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那一路,归霁变得很沉默。傅沉与她说话,她的回答都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寥寥几字。傅沉以为她是疼的,也就不怎么与她再多言。
那小镇说是不远,但傅沉带着她也足足御剑飞行了个把时辰。小镇不大,坐落在一片平原上,东南西北各有一条马道通往四方。小镇上只有那么一家客栈,简单却不简陋。平日里生意也不怎么好,掌柜自己做着小二,日子过得平淡。
傅沉大手笔地包下了整个客栈,一包便是一个月。掌柜眉开眼笑,关门歇业尽心尽职地当起了店小二伺候他们的日常起居。
客栈仅有三间客房,傅沉与归霁各占了一间。还剩一间不睡人,白日里傅沉便领着她在那里练气。
归霁的脚被绷带颤得死紧,不怎么能动,整日里翘着脚来,翘着脚去,生活很不方便。傅沉可怜她,怕她把另一只脚也跳坏了,遂就用衡坤剑给她削了只木拐,这才让归霁的日子好过了些。
从前,傅沉一直觉得归霁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姑娘,也不怎么贪玩,但孩子的惰性还在。然而一个月的休养生息下来,他却忽然觉得归霁似乎突然长大了许多。她练气的时候十分专注,这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十分不容易。归霁有疑必问,她的好学令傅沉惊讶。起初,傅沉也就是随口解她的疑,并不深入。归霁也不会追问,只是在不多时后继续给傅沉出着难题。几个回合后,傅沉便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个难缠的学徒了。遂就在答她疑问时多长了个心眼,以防哪一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失了前辈的面子。
小镇人口不多,僻静又安全。衣食住行都由掌柜操持着,傅沉也就不怎么出门。归霁摔坏了脚,根本不能出门,是以这个镇上几乎没人注意到多出了他们二人。
许是小镇的生活平静依旧,才躲过了仇家的眼目。他们在这无名小镇上的日子一晃便就过了两个月。归霁的脚养得差不多了,行走已经无碍,蹦跶还有些困难。傅沉索性又砸了一吊钱,继续在这客栈里住着。
归霁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在古悼山的日子,白日里听傅沉讲学练气,晚上看书休息。唯一的不同便是,吃得比古悼山可好上太多了!
饭桌上,傅沉打趣道:“这两个月,我看你胖了不少,还长个子了!”他往她碗里添肉,“看来要不了多久,我们阿霁的个头就要赶上我了!”
“还早呢!”归霁吃得爽快,也知道他是在打趣,“我仍旧只能仰望沉哥!”
掌柜给他们端了盆汤来,谄媚道:“你们哥俩,感情可真好!”
傅沉闻言伸手摁了一把归霁的后脑勺,差点把她的脸都摁进碗里,“那是!弟弟乖巧,招人疼爱!”
归霁本能地先捧住了碗,待到把头从碗里抬起来,掌柜已经走远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掌柜最近说话酸溜溜的。
“来,喝汤!”
归霁接过汤碗,悠悠吹着腾起的热气。她已经对傅沉在“吃”这件事上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习以为常了。似乎自打认识以来,傅沉就格外地照顾她,但尤其体现在吃上。好似就怕不塞到手里、喂到嘴里,便要把人给饿死了一般。
北契的秋天已经渐渐转冷了,正往冬日里靠去。
热汤还冒着白烟,归霁又吹了一口,便埋头喝了起来。一股暖流流经了全身,让她整个身子都暖和了不少。
门外忽传来一片惊恐叫声,引得正在后厨忙活的掌管都探出了头来,“怎么了,这是!”他边往外走边招呼他们,“你们吃着,我出去瞅瞅!”
掌柜走到门前,帕巾子往肩头上一甩,手刚挨着门,就被突然撞开的门板扇到了鼻子。连着退了好几步,正当他捂着鼻子哀嚎之时,门缝里撞进来一团白色的毛球。
他低头一瞧,就见了手心里一摊鲜红的血,当即又大呼小叫了起来,“血!血!”
