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军在日落之前抵达了柜山营地,火凤凰与鸟身龙首神随至,好似掐着点赶来的一般,半刻都不愿提前。
两只巨大的扁毛先载着人在谷地盘旋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当前的战局。
三枭已经把营地扎到了英水的北岸,几乎是挨着南沙军的营地,也等同于断了南沙军的活水源。而在他们身后,已经有鸟人开始迫不及待地伐树开山了。
此情此景,着实是比上原预想中的更糟糕。
南沙军守着柜山一千多年,还从没让翼族动过这里的寸土。
沙家军返回的动静不小,柜山营地的集结场上很快聚满了人。广无和祈安连个下鸟爪的地方都没有,上原和玄烨也只能从坐骑身上跃下,直接落到了小木楼的露台上。
这屋子本就是上原的,他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推门而入,毫不吝啬讥讽之词,“得亏现在是冬天,还能取雪化水。”
穆烈幽幽看了一眼来者。
“穆大帅真是能干。我们魔族的柜山打从老将军还在的时候起,就没这样被翼族糟蹋过!”
穆大帅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拜谁所赐?”
“要是换作了我们南沙军,早就冲出去和老鸟同归于尽了。”上原迎着他不善的目光毫无畏惧地反问他,“都城大军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营地里按兵不动,要是让魔尊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穆大帅是个脓包,手里握着五万大军,却连个翼族都不敢打?”
“你别得寸进尺!”
两人针锋相对,玄烨依旧在他们之间漫不经心地唱着白脸,“外敌就在营地外堵着,起内讧有用吗?”
穆烈转而看向他,浓眉一挑,“烨帅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这仗都打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是要反击的。”
“这点我不知道吗?关键是要怎么反击!”
都城统帅不是不想打这一仗,但他知道这五万雄师冲出营地的后果。眼下的境况便是身前堵着个翼族,后腰顶着个南沙军,他进退两难。次山营地的沙家军同翼族斗了上千年,早已习惯了翼族的那一套打法。然而都城大军却根本不擅长空战,倘若对上南沙军的阻截,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穆烈知道上原恨自己入骨,亦知道南沙军恨自己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上原都能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那么南沙军就更不用顾及什么忠义。这支弃军留在柜山也是死,他们一定更愿意与都城大军同归于尽。
此次南下之前,穆烈不曾料到南疆会是这么个局面,更没想到沙家军竟能肆意妄为至此。毕竟当年他还在这柜山营地里当副将的时候,即便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南沙军也是忠肝义胆,毫无谋逆之心。然而现在,上原带领的这支沙家军显然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支沙家军。他们就像一把毫无感情的刀,将都城大军的退路给生生切断了,让他们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穆烈舍不得这五万兵力,即便只有一丝丝的可能,他也想让南沙军来打这一仗。
“三枭正是心气旺盛的时候,整军气势高涨。然而我们魔族却有一半没用还费粮的少爷兵。若是强攻,我们不见得有优势。”
玄烨的这句话,穆烈听着格外刺耳,“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笑了笑,“翼银枭和翼天飞之前闹得挺不愉快。既然我们强攻没什么把握,不如从其他方面着手。”
南沙军的帅接过了话头,“比如离间他们两父子。”
穆烈嗅到了转机,眼神微亮,“怎么离间?”
“这就是我和烨帅要头疼的事了。至于都城大军……”上原浓眉一挑,“既然都是一些没用还费粮的少爷兵,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了。”
穆烈:“……”
绕来绕去,他们还是要让都城大军去当这马前卒。
“你要拿我的兵去开道,却连这仗要怎么打都不说明白。”穆烈神色中显露了几分危险,“你觉得本帅能答应?”
“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得答应。”上原勾了嘴角,“因为你没有说不的资本。在柜山,这么多少爷兵,你养不起。你只能拿他们去挡翼族的进攻,给南沙军做盾。”
穆烈嘴皮子颤了颤,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上原便先他一步。
“又想说我丧心病狂是吗?”南沙军的帅冷笑一声,“是了,我就是丧心病狂。那是谁逼的?”他遂凑近了他些许,“是你啊,穆大帅!”
“今日你在我跟前作威作福,难道就没想过日后回了魔都城,是要还的吗?”
“是啊,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现在你是在我的地盘上,你只能受着!至于日后,大家各凭本事。”上原不欲与他多废话,直截了当道,“这场仗要怎么打,本帅说了算。要想保住你都城统帅的位子回魔都城继续吃香喝辣混日子,那就按我说的去做。别给我耍什么花招,要是不送你手底下的那群废物上路,那到时候大家就一起黄泉路上见!”
