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双人床差不多占了房间一半的空间,紧靠床边有一张妈妈医院给的小桌子,是我学习的书桌。
书桌斜上方的墙壁有两扇窗户,原来用砖砌到只剩下上面窄窄的一条,即使白天房间也非常阴暗。
我这次来了之后,坚持要把砖拆掉。妈妈拗不过我,只好赶在爸爸回来的时候,把砖拆掉了。一时间,我觉得好像搬走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
后来天气变冷,为了御寒,在冬天到来之前,又在窗外钉了两层塑料布,室内又昏暗起来,但是相比从前堆砌的砖头,还是要好许多。
上周爸爸又把塑料布拆了下来,一个冬天的灰尘透过不是完全密封的塑料布缝隙,堆积在窗户的玻璃上,今天下午我撕掉糊在窗户缝上的糊纸,又把窗户清洗干净。
现在,我静静地坐在我的小书桌前,桌上摊着我从学校带回来的物理卷子,对开着的窗户和门的过堂风,吹动着我刚刚清洗干净的头发,我手里拿着笔,眼睛并没有看桌子上的卷子,而是望向了窗外。
窗外那棵柳树,随风摇曳带有细叶的低垂枝条,让人嗅到了浓郁的春天气息,已经过了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了。忽然间,我特别想念在黑龙江山沟里生活的爷爷奶奶。
不知道,这个家里没有我在的春天,爷爷和奶奶会不会寂寞。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分别从黑龙江省省政府的财政厅和工业厅,被下放到这个祖国北方边陲的锌矿。
从前爷爷奶奶都是干部,用奶奶的话讲是在省城坐办公室的,突然下放到了山沟里的生产一线当工人,原有的生活被彻底地改变,不知道他们用了多久,才把错位了的日子,拧顺过来。反正从我记事起,这个家里就是鸡飞鹅跑、猪哼狗叫、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满是热气腾腾、充满烟火气息、有滋有味的美好生活画面。
爷爷奶奶早已成为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了,尤其是奶奶,整天戴个工作帽,满脸的灰尘,一身的油污,回家从来没有空过手,路上遇见的煤渣、碎木头都随手捡回来。
奶奶还喜欢种地。在三班倒的工作之余,从不休息,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都不放过,被她开垦出来,撒上种子,培育出禾苗,结出果实。但是她依旧不满足,她希望能有更多的土地任由她耕种收割。于是患有风湿不能远足的奶奶,把希望寄托在爷爷的身上。
爷爷是个读书人。饱读诗书,《东周列国》倒背如流,精通财务,打得一手好算盘,后来他被调离工厂一线,到矿上的财务科当上了科长,又重新做回了干部。但是依旧在奶奶的指挥下,时常在田里劳作,挖掘土地。
奶奶家出门就是山。山上杂草丛生,树木盘根错节,还有是一些等待开采的石头山,所以能够耕种的土地不多。于是,奶奶和爷爷商量说去山里面开荒。
爷爷喜欢上山游玩看风景,不爱做这些目的性很强的粗活。他说奶奶改不了地主的本性,就愿意拱地垄沟,都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穷山沟的了。奶奶一听这话,便有些委屈地哭了。她最恨别人说她是地主,她说爷爷也不是什么根红苗正,不然也不会全家都到这里来。说爷爷就是喜欢吃喝享乐,不热爱劳动,反正也是总上山,顺便种点地有收成不是更好。爷爷慑于奶奶的眼泪,想想也对,说就当锻炼身体了。于是从春天能种地开始,我和爷爷一定是在山上,开垦播种我们那块自留地。
每次去差不多都是小一天。为了避人耳目,我们会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带上镐头或锄头,还有奶奶给我们准备的丰盛的午饭和凉开水,穿着胶鞋,扎紧裤腿,从我们家门前的菜园子穿过去,就上山了。
那是一个有一定坡度的山,每次爬到山顶通往另一座山那条蜿蜒迤逦的小路上,我都会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喝水。而爷爷却站在山顶,悠然地朗诵着古诗词,偶尔还唱一首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歌词的老歌。