喝汤喝到一半的归霁喜出望外,扔下碗就冲了上去,将自己的灵宠接了个满怀,“狗崽崽!”
雪狼崽子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就地一扔,即刻在归霁的怀中撒泼打滚,一通乱舔,尾巴摇得都快扫到天花板上去了。
屋内闹哄哄的,门口却又在此时闯进了一头灰色的庞然大物凑热闹。
傅沉这才放下了筷子,招呼道:“哟,午夜也回来了!”
大灰狼摇着尾巴去到他脚边转了一圈,然后乖乖坐下了,两只森绿色的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不远处那亲热成一团的人和狼。
“干得不错!”傅沉拍了拍它的狼头,回头又劝了它一劝,“但人家毕竟是主子,又是个母的,争风吃醋你好歹也要有个度!”
午夜喉间一声咕噜,委屈巴巴。
一番闹腾后,雪狼终于消停了,扭头就把扔在一边的东西叼起来拿去主子跟前邀功显摆。
归霁一看,喜上加喜,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好孩子,居然找到了我的剑!”
雪狼舌头一耷拉,笑得双眼成缝,哪里还有什么狼样!活脱脱的一只大白狗。
归霁搂住它亲了好几口,最后接过了自己的剑,宝贝似的拿在手里来回端详。
一旁的傅沉瘪了瘪嘴,心道:“一杆子还没开刃的烂木头,有什么好稀罕的。”
猝不及防,跟前坐在地上的假小子回了头,高举着自己的佩剑兴高采烈地道:“沉哥,你看!我有剑了,今天可以教我几招吗?”
傅沉来不及收敛自己脸上的鄙夷之色,被归霁撞了个正着。
热脸贴了冷屁股,她的兴奋劲儿一下就被打击到了,“不行吗?”
今日外头有点冷,傅沉其实并不怎么想出去活动筋骨。但他觉得倘若此时拒绝,似乎不怎么友善,毕竟那口灵泉的事情,他还没套出个一二来。
傅沉当即调度了个不太自然的笑脸,硬着头皮道:“行!怎么不行!”
归霁一瞬又高兴了起来,从地上爬起来就拽着傅沉往回走,“那就现在!马上!”
“这么猴急?”傅沉被她拽着,但没走几步就拖着她往反方向去,“这件事情在屋里干可不行,发挥不开。我们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开了,才能尽兴!”
掌柜捂着鼻子。得亏方才他把话给听全了,否则光听这做哥哥的一头一尾那两句,非想歪了不可!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了门,两头狼一前一后地在后头跟着。傅沉开道,午夜断后。
适时,天都快黑了。日月在苍穹短暂相会,群星尚且隐在天幕之中。晚风吹着草野,如长风过海,掀起层叠浅浪。
傅沉把衡坤往天上一抛,那柄灵剑便自觉地打横浮在了他们的头顶,安静地等待着。
“要御剑,先得学会这个!”他往头顶一指,“看见没?要让你的佩剑乖乖听你的使唤。你让它往东,它就得往东。你让它往西,它必须往西。上下左右,分毫偏差都不能有。不然的话,你就等着摔成豆饼吧!”
归霁本欲向傅沉讨教几招干架实用的,却没想到傅沉先教的居然是御剑之本。但细细一想,她又想起来傅沉好像是说过要教自己御剑。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卿剑,归霁不禁颓了肩膀。打从得了这把木剑以来,她就没见它动弹过。彼时,她觉得是自己术法不精,能力有限,所以才趋使不动玉卿剑。虽然现在她还是这么想的,但却不禁生出了怀疑。
这当真是一把剑灵尚在的剑吗?
倘若是,诚如傅沉曾经的言论,那剑灵得老成什么样才会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傅沉在一旁催促她,“站着干嘛,你扔一下试试。”
归霁是当真害怕这一扔又把玉卿剑给扔没了,再叫狗崽崽一顿好找!
