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邯羽的存在,上原把议事地点从自己的主帐改到了玄烨的主帐。即便邯羽表达了想要亲自报仇的意愿,上原也没准备让他过早地就卷入这个局中。
就算遭遇惨败且战局岌岌可危,但都城统帅却依旧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踏入了次山营地。在玄烨的主帐中,他占着主座先发制人。
“南沙军临阵脱逃,致使柜山陷入三枭合围,该当何罪?”
他这一招发难着实是在上原的意料之中。打从他决定迁营次山脉的那一刻,他就断定穆烈一定会这么说,且早已想好了说辞。
南沙军的帅虽然脸上带着笑,但这笑容却十分的敷衍。
“柜山营地只有那么大,实在是容不下这么多人,是以沙家军才退居次山脉营地。我们甚至都没有离开柜山地界,怎么能说是临阵脱逃呢?”上原从容道,“再者,次山脉离柜山不过半日都不到的脚程,并不会过多影响战局。蛊雕日常巡视不断,若有异常,便会回来通报。”
穆烈遭此暗算,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听闻上原这一段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气得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盏甩在了上原的跟前。
茶盏当即碎成了三瓣,茶水撒了一地,润泽了脚下的黑土。
“蛊雕日常巡视不断?”他冷哼道,“难道你那群蛊雕是瞎了眼吗?三枭都快打过英水了,还不算是异常?”
玄烨垂眸看向了上原脚边那只碎成三瓣的茶盏,神色中隐隐透着一股泰然。他觉得自己当初把邯羽留下还是对的。虽然当时的确担心那小子会让上原分心,也会动摇他复仇的决心。但此刻看来,这南沙军的帅非但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变得更加沉得住气了。
无独有偶,上原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边那三瓣碎片。他八风不动,抬眼时神色并无波澜。
“穆大帅久在都城,大约是有所不知。”南沙军的帅一本正经地同他扯皮,“这六百年来,英水两岸早就被翼族踏了个稀巴烂了。我们也曾诱敌深入,在柜山营地自己的地盘上让老鸟有来无回。”他遂恭维道,“穆大帅是南沙军出身,算起来比我还要熟知柜山的地形。此番三枭攻破谷口,我寻思着这大约也是大帅的谋略。”
穆烈的嘴角抽了好几抽。他是魔族军将之首,断没有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的道理。
“满口雌黄,还要狡辩!”穆大帅怒极反笑,“南沙军挑在半夜走得悄无声息,还运走了都城大军带来的辎重。这般小人行径,你竟也有脸在本帅面前唱白面!”
被委婉骂着不要脸的南沙军主帅泰定地看着穆烈,连个吃惊的表情都懒得作给他看,直言道:“穆大帅何出此言?梁上君子之所以遭人唾弃,是因为他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笑了,“但这些辎重既然是魔尊体惜我们南沙军日子过得艰难,特意派都城大军送来给我们解难的,那便是我们南沙军的辎重。当日都城大军送辎重来的时候,还是我们沙家军的兄弟亲力亲为自己卸的呢!”他意味深长道,“南沙军现在驻扎在这次山营地,说到底还是为了让都城大军住得更宽敞些。次山物质贫乏,自然是要带点儿物质过来才好度日,总不能让我们饿死!本帅行事也有分寸,南沙军的存粮可都留在了柜山的粮仓里。”
穆烈:“……”
早在他发现南沙军脚底抹油溜得没影的那个清晨,他就派人打开了南沙军的粮仓。里面就剩了点儿发黑的甘栗和一些硬得像石头的肉干了,就算是全部拿出来放在英水里泡发了,也不够五万都城大军吃三天的。眼下弹尽粮绝,还被三枭堵在了营地里,穆烈屈尊降贵来这次山营地也是进退两难,被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了。
上原行这一招釜底抽薪,为的就是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叛徒尝一尝当年朝露吃过的苦。只是他没想到三枭这次竟这么给力,能在短短数日就把那一群数量庞大的少爷兵打得溃不成军。
朝露一个女儿家受困于这个烂局尚且还苦苦支撑了几百年没让出南疆的一寸一土,而穆烈才不过坚持了几日便就受不了了。上原打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小人,但亦知道此人狡诈不会轻易妥协。
他想要知道此人打着的会不会是他猜想的那个恶毒的算盘,遂就开门见山地问道:“穆大帅此次前来,只是来兴师问罪的?”
