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二章 莫及为名(7)

这股蔑视的气场似曾相识,归霁想不起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她不知何来的底气,作了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准备同傅沉死磕到底,鱼死网破。

这张脸上的这个神情,傅沉见过,也因此勾起了他那段并不遥远的记忆。似乎老天爷存心同他过不去似的,眼下所有的麻烦皆是由这该死却死不得的小毛孩子引起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松开了手,“刚刚那一下摔,算是给你长个记性。以后你学御剑的时候,少不了各种摔。有些修士直接死在了练气阶段,多半都是学御剑摔死的。”

归霁以为自己今日死定了,死里逃生后,她从坑底坐起与他并肩,打从心底里对于他的忠告不屑一顾。

“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也没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摔死啊!”

“想要不摔死,首先你得能使唤得动你的佩剑。”

他一抬手,衡坤剑召之即来,直直地对着她目标明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归霁还没缓过来,当即被吓成了个木头人似的,全身不遂。

衡坤剑来得迅猛,却停得及时。剑尖堪堪在她鼻尖前失速,看笑话似的等着她额角上的冷汗滑落。

“看见没有,这个时候能救命的只有你自己的佩剑。”

不动声色的恐吓过后,傅沉看着她那一脸快要吓尿了的神情,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这才是一个低阶修士见到他该有的神情。

归霁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默默地把手伸向了腰间。

“我的剑呢……”

她愣了一愣。她的佩剑应该就在那里,然而她却摸了个空。

傅沉瞥了她一眼,唔了一声,“那把小木剑大约是掉在了什么地方。就在你刚才摔下去的时候。”

归霁觉得自己脑袋里轰隆隆地一声响,登时六神无主了。虽只是一把木剑,但她却一直视若珍宝。

慌不择路下,她张口就道:“都怪你!”

傅沉坐着岿然不动,睨着她问,“你还没学会招剑术?”

归霁急得满头包,慌得一团乱,见他那瞧不起人的眼神就来气,“瞧不起我,你直说!”

“我也不是瞧不起你。”他这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但你不是个剑修吗?照理说你师傅应该在你引气入体的时候就开始时教你这一招了。我看你引气入体也有一段日子了,所以才有点意外罢了。”

“我师傅不是剑修。”

傅沉支起一条腿,冷眼旁观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瞎忙活,“你师父不是剑修?那是灵修、阵修、符修?还是丹修,器修?你的师兄们里头难道就有没有一个剑修吗?”

归霁不耐烦地呛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唠叨!”

她埋头找剑,根本不想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现如今,修真界以剑修和灵修当道。各派人才济济,但人才辈出的也多是当道的这两派修士。阵修与符修已经没落。若说修真百派中还有哪个门派那么想不开,不与时俱进的,那也只有古悼山的无澜派了。

这里离古悼山这么近,只要她如实回答,那就和自报家门没什么区别。

“又不理我!”

傅沉无所事事地跟在她身后跟了一段,兴致缺缺地看着她低头找剑,也觉无趣。

“还找不找得着了?”

归霁依旧没理他。

他唱独角戏一般,又道:“今日原本是要去福安城里找你大哥的。这下可好,还没飞出几里地,我就陪着你低头找剑了!”

“断剑如断臂,弃剑如弃道。”归霁复又呛了他一句,“亏你还是个元婴大剑斗师呢!”

傅沉还就当真被她这句话呛得噎了好一瞬。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无奈道:“要不,我来教你招剑术好了!你这么一寸一寸地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去!我可不想夜宿荒野!”

归霁觉得他不是在说风凉话就是在显摆自己的能耐,遂回头看他,没好气,“那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得会的吗?”

“那还能怎么办?”他两手一摊,“总不能一直这样没有方向地乱找!”

对于剑修而言,丢剑是桩大事。归霁心烦意乱,病急乱投医下,她眼中竟闪出几分期许望向傅沉,“既然你是个元婴大剑斗师,那你能用招剑术招回我的剑吗?”

这么没有实践经验还没有理论常识的剑修,傅沉这辈子还真是头一回遇上。在感慨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的同时,他只能同她解释这其中最基本的道理。

“我是个元婴大剑斗师不错!”傅沉跟在后头闲庭信步,“但那是你的剑啊!剑都有灵,那又是把木剑,我怕它太脆弱受不住我的招剑术。嘎嘣,挂了!”

归霁当即就朝老天爷翻了个白眼,认定此人又在刻意显摆。

“我说的是实话!”傅沉好似读懂了她的腹诽,继续同她阐述其中的原理,“要是那木剑灵受不住,你那把剑可就废了。”

“你不就是看不起我那把剑!”

