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见到微友发出湘西的西伯利亚――丹青的美图,一时间心旌摇荡,因为那里,曾是我支教半年、永生难忘的地方……
一
对于一个晕车成嗜的人来说,在那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行进无疑是场大劫,可到了潭溪,一条碧绿清澈的大河横亘眼前,将死之心突然间便活了!
这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河面上,居然有一条宽泛结实的渡轮,过往车辆须得排队驶上渡轮(每次能上四到六部车),再由渡轮将车辆一一载到对岸。
这段时光无疑是我的黄金时光,跳下车既可以站在渡轮上饱览两岸桃红柳绿旖旎风光,又可以与同伴相互拍打落满衣襟头发的红色尘土并取笑对方的“红头发”,还可以饶有兴趣地检查过往车辆司机的驾驶技术,与同伴偷笑那些开车蹩脚的“马”师傅,最重要的是,能脚踏实地站在地上,就已让我心满意足!
待渡轮划到对岸,只得猛叹口气,苦着脸再次钻进车里。这大段山路行进更是酷刑,路窄道弯,红尘飞舞,每隔三四十米或五六十米便是一道急弯,若遇汇车,全车人都会伸长了脖子探出车窗看出去,担心一个闪失,车子就会翻到一旁的水田里或是滚到悬崖下的河沟里去。
等到昏头转向、灰头土脸地来到丹青中学山下,再爬上那一级级石梯,人才慢慢缓神过来。只是我与同伴都已被红土染成了红头发、红睫毛,头上的披肩围巾业已染成了好看的诸红色。
我与同伴一个教音乐,一个教美术,又因为常在一起玩,常被学生戏称为:老音和老美,如今一起被“发配边疆”支教,来到了吉首人称西伯利亚的丹青,不免惺惺相惜。
好在老校长对我们不错,单独给我们辟了单间,自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屋顶漏雨、四处漏光的木板屋,这让我带来准备遮挡漏光墙壁的多块布料毫无用武之地,便随手用图钉钉在门口做了门帘、靠墙处做了挡灰墙布,引得那些女学生们更喜欢往我们寝室里钻。
我俩极爱花草,到了乡下,这等嗜好极易满足。每日晚餐后便到山上散步采花,带回来黄的粉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花,插进罐头玻璃瓶中,居然满室生辉满屋飘香。
有次不知谁砍了一大树桃花丢弃路旁,我不忍见朵朵桃花在无人的山中枯萎,便奋力扛回寝室,用红毛线将两头固定绑在床头,感觉竟像是生活在黄药师的桃花岛上了!
老校长来我们寝室嘘寒问暖,一走进来,用浓浓的丹青苗腔汉话说:“咦!你们这里搞得像森林一样!”我们都极不好意思地哧哧傻笑起来。
第一次从丹青回家,才知道那里每天只早上六点钟有一趟班车,我和同伴面面相觑,老校长主动说第二天早上来叫我们,送我们去车站搭车。
果然,五点半钟,他拿着手电筒准时在外面敲门,我们应声出门,才发现外面竟是漫天大雪!乡下冬日的五点多仍是漆黑一片,幸亏他拿着手电筒,可在漆黑的黎明前的黑暗里,也只是杯水车薪。那微弱的光亮似乎只能照到眼前丁点地方,被鹅毛大雪一扑腾,其余便是沉沉的死寂。
他偶尔照照前方,多数时候为我与同伴照明,还时刻提醒我们别太挨崖边走。可怜我与同伴就在那大雪纷飞的寒冬的清晨里,高一脚低一脚相搀着瑟瑟发抖地向车站挪去。
幸亏有老校长带路,否则在那幽暗的雪地里,又不熟悉坑洼山路,我们肯定会摔得脸肿鼻青,没准还会跌下山崖,做头一个为支教而牺牲的烈士。
如今,老校长那带着浓浓苗语腔调却朴实无华的话语与那清丽如画的山水,都已经深深铭刻在我心里,一生,恐难忘记……
二
我们去支教的丹青中学坐落于半山腰间,是开凿在山腰间的一块求学圣地,与山脚下河滩边的丹青小学遥遥相望。奇特诡秘的红色粘土中,一绺绺藏黑色青石板铺垫成古朴齐崭的石阶,拾级而上,两边灌木丛里不时会钻出慌里慌张的斑鸠或野鸡,根本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却又扑棱着翅膀滑向山下溪涧里去了。
进校门便是个大操场,环绕操场呈凹字形矗立着几栋木楼黑瓦房,瓦房后便是满目青山,球场边上地势抬升,垒起半人多高的一溜石墙,顺石梯而上,上面是更大些的篮球场,我们的寝室被安排在篮球场边一个大教室里。
大教室里并排放了两张乒乓球桌(后来成了同伴安排学生做素描工笔作业的好地方),左手挨墙角边生几级石阶,石阶上开一道木门,门后是个约五六十平米的长条形房间,临河开窗,窗下灌木丛中鸟雀成群。
此屋原是作为图书室用,临时就成了我与同伴好似大森林般的闺房寝宫。
只是方便起来极不方便,要穿过整个大球场走到对面山边的那栋黑瓦房去,在天一擦黑就漆黑一片的乡村里,半夜三更是绝对不敢冒然出去的,好在我与同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解决的好办法,只是每日里便都得早早就起了。
我与同伴都喜欢花与浪漫,每天清晨洗漱完毕,便绕过靠山的那座臭气熏天的黑瓦房(茅厕),跑到山上去散步采花,晚餐时间再下到河滩边去观流水鱼虾。
乡村中学的作息时间跟市区大不相同,九点才吃早中餐(早餐与午餐合并),下午四点进晚餐,每日里就只这两顿,馋得我那段时间见啥都想啃一口!