穆烈觉得自己遇上了条疯狗,还是条连自己都咬的疯狗。对于这种不要命的疯子,穆烈知道自己不能同他对着干。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没这个资本同他们对着干。也许他的都城大军是在五百年前把神族的那支大军歼灭在了墨神山,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是在南疆,没有里应外合,这群兵也没有打翼族的经验,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穆烈心疼那五万大军,那是他一半的兵力,也是他权利的象征。然而上原根本不给他迂回的空间,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地步。魔都城还有他另一半的兵力,此时在柜山妥协于上原不过是一场惨烈的壮士断腕。待到这一场风波过去,他们能不能回魔都城,也不是那条疯狗能说了算的。即便当真让他们回去了,都城统帅还是他穆烈。在魔都城的地盘上,他们谁也别想好过!
踏出屋子,天光昏暗一片。上原抬头望了望天,面色依旧沉沉。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南丘军主帅突然出声,“你委实比我想象的要凶狠得多。”
上原笑了笑,与他一同踱步回了客居小楼。这次姜裴冥并没有跟着来,最近他的药箱亏空得厉害,需得外出给自己补点儿新货。没有那碎嘴子神医在,客居小楼的二层之上清静了许多。但那处毕竟是柜山营地里屈指可数的几栋屋子,自然已经有人占了。
占着屋子的是穆烈的副将。上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根本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
“你,出去!”
那位副将身形未动,“凭什么!”
“凭我是柜山营地的主事人。”上原面色凝冷。
“你不过是……”
那位副将话还没说完,便觉得有一股无形地力量拽住了自己,扯向半空。他试着抵抗这股力量,却只在片刻的挣扎后便发现不过是徒劳。
对方的魔息内力太强大了,魔道术法可能已经达到了青云阶,他根本无力反抗。
南沙军的帅厉色盯着他,“本帅再说一遍,出去!”
都城统帅的副将虽然在魔都城里养尊处优,早已同他那不可一世的主子一样目中无人,但他至少还识时务。他不想被人提着扔出去,因为他不能当着都城大军和南沙军的面丢穆烈的脸。
屋子里彻底清静了,待到关起门来,两位一军之帅才又打开了话匣子。
上原道:“方才,多谢!”
刚才提人的那一下,是玄烨帮了忙。南沙军的帅虽然在魔道术法上的造诣尚可,却还没能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地步。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玄烨笑了笑,“也是该给他们做一做规矩,让他们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打从回来,就没见幽邢。”他接着道,“烨帅是又把他派出去干大事了?”
“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玄烨随意地一坐,伸手取了个卷轴,“幽邢擅长易容,也足够机敏,知道要怎么挑事。”
“他这算是只身入虎穴了。”
“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你不必太过担忧他的安危。”
上原也跟着坐了下来,“上次你那副将与蒯丹同去向凰谷的事情,蒯丹也同我说了一二。他在鸟谷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翼族也该警惕了。”
玄烨打开了柜山地界的图纸,即便他已经对这片土地的地形烂熟于心了,他还是看得十分得仔细。
南丘军的主帅道:“他们还没有拿下柜山营地便派人在谷口的地方开山凿石,你知道那说明了什么吗,上原?”
“翼银枭势在必得。”
玄烨指了指图纸上谷口标注着的位置,“此役三枭是三股势力。翼王,大皇子,二皇子各占其一。明面上看,东枭与北枭是一路,西枭是另一路。但你觉得翼天飞会蠢到让自己处于劣势吗?”
“但他的南枭尚在向凰谷,从全局来看,他也并不吃亏。”
“倘若南枭脱离了他的控制呢?”
“烨帅何出此言?”
“此役除了南枭外,翼族可谓是能来的都来了,也算是孤注一掷。他们打下这一仗还好说,若是拿不下柜山,这三父子便可能是有来无回。届时,向凰谷只剩了一队南枭。但,翼银枭怎可能会如此轻易地把向凰谷留给翼天飞的南枭!”他抬头看向上原,“你还记得那个三皇子翼天存吗?”
“你的意思是,翼天存和翼王是一边的?但他是个傻的,不是吗?”上原思绪陡然一滞,“借我们魔族之手除掉所有的对手,他隐藏得太好了!”
