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新 年
顾 冰
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将近过了七十个新年。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新年,却使我刻骨铭心,哀感天地。
那年,虽然公共食堂举步维艰,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但还是筹备了不少年货。好在全村男女老幼总共四五十人,老话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
小年夜晚上,食堂里挂了两盏桅灯,大人们忙着做过年的准备。这边,和尚和菱花忙着剁肉,汆丸子,我想到,也许白天猪还在圈里欢蹦乱跳,嗷嗷待食,这会儿却横尸刀下,心里怪怪的,口腔里便涌起一股血腥气,索性不看。那边,狗叔将淘净滤干的洁白如雪的糯米,倒入石臼里,接着举起冲头,有力而有节奏地冲捣,不一会儿,糯米便变成了米粉,不过,米粉还得过一遍筛子,将米碴筛出来,使米粉更加细腻。米粉冲好了,做糰子、年糕便是女人的活。阿妈用早已烧好的开水,和面,揉面,米粉眨眼间,成了柔韧的面团。接下来,便开始包糰子。糰子馅是萝卜丝肉,肉是红的,萝卜丝是白的,里面还夹着一丝丝碧绿的葱末,经猪油炒过,那股香味,让人直咽口水。做年糕就更有趣了。糯米浸泡淘好滤干,放进笼笹蒸熟,取出搁在板上,上面盖上布,狗叔抱我站在上面踩踏,而后,切成条块,名曰脚踏糕。我好想吃口解解馋,但阿妈敲了我一记手背,谗猫,明天让你吃个够。于是,我把手很不情愿地缩了回来。公鸭自告奋勇当火头军,和尚说她烧劲大,不知怎么的,公鸭生了气,用火钳朝和尚屁股上猛地一戳,烫得和尚疼得哇哇叫。和尚趁公鸭不备,将沾满米粉的巴掌扇了过去,公鸭的脸立时成了戏台上的曹操,引得大伙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我懂得,乡下人知足地选择用这种方式,庆祝大地的回馈,迎接新年的到来。
这晚,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我多么盼望,新年快快到来。
突然,屋外人声嘈杂,简直闹翻了天。我冲出门外,只见食堂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
天明时分,火终于扑灭,但食堂梁倒屋塌,年货烧得一点也没剩下。
和尚直埋怨,火肯定是公鸭引起的。放你的臭屁!公鸭叉着腰,大骂和尚,转而,一屁股坐在地上,象小孩一样哇哇地大哭,哭得伤心,冤枉。狗叔劝开他俩,满脸愁容,这年可怎么过?这两年,人们肚里缺少食物,却有滿肚子苦水,冤气,此时,象破闸的洪水,一齐迸发出来,他们骂天呛地,凄怆地发泄。
这时,阿妈站了出来。她声音大的吓人,手在不住地颤抖。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激动过。她说,我们是不晓得这个年怎么过,这二年我们是过的不舒心,但和过去比比,咋样?1938年过年,日本鬼子清乡,我们躲在芦苇荡里,听到对岸“八嘎牙路!”的吼叫,看到桑村熊熊大火,大家气都不敢喘,桂花她吃奶的孩子啼哭,怕引来鬼子,硬着心肠捂死了,想想,那是过的什么日子,现在,我们起码还能平平安安地待在家里,我们角落村是遇到了难,但我们的国家,不!我们的妈妈,不是也难着吗?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哪个妈妈不疼自己的孩子?
正在这时,一个约摸五十开外的奶奶,肩膀上,前后各搭着一只口袋,走进了人群,放下就走。口袋里,一只是大米,另一只是一个咸猪头。阿妈连忙拉住问她来由,她说是一个麻子,让她送来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说完,急匆匆离开了。
接着,附近几个村的食堂,也陆续送来了不少年货。我知道,他们一定也并不宽裕,这些年货,是他们硬从自己的嘴里抠出来的,这不是普通的食物,而是捧出的一颗颗赤热的心啊!
年夜饭按时开始。人们的脸上,一扫由惊骇和愁苦笼罩的阴霾。这天,他们经历了由喜到悲,又由悲到喜的戏剧性变化。但接下来的事,使这个村的人们心里,又激起了旷古未有的波澜。他们谁也想不到,一件更大的喜事,来到了他们身边。
公社张书记出现在了我们村,他手里还拎着一罈米酒。张书记,瘸子,大麻子,战争年代,地下党,瘸腿是打仗留下的。1938年春节,就是他带领乡亲们,躲进芦苇荡,保住了大家的性命。和尚迎上去喊他张书记,他大为不悦。叫张麻子。和尚赶忙改口,是!张麻子。这就对了嘛,张书记开怀地笑了。于是,大家敬酒,说笑。
因为是除夕,自然离不开除夕的故事。张书记说,有一年除夕,伪乡长到他家催粮逼捐,家里仅有的一点年货,也被抢走了。张书记气愤难平,杀了血债累累的汉奸伪乡长,投奔了新四军。他说,那时,民族危亡,好男儿自当慷慨赴难,现在国家有难,党的干部理应与群众同甘共苦。他还说了很多,酒也喝了很多,脸一直红到脖子。和尚说,张麻子,别喝了吧?张书记脸一板,张麻子是你叫的?我麻子又不长你娘屁股上!
大家一齐狂笑不止。这是没有设防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满足的笑。
张书记就要回家了。临行前,他掏出半斤粮票二角钱,塞到狗叔兜里,说是付的饭钱。狗叔也不推却,说以往张书记下乡吃饭,这是老规矩。至于托那个奶奶送来年货的麻子,是不是就是张书记,有人说,那个奶奶是公社食堂炊事员,也有人说是张书记的老伴,但都不是。反正是象张书记一样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