穆烈针锋相对,“南疆是沙家军的职责,凭什么要都城大军来扛?”
果不其然,还真是被他给猜对了!
上原前倾了身子,挑衅一笑,“魔尊派你来是干什么的?”
都城统帅的半张脸都抽搐了。
“他想要的是向凰谷,对不对?”他继而气定神闲地靠回了软塌上,幽幽地看着穆烈,极尽嘲讽之意,“他要你拿下向凰谷,而你却连一个柜山都守不住!”
穆烈的神色也随之冷肃了下来,“你以为你是在同谁说话?”
上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南沙军的叛徒。”
穆烈的登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骨结发出了可怖的声响。他倏尔邪魅一笑,“你把那个小子留在自己的帐中,是把他当做了朝露?”
上原知道他在激自己,遂配合地调动出了一个沉怒的表情给他,“与你无关。”
“他知道自己被当成了个替代品吗?”他继而恶毒地道,“朝露要是知道了你把一个男人当做了自己的替代品,她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把自己一生的心血交给你这个薄情寡义之人?”
“你没资格提她!”
穆烈面露快意,“魔尊派我收复向凰谷,而我却因为沙家军的公报私仇而被困在了柜山。你想,魔尊是会怪罪于我,还是严惩始作俑者?”
“公报私仇?”南沙军的帅复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说辞,“公报私仇?是公报私仇,怎么着?”他笑得有些癫狂,“我的目的是要你的命。魔尊?南疆?与我有关吗?”
穆烈怔神,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惊愕。他以为上原的刻意刁难只是为了要给朝露报仇,以为他到底是个魔族的儿郎不会弃魔族疆域不顾,以为他终究还是会顾念与朝露的那段无疾而终的情,不会让柜山落入敌手。可他却没想到这个男人的目的竟然这么单纯,还承认得这般爽快。
“你疯了。”他的神色渐显狰狞,“你疯了,上原。”
“我是疯了。”南沙军的帅笑着笑着便显露了凶性,“是你逼我的,是魔尊逼我的。是你们设局害死了朝露,才把我逼到了今日的境地。”他遂起身,踏碎了那三瓣碎片,“难道我不该恨你们吗?穆烈,这笔账,你早晚是要还给我的。”
穆烈不禁站起了身子,他想往后退,可身后只有主榻。他再一次跌坐了回去,咬着牙道:“我的近卫军就在营地外。今日你若动我分毫,来日便由你们沙家军来陪葬!”
玄烨局外人般地在自己的主帐里坐了半晌,冷眼旁观着这二人言语间的博弈。他很满意上原今日的表现,因为这场戏他做得足够投入且逼真。
南丘军的帅适时地站了起来,准备去给这场较量做个体面的结尾。
“柜山失守,你们都要成为魔族的罪人,一个都跑不了。”玄烨一副事不关己的形容,“但是我还是要奉劝诸位一句,柜山到底是魔族的柜山。即便你们之间的恩怨必须要用命才能解决,也不应拿柜山做牺牲品。”
玄烨是被穆烈设计亲手赶出魔都城打发到祷过山当粮草将军的,是以面对玄烨此时的调和,穆烈并没有轻易地承他这份情。
“自本帅带领都城大军抵达柜山,烨帅就赶来了。现如今,这次山营地也有你的一席之地。”穆烈的目光审视着他,“你掺和在这里面,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我比你们都要年长,又是前任都城统帅。”玄烨依旧稳坐客榻,半点儿要起来拦架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是在提醒你们,应当以大局为重。”
穆烈的眼神在他与上原之间转了一圈,对这一局瓮中捉鳖有了更深沉的理解。他知道今日自己不会在这里送命,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想要在这个节骨眼动手。
“我本以为上原唱的是白面,没想到你才是唱白面的那位。”他遂就卸了戒备往主榻上一靠,“倒也不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当年是我谋了你的权、篡了你的位,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既然本帅已经落入了你们的局中,不如大家坦诚布公。你们想要什么,不妨现在就说来听听。”
上原踱回了自己的客榻,语气却并不是在同谁商量,“南沙军在魔族的南疆苦了一千多年,是时候该回家了。”
穆烈一笑置之,继而看向玄烨,“那你呢?”
