于老街的两边都是商铺,街上车水马龙的,很是热闹。她推着自行车,我跟在一旁,我们相继路过了博物馆、邮局和电影院后就到了一个四合院的门口。四合院全是木质结构的房子,一眼就能看出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她家住在院子的正中央。

      “走热了吧,你先吹会儿电扇,我去洗点水果”,她边开电扇边往里屋走。

      吊扇的风估计已经开到了最大档,但由于心里太紧张,我仍然没感觉到有一丝丝的凉爽。还没等她洗好水果,门口就走进来了一位阿姨,阿姨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

      “妈,你回来啦!这位是我的笔友,他的文章写得可好啦……”她给她妈介绍我时,看得出她也很紧张。

      “哦……”阿姨再次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你们聊,我去做中午饭。”阿姨提着刚买回来的一篮子蔬菜在客厅一分钟都没停留就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大吊扇发出的噗嗤声、厨房里传出的切菜声,让我本来已勉强平复下来的那颗心一下子又悬到了嗓门……我生平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坐如针毡”,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

      “不给阿姨添麻烦了,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她。

      “不吃午饭啊?”她显得有些尴尬。

        “我没饿,不用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没敢和阿姨打招呼,一溜烟跑出了院子的大门……

      “我们到东方公园去走走吧!”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其实对这个必经之地的县城我是很陌生的,一次也没有停留过,“东方公园”这个地方,也是从本地同学闲聊时听来的。

      走出老街的一刹那,我如释重负。我跟着她穿过了国道线,又走了大约五分钟的田间小道,终于到达了所谓的“东方公园”。

      “这是东风公园吗?”我问她。

      “是的,名字叫东方公园,这里其实不是公园,而是我们当地人叫习惯了的一个地名……”她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

      “这里古时候是一个校场,后来是我们县专门用来枪毙人的地方。”她继续补充道。

      这个充满欺骗性的地名,让我哭笑不得。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这个没有一株花草、看不见小桥流水的“公园”找到了两棵长着稀稀拉拉叶子的梧桐树……

      “我们坐这里吧!”我搬来两块相对方正的小石墩,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让她坐下。

      尽管天气十分炎热,但心情平静后的我们还是聊很很开心、很投机。我们再次讨论了三毛的书、汪国真的诗和海子的死……谈着谈着,我发现她脸色突然发青,有点不对劲了:“我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估计是中暑了吧!”她告诉我,近段时间她身体老是出状况。她说话时明显看得出非常吃力。

      “你搭着我的肩膀站起来吧,我们赶快回家!”我虽然知道人命关天、虽然急得手足无措,但我还是不敢伸手去搂她……

      她两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们慢慢地移动、慢慢地移动,本来五分钟的小道,我们起码用了十分钟才走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纳凉的小卖部,我让她坐下,给她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汽水,她的脸色慢慢又恢复正常了。半天的时间,经历了“一波三折”,我险些崩溃了……

      “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又让他搭着我的肩膀坐上去……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我简单地给她告了别就离开了。

      我到车站时,车站的最后一班车早就出发了。我花了十块钱住进了一个小旅馆。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回忆起一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冲了一个冷水澡,才发现已经一天没吃过饭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下楼吃了一碗两块钱的面,感觉终于有了一丁点力气。

        再次躺在床上,想起阿姨的眼神、想起那个晦气的“东方公园”、想起公园里刚发生的一幕,我思潮翻滚、通宵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回到了学校。在回学校后,我仍然每周都给她写封信,可她一封信也没有回过我。

      新学期开学后的第四周,我终于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我,那天她回去后,她妈妈叫她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发誓不要再和我来往。另外她还告诉我,一周前,她才在她妈妈的书柜中发现了我离开后给她写的几封信。最后她希望我理解她,并告知我她必须兑现她在父亲遗像前的誓言,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看完她的回信,我瞬间泪奔。

      在我毕业前夕,我罕见地又收到了她的来信。遗憾的是,这也是她这一生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笔友、还想读你的散文、还想和你谈三毛、舒婷、海子、席慕容和汪国真……”这次,她在信纸中没有夹带照片,而夹带的是一张复印的白血病晚期的病危通知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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