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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会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对一个你不知道名字的人,念念不忘。你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接到德善电话那天,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水墨色的山起了雾,雾飘渺、纠缠、久不散去。阿离说,就像德善留在她心里的影子。
一直到晚上十点。哄睡孩子,阿离闷得睡不着觉。她“刷”地打开窗,外面正滴滴答答下着雨,迫不得已,又关上。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开出一朵朵像霉菌的花,阴冷,透着一丝让人头皮发紧的不舒服。空气潮湿,阿离坐立难安。她耸着肩膀坐着听了会儿雨,百无聊赖。一只小飞虫从外面闯进来,在她眼前一会儿上飞,一会儿下飞。小翅膀有气无力,跌跌撞撞。阿离伸手赶了赶,没有要打死它的意思。
德善说要来找她,她当然不会答应。
他们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她蜷缩在沙发上,和衣而眠。脑海里那个影子,挥之不去。
不高不瘦,戴着口罩,剪着寸头。憨憨的,小肚子有两层肉。
在那段难熬又孤寂的日子里,那个影子总是在各种时间、各种地点,与她相遇,与她对视。与她交谈时,那个影子的主人,声音微微颤抖,满是愉悦。
那是那段日子的,唯一的甜。
阿离冷笑了一声,把脑海里那个影子和荒唐的想法甩掉。她怎么可能一直对一个没有看见过脸的人,念念不忘呢?而且,对方还没有任何自己喜欢的地方。
她喜欢高的,他不高,目测只比她高半个头。微胖,坐下来时,肚子会微微突出来。喜欢光膀子,手臂和背的形状都是圆圆的,不像是结实,也不像是肥胖。他偶尔会和医院的护工打牌,很吵,虽然事后会跟她道歉。他还抽烟,常常躲在她父亲病房的洗手间吞云吐雾。毫无特别,一切都是她不喜欢的样子,可她还是忘不了他。
分别那天,她去住院部给父亲办理转院手续。
德善就躺在走廊的午休折叠床上,双手自然放松,一手放在腹部,一手垂着,差点就挨着地。
那个位置原本是放她的陪床的。
他戴着口罩,睡得很熟,阿离吱吱嘎嘎开了好几次门,他也没有醒。呼吸均匀,安安静静。阿离为此有些莫名的恼。
她恼的是,德善居然没有在等他。但她也知道,德善太累了。
121天,整整121天,他都在这里陪着他患肺结核的父亲。连过中秋也没有回去。
“姐姐什么时候来的?一个星期没见你,还以为你爸爸出院了呢。”
阿离收拾柜子里的东西时,德善进来了,依然是熟稔的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欣喜。她的心忽然就闷疼了一下。
“没,这几天在icu。现在去办理转院手续。”阿离说。
“是转到上级医院吗?”
“不了,回家。”
之后是一阵沉默。
“你爸爸什么时候出院?”阿离率先打破了沉默。
“还不知道,医生没说。有耐药性,很麻烦的。”德善回答,他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满是疲惫。
“嗯,是挺麻烦的。”阿离回答。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了?”德善问。
阿离看了他一眼,“再说吧。”
她转身走,德善靠近了一步,想要拉着她,手在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却握拳收回。
“姐姐,我要是去你的城市,想去找你,你会见我吗?”
阿离的目光瞥见了他握紧的拳头,心里一紧。
“再说吧。”
她的声音和眼睛尽量平静,心里早已慌乱不安。
她比德善大了十二岁,她离过婚,还有孩子。她没有熟到告诉他她的感情生活,只是闲聊时说过自己在什么地方工作。他们在医院一直戴着口罩,甚至睡觉也戴着,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所以从这里走出去,就会变成陌路人。他们原本的生活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交集。他们只是恰巧在医院陪床的这段日子里,偶然出现在了同一时间线而已。
她匆匆离开,脑子里关于他的画面却像放电影似的,涌入她的大脑。
在医生查完房的夜晚,阿离洗完了头,抱着双膝坐在折叠床上,靠着墙,听着父亲的监护仪有节奏的滴滴声发呆。
德善拿了件衣服走过来,没有穿上衣,小肚子圆圆的,在昏暗的走廊上,白色的口罩发着微光。他一伸手,衣服挂在了输液的架子上。对面是一架挂扇,正不知疲倦地呼呼吹着风。
阿离的陪床就放在挂扇底下。
“你只有这一件衣服吗?”阿离抬起头来,换了个姿势,把脚叠放着,拿薄被盖上,刚洗过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啊飘。她一直没有问他的名字,所以每次攀谈,都是不带称呼的。
“不是,天气不好,衣服总晒不干。”德善转身,有肉肉的小肚子,说话的时候叉着腰,左手会比划几下。
“你的衣服没洗吧?偷懒用风扇吹一吹就又穿上。”阿离用手梳着头发,歪着头打趣他。
“不是,洗过的,”他取下衣服,“姐姐你闻,有洗衣粉的味道。”
阿离自然是不去闻的,她摆摆手,“你挂着吧,窗户都关好,夜里有虫子。”
“好。”德善去关窗户。
夜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监护仪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和偶尔的虫鸣。
临近中秋,病人都出院了,只有德善的父亲和阿离的父亲留在了这一层。
安静,如一条黑暗的蛇,紧紧缠住了阿离冰凉的身体。她打了个寒蝉,心快要沉入湖底。
“怎么总是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替你吗?”许久,阿离问。
