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塌了。这些年村子像长了脚似的,不停地向村外公路边移去。公路两侧起了好多楼房。我们的老房子在山脚深处。以前还有个单身的奀土伯住在那里,随着他去世那一片现在已彻底搬空。坍塌的并不只有我们的老房子,别人家的老房子也塌。满目是杵着的断壁,腐朽的梁木,七零八落的屋瓦。触目惊心,一片衰败。衰败里偏还有旧年的苦楝树,依旧枝繁叶茂地在屋前开着团团簇簇的蓝色小花。
我幼时一直嫌弃苦楝,嫌它花太小,嫌它的果子不能吃。那果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充当孩子玩耍的子弹,但那没兴头,不值当玩很久。还不如和伙伴觅个玻璃瓶,一起在泥坯墙上掏蜜蜂。那会的房子普遍是泥墙瓦屋。砌了青砖的那一两户,是村里的大户。我不知道泥坯墙上为什么会有那许多的小孔洞。孔洞的大小刚好可以容纳蜜蜂的身子,深一点的孔里能藏好几只。一手拿玻璃瓶套在洞口,一手拿一根细细的树枝探进去掏,不多久就能装满一瓶。我大伯不喜欢我掏蜜蜂,见我掏他家墙便会来赶我,嘴里还嚷嚷,墙都要被你们掏倒了。
我哥长我好几岁。他已经不喜欢掏蜜蜂。他喜欢看别人干塘。无论哪家干塘他都会去。池塘里水抽得只剩底下一点,主人家便会下去抓鱼。按吾乡惯例,家鱼抓完后剩下的杂鱼是大家都可以抓的。主人家抓家鱼的时候,我哥提着桶在边上捡螺丝河蚌。等到家鱼抓完,他就立马转换战场去抢杂鱼。我哥可太能干了!每次杂鱼都数他抓的最多。吃不完的杂鱼都拿来晒鱼干。
夜里我哥还伙同别人去田里抓鳝鱼。泥坯墙上挂着一把鳝鱼钳,就是他专门拿来抓鳝鱼的。鳝鱼钳有长长的手柄,和普通钳子不一样的是它的钳口有两道细密的锯齿。鳝鱼一旦被锯齿夹住便很难再挣脱。印象里抓鳝鱼的季节大约是初夏。稻田在插秧前养满了水,水有些微凉。我哥腰间挂着鱼篓,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鳝鱼钳。抓鳝鱼的诀窍大约是眼疾手快,悄没声息,另外便是要在夜里分辨出鳝鱼和蛇。昂着头的是蛇。我的堂姐梅也曾抓过一次鳝鱼,次日一早倒出来半篓子水蛇,吓大人一跳。这事至今在村里还被念叨。抓鳝鱼的夜里最好是有月光。你们知道的,儿时的月光总是特别亮,亮到无须打手电。我哥也擅长处理鳝鱼。拿钉子钉住鳝鱼的头,再拿刀片沿着鳝鱼身子哧溜哧溜划几下,便能将鳝鱼的脊骨剔出,取出扁长扁长的鳝鱼肉。吃不完的鳝鱼肉被我妈晒成鳝鱼干。
我哥还是抓泥鳅的好手。“小牛的哥哥带我去抓泥鳅”,向来听到《抓泥鳅》这首歌便会想到我哥。田沟里先翻淤泥筑起一道小矮坝,跟前另翻起一道淤泥,再推着这道泥将沟里的水排干。然后便在田沟里翻找泥鳅。我也不知道我哥抓泥鳅的诀窍是什么,总之就是很会抓,一抓一桶。吃不完的泥鳅于是照例也晒成泥鳅干。
在那个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我哥抓的泥鳅,鳝鱼,各种鱼呀螺呀,给全家提供了大大的补给。可是就这么能干的哥哥,并不招我爸喜爱。我爸总说他太懒。正经的农活不爱干,爬树嬉水永远有他的份。我哥也不很怕我爸训他,一副由他说的架势,惹我爸越发生气。我家分到的水田位置尚好,在水库下口,吃水便利,不惧干旱天气。但分配到的几块旱地位置就很不好,在村子后山山巅。东边山头两块,西边山头两块。我爸派我哥去山巅砍高粱或割油菜籽。初时还能远远见到他的身影在地里腾挪,过不多久便不见人影。我爸便在山脚喊他,见没人应答便只能上山找人。有时能找到,有时找不到便只能自己接着干。我哥玩到天黑回家,再任由我爸训一顿或打一顿。话说回来又有哪个小孩喜欢干农活呢!我也不喜欢。可是我会装摸样呀。砍着砍着高粱,手便被高粱杆子划伤。油菜割着割着,镰刀便带到小腿割了小口。我也不号啕,只是扁着嘴巴吧嗒吧嗒掉眼泪。我爸见状便会让我待一旁歇着。其实说到底他还是疼老幺多些。
有那么几年后山地里种满烟叶。把肥大的烟叶摘下,背回家,要放在竹篾制成的烟夹子里晒干。烟叶要依着次序一片片整齐码在烟夹里,有些废工夫。我哥不喜欢码烟叶,最为偷懒的一次是偷偷将数筐烟叶扔掉了一筐。大人很快发现数量不对,并在离家不远处的水沟里找到被扔掉的烟叶,于是又是一顿打。还没打几下,奶奶便站出来阻拦。她不骂儿子,只管骂媳妇。你们就是偏心老幺,大的没得吃没得穿,还要挨你们的打。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小时候最讨厌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
奶奶因年纪大眼睛坏了,所以她在我印象里便一直是个颤巍巍的瞎眼奶奶的形象。可是我妈说奶奶从来就是个顶厉害的老太太。奶奶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很喜欢她。夏天中午大人都睡午觉,又怕我跑出去嬉水,便强迫我也随他们午睡。我怎么肯呢!装睡一会后我便偷偷起身,悄摸摸地越过父母溜出去。奶奶眼睛虽然坏了,但耳朵特别好使。她坐在门口檐下,听到些微动静便轻声唤,是不是小弟呀?我任由她唤,也不吭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连呼吸也屏住。等我走出一段路,又听奶奶喊我爸,看一下喂,是不是小的跑出去了?
因吾乡孝敬老人的传统,家里老人的吃食总要比其它人好一些。我的两个姑妈便会偶尔给奶奶送来腊肉。奶奶每顿会拿个小碗盛一些菜干,在上面放几片腊肉,然后搁在饭桶里蒸。在那个没有油水的年代,那几片腊肉油光发亮得可真馋人。可是没我的份。奶奶会夹一片给她的乖孙,也就是我哥。奶奶还有个大木箱子,平常上锁的。每次她偷偷唤我哥过去的时候,我便偷偷观察。她摸索着打开锁,从箱子的角落里拿出两颗糖塞给我哥。我赶紧跑过去闹,我也要吃糖呀。奶奶说,你爸妈偏心你,你有的吃的,还来要什么。
我只能哭着去找我妈。我妈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就开始训我哥,有两颗糖也不知道分小弟一颗。我哥脖子一梗,回嘴道,都是奶奶给我的。不待我妈再说,他便跑开。他一跑,我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我想跟他一起玩呀,他的玩伴那么多。可是他不带我玩,不让我跟着。我只能又哭着去找爸妈。
我七岁的时候,奶奶去世。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哥哭得最伤心。又过几年,家里盖了平房,我们搬离了那个泥墙瓦屋的老房子。前年过年的时候问我哥,怎么现在没见人抓鳝鱼泥鳅?我哥说,田里农药打多了,那些东西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