她驻足一回头,差点同傅沉撞在了一起。傅沉眼疾手快,愣是在两个人快要撞上的时候将她拽了住。

“怎么一言不合就往我怀里撞!”

归霁抬头眼皮子朝他一翻,“我以为你求之不得!”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轻浮的人?”

她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给了个中肯的评价,“所谓浪荡子也。”

傅沉嘴角颤了颤,“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我怕过你吗?”归霁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怕你?”

“因为……”他卡了壳,卡了半晌才决定不自取其辱,“我长得太帅?”

“长得像塞外人了不起啊?”归霁又多赏了他一个白眼,“我是长得歪鼻子歪嘴巨丑无比还是怎么?就连长相,你也要在我跟前显摆吗?”

傅沉默了默,“我觉得你对我误解挺深的。”

归霁懒得搭理他,低头兀自找剑。

“你长得不丑!”傅沉厚着脸皮凑了上去,“虽然没法跟我比,但也还算是个挺周正的孩子。”

归霁像躲瘟神一样,“你要自恋就去一旁待着,别碍我找剑!”

“我可是在等你啊!”他抱起了胳膊,“要不是为了把你带去福安城,我才懒得同你在这里耗时间!”

一语惊醒梦中人,归霁身形倏尔一顿,这才从找剑的忙乱中回过神来,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傅沉根本没必要留在这里。如果不是为了要捎自己一路,他此时大约都已经快到福安城了。

她遂回头看向傅沉,终于晓得要妥协了,“那……要不你就教我招剑术吧!”

“你早点想开不就完事了嘛,事真多!”

“也不差这就几句话的功夫。”归霁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你快些教,我尽力学。”

却得了傅沉一句反问,“要是学不会呢?”

她默了,陷入两难。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剑,却也不能错过搭顺风剑的机会。

傅沉是个利索人,见不得她这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样子,索性先教为敬。

“你的剑,有名字吗?”

归霁点了点头,“玉卿剑。”

傅沉闻言眉头当即一皱,“一把木剑,你给它取这么个响亮的名字?”

她遂迎风又把头一摇,“不是,师傅说这把剑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你师傅给取的?”

“师傅说,这是祖师爷定下的。”

傅沉眉头一展,觉得奇怪,“这把剑都这么大年纪了?”

木剑易腐朽,难以保存。是以木剑的剑灵皆都短命,每隔几十年便是一个轮回。

他深表怀疑,“你那把剑,还有灵气吗?我是指,这剑灵老得还能动弹?”

“我没见它自己动弹过。”归霁自己也不确定,“不过也可能是我的气练得还不够精进,所以感觉不到吧!”

“你感觉不到剑气?”傅沉追问了一句,“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吗?”

归霁不知道这到底是剑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但无论是哪个出了问题,在这个元婴大剑斗师面前都挺丢人的。

见她踌躇得不啃声,傅沉觉得这就对了!这把剑既然是无澜派祖师爷时期的东西,有灵那才叫奇了!正当他宽心之时,那一晚屠古悼山时的零星记忆却忽然涌入。他其实记得不是太明晰了,记忆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种种迹象皆都表明,这把木剑的剑灵尚在。

他想要再次验证,遂欲盖弥彰道:“罢了,死马当活马医。来,我教你个简单的诀法。你运气试试看,看能不能感知到玉卿剑的剑气。”他站到了归霁的身后,“阿及,专注于慧心,运气!”

归霁虽然对他心存警惕,却也没能在当下思虑过多。从前,师傅也会考她,让她当着师门同修的面运气。彼时,她总是得意洋洋,因为她知道自己比任何一个师兄引气入体都要早。而今,当着一个年轻的元婴大剑斗师的面,心虚却让她无法静下心来。

“运气,阿及!”傅沉催促着,“你还愣着干嘛!”

归霁忐忑地抬了双手,气沉丹田,手腕相贴一个翻转,便有一团蓝色的光芒自慧心生出。

傅沉皱了眉头,厉声道:“不够,再来!”

周身忽起了一阵风,扰得长草齐齐向后倒去。

她咽了口口水,集中精力于慧心,努力调动起体内的灵力。双手捧住那团蓝色,催它膨胀。她的额上迅速覆上了一层汗珠,觉得好似天地自己动了起来,还是朝着反方向。归霁从前也经常运气,但没有一次是这种糟糕的感觉。她觉得难受极了,体内血气翻涌,逼得她一时晃神。

那团蓝色的灵力脱离开了手心,归霁滞愣得目送着它,重复着耳边听到的口诀,召唤着玉卿。

风继续刮着,她就像是个傀儡一般,毫不知情地被身后的人操纵着,直至僵直得倒了下去。

男人冷漠地看着她,仿佛眼前这个孩子的生死与他无关。

风渐弱,吹着长草,将浓重的血气散尽。夕阳西下,原野沉入无边的夜色。

归霁转醒之时,感觉到有一股外来的灵力正在注入慧心。她盘腿坐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我这是怎么了?”