吃得最多的菜是红辣椒炒鸡蛋,估计是打十个鸡蛋,放十斤红辣椒,再放五斤盐,初尝一口,赶忙吐掉,天呀!怎么这么咸?
当地的教师看了噗嗤一笑:乡里伢儿都穷,没钱买好菜吃,有的生活费都交不出,这菜又便宜又下饭!我听了只得默默咽下去。
到了晚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便与同伴用电磁杯煮点方便面皮蛋粥之类的东西解解馋。想想那些天天只吃两顿,却还要上完整天课的孩子们,心中难免心酸,可我也无能为力啊,只能倾尽自己的全力,把自己所掌握的音乐知识一股脑儿传授给他们。
当老校长把我带到他们学校唯一一部脚踏风琴跟前的时候,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无语了!
那是一架看似得上百岁,已风烛残年的老风琴,琴键歪歪扭扭地耷拉着,表皮剥落得黑白键已分不清楚,一只踏板断了皮带,慢条斯理地在半空中晃悠着。
心凉了半截,回家愁眉苦脸地跟妈妈一说,她便联系了下属单位,找到一家效益不错的厂矿,愿意为他们捐购一架雅马哈电子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丹青中学有人想把这事写成新闻报道,可见我既不积极配合又无豪言壮语,便不了了之。
其实我只关心孩子们能不能上好每一节音乐课,其他的事,又与我何干?
三
孩子们见了电子琴自然觉得稀奇有趣,兴奋地围在我身旁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待上课时见我指尖触动黑白键弹出美妙的乐曲,更是面面相觑,发出大片惊讶的概叹。
我便从简单的五线谱线间关系开始,逐一教他们辨识七个基本音。他们也从极不自然的讪笑中安静下来,笨嘴笨舌地跟我学唱起CDEFGAB来。
苗乡的孩子性格淳朴,嗓音也大多清亮甜美,但由于苗歌节奏自由不受约束,在歌曲节奏把握上让我吃尽苦头。
看我在讲台上急得手舞足蹈,他们也在下面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唱粗了脖子挣红了脸,才算勉强过关。
除了上音乐美术课外,我们还请求校长让我们成立了课外活动小组,我带的既是舞蹈队又是合唱队,同一拨人,头一天训练形体舞蹈,第二天训练合唱,这样循环反复,一周有四天下午可以参加训练,这可把那些苗族孩子乐颠了!
每天一到下午三四点,我们那间休息室门前便聚满了热爱艺术的孩子们,她们不厌其烦地在我俩闺房脚下的教室里画画、唱歌、跳舞,我们也倾尽所能耐心地应对着每一个前来求学的苗族孩子。
有一个女孩偶然见了我们房间里插满的闲花野草,羞怯地用夹杂着苗腔的汉语问我:老师,你很喜欢花吗?我笑着点点头,她开心地说:那下次我帮你扯些花来,我家对面坡上有好多漂亮的花哟!我笑了,拍拍她的肩膀随口应了下来。
第二个星期,到了训练的时间却没见她来,我问其他同学,都说不知道。直到第二天,一个女生羞怯怯地递给我一张纸条,马上又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展开纸条,快速浏览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原来苗语中有很多倒装句,譬如说“买个猪脑壳”,他们会说成“买个脑壳猪”。而这些苗族孩子用汉语写文章就更能将人颠三倒四弄得云里雾里。
我只得坐下来细细推敲半天,方才明白,原来是那个小女孩,因为答应了要帮我采些花来,但周末突降暴雨,山洪肆虐,她家门口的那条小溪水猛涨,致使她怎么都过不到对面山上去采摘山花,又觉得已经答应了我的事,却不能办到,心下羞愧,怕我怪罪,竟连训练都躲着不敢来了。
我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她小看一个老师的胸襟,笑她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精灵。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动——为她的这份赤诚、执着和诚信!