“头上压着翼天飞和翼天翔,他若不是装疯卖傻,也活不到这么大。再者,他既然能在众人面前装疯卖傻,自然对着翼银枭也可以装作忠心耿耿。”
上原的思绪一下子拓展了开,好似打开了一扇窗户,新风扑面,让他顿觉眼界开阔。他开始把许多事情串联在一起看,遂也就看得更为透彻。
“翼天存能装疯卖傻而不被识破,看来那位医师与他关系匪浅。”南沙军的帅寻思了一番,“既然能有医师作保,他的人极有可能遍布整个翼族。不止是南枭,西枭和北枭,甚至是东枭都可能会有他的眼线。翼银枭老奸巨猾,竟也被他玩弄于鼓掌。”
玄烨微微一笑,“上原,这场战役,我们并不孤独。”
上原当即了然。魔族当下要使的是一招离间计,而在翼族内部,离间计也许从未间断过。翼族的内讧、魔族大军出动的传闻,一环扣着一环,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搅动着全局。
玄烨观了观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将千头万绪给理清楚了,遂接着道:“三枭攻入柜山山谷,却并没有趁胜追击一举占领柜山营地,反而是在英水边停住了脚步。”
上原一点即通,“看来翼族内部已经起了分歧。”
“若是翼银枭坐镇向凰谷,这种情况还说得通。但他来了。”
“所以三枭的确是三股势力,翼天翔也反了。”
玄烨点了点头,“翼银枭无法把这三股势力揉搓到一起为他所用,他能调得动的,也只有一个东枭。”
“既然三股势力各执一枭,那么现在在谷口开山凿石的,只可能是其中的一枭。”上原对玄烨的这个局豁然开朗,“所以不管在那里的是哪一枭,只要幽邢把他们挖到的白玉给劫走,这事就说不清了。这三父子必然会相互猜忌,怀疑对方有人潜在自己的兵中。”
“此事甚至都不需要幽邢亲自动手,倘若三枭里当真有翼天存的人。”
“所以你才会说幽邢不过是去火上浇油的。”
就在上原对玄烨这一番推论心服口服之时,南丘军的帅却又突然话锋一转。
“上原,倘若换做是你处在了翼银枭这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做?”他遂说得更直白了些,“其实你已经处在了他的位置上了。”
上原思绪飞转着。西枭和北枭不能为己所用,翼王绝不会拿自己的东枭去做马前卒,这等同于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即便翼银枭老糊涂了,但也不至于会糊涂至此。现如今三枭鼎立,谁都不愿做谁的垫脚石,因此翼族才会在柜山的英水止步不前。
“倘若我是翼银枭……”南沙军的帅思忖片刻,声音跟着沉了下来,“我会让东枭绕过柜山营地,绕到次山脉,把魔族的退路给堵上。这是逼着西枭和北枭动手,让魔族去耗损他们的兵力,甚至是除掉他们,而他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他顿了顿,“但倘若翼银枭想到了这一招,翼天飞和翼天翔难道就想不到吗?”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了。”玄烨遂提醒道,“翼族皆能在天上来去自如。成群结队自然逃不过蛊雕的眼睛,但若是零星来探,也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南沙军后撤次山营地对于他们不会是个秘密,南沙军回到柜山营地亦不会是个秘密。”
上原蓦然站了起来,“所以他们等的就是此时!”
“稍安勿躁。”玄烨泰定自若,“次山营地里有三队人马,多少也能顶个片刻。”
“哪里来的三队!一队是后勤拆营帐的,一队往回运辎重……”他顿了顿,“邯羽……”
“负责把邯羽送去祷过山的,可都是南沙军打鸟经验最丰富的老兵,且领头的还是你的副将。去吧,上原!”玄烨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柜山的战场上,你与穆烈同处一营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是落在了翼银枭的处境里没错,但穆烈又何尝不是?我们和翼族所面临的局面是一样的。你带走一半的沙家军,务必守住次山脉。剩下的,交给我。”
上原回握住了玄烨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随即神情坚定地转身离去。
在都城大军还没能回神的时候,半个营的沙家军便踏上了返途。鹿蜀的铁蹄踏过冰冻的大地,震得山脊颤抖。蛊雕与火凤凰先行一步,冲破暗夜的掩护,堂而皇之地向敌人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有一点玄烨还是想错了。魔族与翼族所面对的情况并不相同。三枭对立互不协作,猜忌丛生,军心涣散。然而即便南沙军与都城大军水火不容,但南沙军与南丘军却情同手足。翼银枭没有左膀右臂协助,而他上原却有玄烨在旁相助。
南沙军的帅目光如炬地盯着远处的次山之巅。他会牢记这份患难与共的恩情,待到来日沙家军挣脱南疆的泥潭时,便是沙家军肝脑涂地为玄烨一统魔族铺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