她扭了扭头,虚弱感让她一动都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身后才传来了回应。

“你太激进了。年轻人要懂得分寸,不能一味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傅沉收气归于丹田,说得若有其事,“我让你运个气,结果你差点震断了自己的经脉!”

“是你说还不够的……”

“那你可以跟我说啊!说你只能做到这样,干嘛要为难自己!”他一本正经地责备道,“平日里不是挺会跟我顶嘴的吗?怎么到这个时候就不晓得吱声了!”

想起方才的情景,傅沉也觉一阵后怕。他差点就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坏了大事,却又在出事的那一刻心安理得地将责任全撇了个干净。

反正她姓归,死有余辜。

毫不知情的归霁落寞低声道:“你是个大剑斗师。”

“那又如何?”他瞅准时机,有些生硬地搬出了身为前辈该有的关怀,想要拿捏住这孩子自卑的心理,继而将她掌控于股掌之间,“阿及,你见过哪个剑修是一步登天的?在成为大剑斗师前,谁都会经历你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个阶段!”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归霁抱住了自己的膝头,将沉重的脑袋靠了上去,消沉道,“师傅总是说我有天赋,又灵慧,日后一定能有一番作为。我虽然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师傅教导我们,修道之人要谦虚好学,不该为了天赋而沾沾自喜。他说天赋较之勤奋而言,微不足道,也不值一提。修道修的不仅是功夫,更是心境。”

傅沉闻言愣了一愣,“你师傅竟也能看得这么明白。他教你们这些徒弟,倒是用心了!”

“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跟我比什么!”傅沉的眸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沉声叹了叹,“你才多大!”

“我已经十五了。”她顿了顿,更正道,“十六了。”

“你才只有我一半的年岁而已。”他坐在归霁的身后,不由得缓缓沉入了那段痛苦煎熬的回忆中,“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默了片刻,“师傅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带着师弟妹们,要照顾他们的起居,带着他们修道,自己还得练气筑基。那个时候,是真的苦啊!你好歹孑然一身,而我却还得拉扯师弟妹们。”

归霁没想到他年少时的遭遇竟如此惨淡,惨到她都自叹不如。

“傅……”

她后面的那个“叔”字还没出来,便被傅沉给打断了。

“别把我叫老了!我虽然比你大了许多,但也还不想认这辈分!”

归霁顿了顿,搜肠刮肚,“沉哥。”

傅沉满意地点了点头,由衷地劝她,“阿及啊,没必要灰心也别气馁。安逸的生活给不了人奋发的决心与毅力,因为人总是在逆境中才会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的潜能。你要这么想,那些困苦与磨难,都是教你成长的,是鞭策你前进的基石。既然无依无靠也无法挽回,那就只能让自己活得坚如磐石。”

归霁觉得他这番话说得何其有道理,在开悟的同时还不由地感慨起了彼此相近的遭遇。

她回头问道:“沉哥,你的师傅也是个剑修吗?”

月色下,傅沉摇了摇头,“我的师傅,他是个灵修。”

归霁支起了自己的下巴,“那你是怎么自己成为一个剑修的?还是个这么厉害的剑修?”

“四方浪迹,摸爬滚打。见多了,经历得多了,自己再悟一悟……”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这种事情,光动手动脚可不够,还得多动动脑子。你得给慧心开扇窗,看得多才能悟得远。”

她听故事的兴致高昂,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欲把他的英勇事迹一并听完。傅沉见她神色专注地想要听故事,不禁觉得好笑。

“你怎么跟我小师弟一副德行!”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还死鸭子嘴硬说自己不是个孩子!你这副样子,妥妥的就是个孩子!我小师弟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非得要我给他讲个故事,才肯睡觉。”

两人间的隔阂似乎在这一段夜空下的交心之后烟消云散了一半,就连空气都充斥着温馨的暖意。

“那你就给我讲一个呗!”归霁索性耍赖似的不依不饶,“就一个!”

这种久违了的感觉让傅沉的心境缓缓松懈了下来,好似时光又回到了过去,他逗着傅淼一样逗着她玩,“给你讲完了,你是不是就肯乖乖睡觉了?”

“我才刚醒,你怎么又让我睡!”

她眨巴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小鹿一般盯着傅沉。星辰映在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求的光芒。

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傅沉半点挣扎都没有就缴械投降了。他感到震惊,却又无法自拔地贪恋着这种无需勾心斗角的纯粹。

他拍了拍腿,如同对待儿时的傅淼一般,温柔极了,“来,躺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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