德善走过来坐到阿离对面的床铺上,小肚子折了几折,“我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姐姐们出嫁了。我陪了好几个月了。”
“你老婆不来吗?有人替会好些。”阿离说。
“没老婆,没结婚呢,姐姐要是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介绍。”德善的眼睛笑弯了。
阿离还没来得及答应他,枕头上的手机就亮了起来。她眉头一皱,是孩子奶奶打来的。
她没接,摁掉了。孩子奶奶打电话来,不管问什么,她都不想回答。
德善没等到阿离的回答,坐了一会儿,一只飞虫飞来,他起身,床铺一阵吱呀声,之后是一声“啪”,接着又是一声。
“一只带翅膀的虫子,不知道是什么虫,被我打死了。”德善说。
“去洗手。”阿离说。
德善去洗手,阿离索性躺下。
“姐姐,你的头发垂到地上了。”德善说。
阿离的头发很长,站着的时候已经到腰部,坐着的时候,长发会搭在大腿上。
她胡乱把头发整理了一下,一阵发香散发出来,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好了。”德善刚说完,走廊另一头他父亲在叫他。他应着声快步跑走了。
阿离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听呼呼的风声,心不明地揪着疼。
那疼痛她早已习惯,无数个夜里,她见识过生命的脆弱,经历过没有血缘关系的感情破裂,体验过生活的辛酸。没什么能让她激动起来了,阿离想,生活对一个中年妇女从来都不友好。这个时候,她就应该装作是一颗无情的石头。石头不会发芽,没有生命的蓬勃,也没有渴望的爱情。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当一颗石头就好。
可她这颗石头,在一个夜里,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裂开了。
平凡又安静的雨天,手机微微震动。她的心莫名揪紧,接通电话,对面传来久违的声音。
“姐姐。”
她整个人像是被毒虫叮咬了一般,接电话的手臂一麻。她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却不小心按到了免提。
电话那边的人还在说话:“姐姐,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叫德善。明德善良的‘德善’。我下个月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你等着我。”
他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对面有近乎不可闻的叹息声,“姐姐好好休息。”
电话被挂断了,雨声隆隆,她定在沙发上,耸着肩膀,放松不得。
他要来找她,他为什么要来找她?她明明想要当一颗石头的。
她觉得她被德善捆绑住了。
就像在病房时,她被绑在父亲身上的监护仪上的血氧值捆绑住了似的。情况危急的夜晚,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数值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
现在,从德善说要来找她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一直在等待。她也被手机捆绑了,她无时无刻不在翻看手机,看有没有漏接电话,有没有漏掉的信息。
早知道,她就不应该给他她的电话号码。
那天在住院部收拾完东西后,阿离叫救护车回家。几经波折,都找不到愿意接的。县医院的不愿意接,医院推荐的太贵,合适的不配备应急医疗器材和护士。最后是德善帮忙联系的救护车。
“姐姐,把你手机号码告诉我,我转给救护车的司机。”
德善拿着手机,等待阿离回话。
她看着德善的眼睛,迟疑了。她想说,你把那个人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自己联系。但德善那双晶亮的眼睛,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毫无杂念,纯粹又清澈,她顿了一下,报出了一串号码。
电话号码给出去的一瞬间,她害怕了,脚步踉跄了一下。
“姐姐你还好吗?”他伸出手来,想要扶她。
“不,我没事。”她朝他摆摆手,仓皇而逃。
她的心忐忑不安。她不是懵懂的小姑娘,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她抱有特别的幻想。
在病房,在无人的走廊,在电梯,在打饭的路上。她总能遇见他,像是某种奇怪的缘分,把他们两个的活动轨迹绑在了一起。像是约好了似的,总能遇见。
可她已经不年轻了。
洗澡的时候,她取下口罩,镜子里的人憔悴不堪。松垮的脸,红肿的眼睛,布满颈纹的脖颈。还有略微下垂的胸脯和惨不忍睹的破腹产伤口。种种,无一不告诉阿离,她很丑陋,她不能奢望爱情。对方即便是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类型,她也不应该奢望。因为,他是那么年轻,他小肚子上的皮肤光滑,没有疤痕,皮肤紧致没有松弛。他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受过伤害。他善良,对父亲孝顺,他礼貌,跟她说话时从来都保持距离。
他还年轻,还有希望,还能爱,终究和石头一样的她,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的感情,还要继续吗?阿离想,当然不能继续。
雨下个没停,从德善说要来找她那天算起,足足下了半个月。
阿离骑电动车送了孩子去学校后,拐弯去家附近的菜市场。
她停好车,没有脱雨衣,脱了帽子钻进闹闹嚷嚷的菜市场。她额前的发被雨淋湿了,湿湿的一缕垂在眼镜上。眼镜上起了雾,她把眼镜摘了下来,掀起雨衣,用里面的衣服下摆擦了擦。
她觉得憋得慌,想要摘掉口罩,却听见对面摊位卖炒货的老板喊了一声——
“姐姐!是你吗?”