山上的树绿了,草也绿了。小路两边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微风吹过,迎面扑来花草的芳香。我和爷爷给这些不知名的野花都取了名字,紫色带有一层茸毛的紫色小花,叫毛骨嘟;细碎如米的黄色小花,叫金谷粒儿;酷似牙齿形状的白色花,叫大立的牙,大立是我弟弟。
再爬上一片阳光普照的缓坡,便是野菜漫野的地方,山弥子、四叶菜、猫爪子和蕨菜随处可见,我和爷爷每次下山回来的时候,边走边採,一会儿就是一篮子。晚上回家,用开水焯一下,爆炒、凉拌、包馅都是上好的美味佳肴。
翻过这座山,就进入了深山里,基本人迹罕至。这才到了我和爷爷开垦的一片向阳坡地。
那片地不是很大,周边都是树,在树下铺上带来的苫布,把午饭和水放在苫布上,我和爷爷常常是什么活还都没做,就先坐下来,吃奶奶给带的葱油饼、油炸花生米、咸鸭蛋和鱼肉罐头。
奶奶烙的葱油饼真是太好吃了,金黄色的外皮,点缀着绿色的葱花,一层层薄如纸的面皮罗叠起来,外酥内软,油香、面香和葱香汇集在一起,咬一口,唇齿留香。
想到这,我吞咽了好几口口水。
在奶奶家吃的是真好。爷爷喜欢吃,全矿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每每矿上那家唯一的商店,新到点饼干或者午餐肉罐头和鱼肉罐头之类的食品,商店的那个管事的就给爷爷打电话,爷爷一般去商店会把一箱12盒的罐头搬回家。记得有一次给我买饼干,买了半大花筐。奶奶问商店还有没有了,爷爷眉开眼笑地说都包了了。奶奶说那就对了,省着孩子没吃的时候还买不到。
想想月儿姐每天早上吃个饼干,从都没敢舍得拿出一块来让让我,岂不知,我早就把饼干吃伤了。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什么事儿呀,能让我姑娘唉声叹气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我的身后,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很少被妈妈爱抚的我,浑身一激灵,感觉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出生19个月,就被爸爸妈妈送到奶奶身边,耳濡目染奶奶每天的辛苦劳作和生活方式,很小我就会做一些像挖野菜、采蘑菇、捡煤核儿等活计,而且还特别喜欢,尤其是捡煤核儿。奶奶工作的一车间,有几个大锅炉,每天轮番二十四小时燃烧着,熄火后煤灰里有一些没有完全燃烧的煤,而形成了煤核儿,捡回去还可以二次使用,虽没有煤燃烧的时间长,但是烧起来火更旺更硬。
当工人推着装有用水浇灭的煤灰小车,把还很热的煤灰从高高的煤灰堆上倾倒下来,好多煤核儿就带着热气滚落在最下面,我和一群连大带小的十几人,迅速地准确地扑上去,眼尖手快,每次都能捡一两筐。家里的煤核儿也像小山一样越堆越高。
每天我都在煤灰堆里摸爬滚打,脸也像煤球一样,手指甲永远都剪的很短,否则长出的地方永远都是黑黑的。
奶奶每天晚上给我洗澡的时候,都对我大加赞赏,说人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养活自己,不去偷抢,不丢人。因为这期间,有邻居说奶奶家里那么有钱,还让孙女去捡煤核儿。
奶奶常训导说,惯我吃惯我穿,不能惯我懒,女孩要是既懒还馋,长大容易学坏。要想生活过得好,必须得要强自立。后来再大一点,我又学会了喂鸡喂鸭,剁猪菜,烀猪食,再后来,我还学会了种庄稼。
九岁那年,回到妈妈家。纤细柔美温文尔雅的医生妈妈,看到粗手粗脚,说话高声大气,黑乎乎的我,差点没背过气去;生活一段时间,又发现我总喜欢拎个拴着铁丝的破洗脸盆,跟院外几个野孩子四处捡碎玻璃、破铜烂铁和拉煤车掉的煤渣,把妈妈气的连打带骂的收拾了我好几顿,才给我改过来。
妈妈总说我长得丑,性格急,做事毛躁,不像她的女儿;还嫌弃我走路不稳重,说话声音大,张大嘴巴笑,吃饭吧嗒嘴,洗脸不擦胳膊上留下的水。
每次她带我出去,走之前都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见人行礼问好,而每次我都牙关紧咬,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把她气的回家揍了我好几次。
我知道妈妈不喜欢我,这里又没有奶奶家那些可干的活计,我又不会撒娇卖萌,我发现自己很难讨她的欢心。于是我想,尽量少黏在她身边,不去做让她不喜欢的事,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尽量不让她下了班,还要照顾我。所以,我学会了梳头发,编辫子,生炉子,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后来,我还学会了担水。