“你扔一下嘛!”他抱着胳膊,“最多也就是直上直下,你自己接着不就行了?”遂空手比划了一遍给她看,“要这么抛,平着往上。不能头重脚轻,不然不是头着地就是屁股着地。”
归霁依样画葫芦,不怎么敢用力。玉卿剑就像玩一样,在她的手心里上下蹦了那么两寸。
几下尝试过后,傅沉看不下去了,“刚刚饭没吃饱吗?你手腕不知道使劲儿?”
就连一旁的午夜都看不下去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抬起后腿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狗崽崽体贴,去到了她的身边,抬头看着她,眼底满是期待,两眼放光。
归霁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在自家狗子面前认怂,遂就卯足了力气把玉卿剑往上一掷。
那把木剑倏尔远去,亲吻着即将垂下的夜幕。归霁期待地抬头望着,希望它能至少在上头停留那么零星片刻。
玉卿剑去的时候一阵狂奔,回来的时候也好像是被老天爷踹了那么一脚似的,有点儿着急。
傅沉一声惊呼,“跑!”
须臾一瞬,四脚兽闻言皆落荒而逃。傅沉本也要跑,刚迈腿却看到归霁还站在原地抬着头发愣。他当即步子一转,一个健步拽过了归霁的胳膊,揽进怀里的同时一个旋身,这才堪堪躲过那把笔直刺向大地的木剑。
“你傻了吗?!”傅沉的声音有点激动,“眼睁睁地看着,怎么不知道躲?”遂指着半埋在地里的木剑道,“我要是不拉你,你的天灵盖就是这么个下场!”
“我……”归霁小声道,“我就是想看一看玉卿剑能不能在我头顶上停下来。”
“扎到你怎么办!”他厉声呵斥,“这么不晓得惜命的吗?”
她惭愧地低下了头。眼前只剩了一片傅沉白色的衣襟,她能感觉到那底下掩着的宽厚胸膛,因为傅沉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着。
空气凝滞了。片刻后,傅沉松开始了她,语气里却还带着气。
“今天就到此为止!天色晚了,早些回去。”
温暖的感觉遂就散了去,秋风萧瑟中,归霁不敢看他。风扯着衣摆,她低着头不知所措。
傅沉心里乱,想拔了剑就赶紧带她回去。然而当他触碰到玉卿剑柄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在抗拒。傅沉是个元婴大剑斗师,不仅能让自己的佩剑乖乖听话,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克制别人的佩剑。他强硬地握住了剑柄,使了劲往外拔。然而那把木剑好似长在了地里,他越是用力,剑身反而越往地里陷。
他一瞬皱了眉头。
“阿霁!”
归霁沉闷地应了一声,还在垂头丧气。
“阿霁,你的剑,你自己拔!”
归霁刚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她只当是傅沉懒得弯腰,遂就赶紧去捡自己的剑,免得给他添麻烦。
在傅沉的眼皮子底下,玉卿剑被毫不费力地就拔了出来。
他眉头一松,胳膊一抱,“恭喜你!”
归霁被他这一句恭喜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睛眨巴眨巴地朝他看。
“你这把木剑有剑灵,而且已经认主了。”
“啊?”她低头瞧了瞧那一身泥巴怪寒掺的玉卿剑,不置可否,“但它刚才还差点扎到我。”
傅沉独自往镇子的方向迈了步子,“刚刚不该拉你的,指不定它就在你头顶心停住了。”
归霁几步跟了上去,“那万一没停住呢?”
“那你怪谁?”他两手一摊,“纵观历史,掉剑摔死的修士不计其数。但死在自己佩剑下的剑修,你大概会是第一个!”遂还不嫌事大,“不怕死的话,回头你可以再试试!”
同来时一样,一行人行在月夜下。周遭空旷,只有群星相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