玄烨正在低头喝茶,闻言从杯中抬头,自然而然地接道:“我也想回家。”
“你们都想回家,魔都城岂不是人满为患了。再者,这些年南疆战事不断,你们走了,那柜山谁来守?”穆烈从容应道,“虽然柜山日子不好过,但魔都城也养不起你们这么多张嘴。”
玄烨放下茶盏幽幽道:“你手中的都城大军有十万,占魔族六成兵力。现在在柜山的有五万,这一仗打下来,还能剩多少就得看你穆大帅了。”他邪魅一笑,“大帅若是觉得我们两军这三万兵力难养活,不如就先让柜山的那一批少爷兵多战死些。这样既给南沙军和南丘军的兄弟们腾了地儿,对外也算是为了魔族疆域战死的,死后还留了个清名在,也算是皆大欢喜。”
穆烈:“……”
他遥记当年的玄烨并不怎么难对付。然而此时,他却觉得比起那位南沙军的帅,眼前的玄烨似乎要难对付得多。穆烈这才后悔自己当年把他扔去了祷过山。倘若把此人留在眼皮子底下,也就没有了这两军的暗通款曲,更不会有今日都城大军的进退两难。如今再将南疆的这两支弃军收归魔都城,便等同于在身边添了两把刀。玄烨想要回自己的帅位,而上原想要的是他的命。
“魔尊的旨意是一统南荒。”穆烈沉凝问道,“只有魔尊他满意了,你们才有可能回家。”
玄烨笑了,“都城大军可是差点儿就要在柜山被翼族三枭打得全军覆没了呢!这一仗下来,魔尊也就明白了他的野心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只要打得翼族没有余力再战,南疆便不用再布守如此多的兵力。如此一来,我们也就能回家了。”
都城统帅的嘴角狠狠一抽,“你们竟然要用五万大军做你们复仇的垫脚石!”
“你想说我们丧心病狂是不是?”上原道,“想什么呢,穆烈!我是魔,我和烨帅都是魔。别他娘的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六百年前的那一仗就因为你这个叛徒,南沙军死了一半的兄弟。你能用一同出生入死几百年的兄弟当垫脚石,我为什么就不能用你的人当垫脚石?五万都城大军,你舍不得是不是?本来倒是不用那么多的,但你今天让本帅很不高兴。”
玄烨接着道:“魔尊知道了你在柜山败得这么惨,大约会怀疑这些年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过就是混吃度日。都城大军折损严重,自然是需要扩充重组的。”他浓眉一挑,“这不正是个好借口?既然我们两军自己送上门来,魔尊岂有不收的道理?想来他也不希望因为都城大军兵力不足而让各异族有了可乘之机。”
还真是一环扣一环,把后面的事情全都给他安排好了!
“要挟!你们这是要挟!”穆烈拍案而起,“你们不仅要挟本帅,还妄图兵临城下要挟魔尊!好大的胆子!”
玄烨幽幽看了他一眼,平和依旧,“我们受困南疆战局这么多年,想要回家,自然也是要不择手段的。大帅你自己便是前车之鉴,何至于如此气愤。”
穆烈噎了半晌,愤恨道:“今日是我技不如人,才会落入你们的圈套!”
上原闻言也笑了起来,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又瞎想什么呢,穆烈!这里可是沙家军的地盘。即便当晚我们举营迁徙叫你给发现了,那又怎样?你以为你能拦得住吗?”他冷漠地看着他,“就凭你那些少爷兵?也只配给老鸟送去磨牙!”
“风水轮流转,这世间最说不准的就是将来。”穆烈怒极反笑,“今日你呈了口舌之快,但来日待你们回到魔都城,便又是我穆烈脚下的一条虫!我奉劝你们做事不要太绝,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给你们两军三万条命留一条活路!”
“说得也是!”忘川蓦然现在了上原的左手上,他拿到跟前看了看,笑着征询对方的意见,“要不,我今日就取了你的性命,这样也不必有什么来日让我追悔莫及了。”
穆烈:“……”
玄烨勾起嘴角不嫌事大地劝了他一句,“我与你,不过是权柄之恨。但你于上原,却是杀妻之仇。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把他给劝住了,但若你执意要迫不及待地找死,那我也帮不了你。”
利刃的光芒照在了穆烈的脸上,上原盯着他邪魅一笑,“滚吧,叛徒!让你的走狗待在柜山再替你多恕几日的罪。待到本帅哪天心情好了,自然会来救你的狗命,好让你再残喘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