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谁还会为自己不信守承诺而羞愧?但这个苗寨里的苗族小黛帕(苗语:小姑娘)却让我看到了山里人“信若山、品若兰”的高贵。
我几乎是半含着热泪找到了她,轻声告诉她我并没有半点怪罪她的意思,只是希望她以后能好好训练,好好学习。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听我说完,才抬起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对着我舒心地笑了。
从此,她加倍努力,成了我一名得力助手和中坚干将。每次排练都是她找齐人并借好录音机,静静等待我的到来。
在那一年的丹青清明歌会上(每年清明节是丹青苗族的盛大节日,十里八乡的苗族同胞届时都会自发地盛装出席,聚集在河滩上、田野里对歌比赛),她们在山下河滩边政府搭起的高高舞台上表演了我为她们编排的舞蹈《采茶歌》、《黄土情》及合唱《送别》、《青春舞曲》,获得乡亲们阵阵热烈的掌声。
而她,始终是舞蹈及合唱队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四
丹青是个苗族聚集地,民风淳朴,只是我们不懂苗语,交流起来未免有些滑稽生硬。那里的老师大部分都是当地人,平时同事及师生之间交流全使用苗语,只有与我们交流时才说起生硬的汉话。
大家都对我们照顾有加,停水时主动为我们担来山下的井水,吃饭时大呼小叫地让我们去他们屋里夹菜吃,还特意交代让我们随意到他们在教学楼后的清明山上开垦的自家菜地里扯些白菜、莴苣、大蒜、油菜下火锅。到了赶集的时候,大伙儿便呼朋唤友地一起邀了去山下赶集。
山下乡政府门口那个响彻云天的高音喇叭似乎还保留着WG时期的功能,早、中、晚餐时分都会大放歌曲,多半都是“风吹桃林满树花,喜鹊枝头叫喳喳”或“茶山的阿妹俏摸样,十指尖尖采茶忙”、“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那样甜腻腻柔颤颤的歌曲。然后会用方言播送一些重要通知,四面八方的乡党便都知会了。
于是在毛宁、杨钰莹的甜歌里(弄得后来但凡听到他俩的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美丽的丹青),第一次去赶集,同事们一再交代只要拿几块毛毛钱去便是,就怕找不开钱。
我与同伴翻箱倒柜凑足了一大把零钱,又各自兴奋地拿了个大口袋塞进包里,准备大肆采购一番。等到了所谓的集市上一看,竟令人实在忍俊不禁。
原来集市上统共也就十来个衣着古朴老旧的老人,守着面前的背篓、箩筐或铺在地下的一块烂布,里面就那么随意堆放些青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灰的冬瓜、绿的木姜子什么的当季菜,很难再发现有别的东西。赶集的人倒比卖菜的人还多,大家就那么笑嘻嘻地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便算逛完了整个市集。
无奈之下,花几毛钱买几根葱几颗蒜回去煮粥下面,也算是不枉下山一回。
“要等到清明歌会时,那才真算是热闹,四面八方的人都会到这里来云集。”他们总是这样告诉我们。“但是清明时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逛街哦!一定要有伴一起才行!”
原来,当地苗族有赶边边场的风俗,趁着清明歌会对歌或赶集时节,双方看对了眼,男子便会主动牵起女方的衣袖或女子以伞勾勾勾住对方,彼此成就一段好因缘。
不曾想在清明前夕,我们就碰到了这样的尴尬事。同伴龄的女画友燕子特意赶到苗乡来采风,与我们同住一天后,恰好那天上午无事,三人便相邀去山下邮局寄信顺带取钱。
没想到办好一切杂事后一转身,准备走出邮局时,门口四五个小伙子却将我们拦住了。我往左走,他也往左,我往右挪,他也右挪。我以为是意外,便停下来想让他先过,他却也停住挪动,待我再走,他又牛高马大地挡在我前头。
我急得面红耳赤,忙转过身来向同伴求救。燕子义正言辞地出面交涉:“让开,我们要出去!”没想到却招来他们一阵嗤嗤暗笑。
后来,燕子又大声告诉他们,我们是学校的老师,那几个小伙才止住诡异的轻笑面面相觑,互相打了一阵苗语后才讪讪地后退让了路。回去极其气愤地给同事一说,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那些小伙子其实就是在赶边边场,估计是集体看上了你们,压根就没有恶意。我们仨却吓得再不敢单独行动了。
几天后见识了清明歌会的盛况,青山绿水间霎时间被人群挤满,到处都变成歌的海洋。河滩上、石桥边、田埂旁、山腰间,哪里都是苗歌飞扬。
而同伴的画友则用一只单反到处捕捉动人的镜头。站在山脚下通过镜头看到丹青中学那长长窄窄的青石阶上,一对对盛装男女排排坐着,有的扭扭捏捏低头沉思,有的落落大方欢快对答,一溜看上去,竟是一组组曼妙动人的爱的图画。
离别丹青已久,却还是忘不了那里的一切。那山、那水、那树、那村、那人,都已经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刻在我记忆中,任时光如何流逝,总也涂抹不去。
丹青,那隽秀的山水里曾闪过我靓丽青春的身影,我教过的学生也曾在那青山绿水里耀过瞬间的光辉。庆幸我在最美的时光,遇见最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