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欣喜与雀跃,她猛然抬头,看见一个圆脸的年轻小伙子。寸头,圆脸,鼻梁很高,下巴不长,看着很显年轻,不过二十一二岁。
“是我,德善。”
他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眼睛很亮。
阿离第一反应是逃。她转身就走,走得飞快。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市场本就拥挤,旁边的摊位被阿离撞到,芹菜蔬果散了一地,还听见有人吃痛叫骂的声音。
她什么也不管,只管逃。
他真的来了,离她不到一公里。
她冲进雨篷,去开电动车,拧了好几下都没打开,她索性推着电动车走。
先从这里走出去,去大马路上再骑。她心想。
帽子都没戴,她已经窜进了雨幕中。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雨水越过她的眼镜,刺痛着她的眼睛。她边推电动车,边在雨里哭了起来。
阿离心里的石头,在那一瞬间,裂缝的地方长出了一根小芽。
德善没有追来,阿离就这样推着车,在雨中一路走回了家。
洗澡时,她又一次看自己。
比那时候更看起来更憔悴了些,引以为傲的长发,此时有了花白的颜色。风吹动她的几根白发,她抚摸自己长着细纹的脸庞,松弛的脖子,再往下是下垂的胸脯,和那凹凸不平的剖腹产的伤疤。
她红着的眼又是一热,视线变得模糊。
手机“叮”地一声,弹出一条短信。
“姐姐,我是德善。我来了一星期了,和朋友在这里做炒货生意,想着稳定了再去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在市场遇见了你。如果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再次对不起。”
她没有回复,脖子像是被人扼住了似的,呼吸不得。她从浴室出来,裹着毯子,把自己陷在沙发里。
之后的一个月,她都没有再去过那个菜市场。她甚至害怕他向周围的人打听她,索性换了份工作。德善打的电话她没接,发的短信她也一概不回。
就让这棵小芽烂在黑暗中吧。她想。
“姐姐,我每天都在期待你能出现在我眼前,你能来找我,对我说‘好久不见’。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我贸然来找你,吓到你了。真对不起。”
“我听市场认识你的人说,你在附近的商场上班,我把方圆两公里的商场都找遍了,连小卖铺、便利店都没放过,还是没找到你。”
“姐姐,打听到了你孩子就在附近的小学上学,我本来想去学校等的,但想到你抗拒见我,我就放弃了。真的很抱歉。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
“姐姐,虽然我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就是想靠近你。我不在乎你的样子,不在乎你有什么故事,我只相信感觉。人与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东西很是奇妙。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会为你留一席之地。我希望你想起我来的时候,不是恐惧,而是那段时间的平静美好。”
“姐姐,再见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阿离看着最后的那条短信,心里空荡荡的。她捧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他发过来的短信,泪水像接到他电话那夜的雨。
手机不再响,阿离打开窗户,有微风吹进来。
雨终究是停了,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那个人,离开了吗?现在在何处?又将去往哪里?
猛然间,看见底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声,扶在窗户上的那只手都在颤抖,呼吸都将近停滞了。
那个人穿着干净的淡蓝色T恤,灰色牛仔裤,不大的双肩背包只背了一边。他穿过马路,站在她楼下的公交车站台。
他的寸头干净利落,脸颊上的肉似乎少了些,他的眼睛注视着道路前方,脚随意站着,动作松弛又安静。
他在等车。
阿离的大脑突然被一个念头占据,猛然间让她的心变得雀跃不已。
去找他,去他的身边!
她穿了双拖鞋,拿了托盘里的钥匙,整理了下她额前的发,冲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