能做很多家务事,妈妈虽然轻松了,但还是不太开心,她多么希望她的女儿能像个淑女一样,语莫掀唇,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可我就是做不到,尽管我已经如妈妈所说,站有站相,坐有坐姿,说话放慢语速降低音频,还是经常被她数落,从此造就了我会察颜观色,不讨人嫌,少凑热闹,既开朗又内向,既自卑又敏感,既谦逊又傲慢的双重性格。也让我从小就在心里落下抗拒和她亲近的阴影。
这次回来,我发现妈妈对我比从前好多了,至少不在人前人后说我丑了笨了不会来事了,可能她把我和其它我的同龄人做了比较,她说她突然觉得我不媚俗,很自信,刚强果断,内心强大,勇于承担责任。可我觉得她真不是我亲妈,一点都不了解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有她想的那么好,这些都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罢了,其实我都快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这会儿,妈妈坐在我的床边,非常慈爱地看着我说,我姑娘长大了,也好看了。最近学校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的学习怎么样呀?
我很惊讶妈妈的行为举止怎么有讨好我的意思,难道她发觉了我今天内心的一些波动,我需要不需要和她说一说昨晚王荷的事,还有今天月儿姐与晓东哥莫名其妙的不高兴。如果这些事情现在不说,她以后知道了,能不能兴师动众,和我大发雷霆呢?
我快速地用大脑思考分析,迅速做出决定,我不用和她说,这些事情的发生,没有我什么事儿,我不过就是个群众演员。
于是我看着妈妈说,我都挺好的,明天物理有周考,五一过后各科都要考试。
我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好好复习,好好学,你年龄还小,现在啥也不要多想,就是一心一意考大学。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惊一乍的。我自己琢磨也没多想什么呀,就是刚想和她说能不能给我买瓶婴儿霜,换件好看的衣服,还没说呢,就被她发现了,看来有些事情都不能寻思,寻思一下都是犯错误。
我忙点头说好。
妈妈站起身来说,那好好学吧,晚上妈妈烙葱油饼。
我一听妈妈说烙葱油饼,当时吓得嘴都张开了,忙咽了一下口水,看来真是啥也不能瞎想。
傍晚,小萍来了。漂亮的脸上扑着白粉,香喷喷的。
我说你早上下班咋没告诉我就走了?
她屋里屋外看了看说,你月儿姐呢?
我说回长春了。
她马上鄙夷地说,我烦她。傲了吧唧的,觉得自己了不起,不爱看她。
我说她怎么惹你了?把你烦这样?
她说,没惹我,惹我就骂她了,反正我们都烦她。
我说,还有谁呀?
她笑着说,我们一帮呢,现在连你都快烦了。
我吓一跳,忙说,人家都是爱屋及乌,到我这里怎么变成了烦屋及乌了?
小萍笑着说,啥屋不屋的,逗你呢。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钢笔和一双白尼龙丝袜子,递给我说,给你的,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我接过钢笔和袜子,眼睛有些湿润,喃喃地说了句谢谢。倒不全是这点东西让我激动,主要是小萍真拿我当妹妹待,总是惦记着我。
小萍看我眼圈泛红,大咧咧地说,谢啥。接着又兴高采烈地说,陈哥家买了个电视,说晚上有李谷一演唱,晚上一起看。
我很惊奇晓东哥家买了电视,急着过去看,忙问小萍李谷一几点开始唱?
小萍说她也不知道,一会儿大家要打羽毛球,让我也过去玩。
打羽毛球需要一半场地在我家的院子,所以我玩不玩都能看热闹。
我对小萍说,你晚上在我家吃饭吧,妈妈烙葱油饼。
小萍说,闻着香味了,可我在家已经吃饭了,一会儿尝一点。
这时,门外已经张罗开始打球了,我和小萍走出房门,就见晓东哥家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十几号人,正围着晓东哥和亮子吵吵嚷嚷地准备分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