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孔。
从她入座时起,周围的人就不住地打量着她和她身后那把巨刀,眼神交换,窃窃私语。
她素来独来独往惯了,早已不计较这些,唤了店小二过来点了一坛这儿最好的酒和几个小菜。
那小二年纪尚小,见着巨刀忍不住好奇多问了句,“姑娘这刀可还沉,需不需要另拿一长凳来放?”其实是想借机摸一摸这宝刀。
女子头也不抬,冷冷道了句不必。小二偷偷瞥了眼那闪着寒光的宝刀,咽了咽口水,悻悻然离去。
期间几人都欲与女子搭讪,想问这宝刀从何而来,皆被女子冷言冷语打发了回去。邻桌一脸上带疤的大汉眼一翻,拎起自己的刀,朝女子走过去。他的刀也属上乘,刀身上泛着微微青光,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白痕。
大汉嘴角戏谑,牵动着疤痕更加狰狞,“这长刀岂是你这种娃娃背得动的,不如让本大爷替你拿着吧。”
女子缓缓抬头,目视大汉,轻笑一声,“可以,不过你得先在我刀下走过一回才行。”
大汉闻言哈哈一笑,举起自己的弯刀,“你这娃娃年纪不大,口气倒是很大。莫说一刀——”
声音戛然而止,大汉眼睛圆瞪,感觉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搅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慢慢被血迹濡湿的衣衫在昭告着,他刚刚被人剜了心。
女子右手还保持着原来拿筷子的姿势,左手刀尖血迹斑斑,热气腾腾,轻笑,“不过一刀而已。”
周围一片寂静。只一刀,那大汉已然化作刀下冤魂,胆小者瞬间捂紧了自己的心脏。望向女子的眼神犹如在望着一个恶鬼。
那泛着森森白光的宝刀似是许久没有见血了,刀身嗡嗡震动。刀柄上还悬着一铃铛,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声响。但那声音听于在座之人耳中,犹如地府恶鬼的嘶鸣一般,让人毛发直竖。
“姑娘这刀,可是妖刀村正?”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女子循声望去,说话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庞,倒是身后一个巨大的葫芦十分显眼,摇摇头,“并非村正,只是一个好友所赠。”
男子看着那刀,嗤笑一声,取下身后酒葫芦,塞子一拔,酒香四溢。一嗅清冽香醇,再嗅却冷似寒铁。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你这刀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他以骨酿酒,只为陪伴我千秋万世。”
女子神情一动,眼色迷离,嘴角落寞,“好巧不巧,我这刀也是故人以骨制成。”
二、
以前的平安京不似现在繁华,到处战火纷飞,血流成河。路有冻死骨,血色可怖,经过长年累月的大雨冲刷,才褪成原来的森森白色。
她刚于混沌中睁眼,便见一人将另一人斩于马下,从左肩直贯右腹。周围人见那顶着将帅之职的人摔落在地,皆作鸟兽散,一边大呼,“是那把妖刀!”
从记事起,她便与一把巨大的刀相伴。起初她以为自己是从那刀中幻化出的精怪,但那刀却无半点灵气,与普通的刀也没什么分别。既然是寻常刀,断没有这把生出了她这样的精怪,而别的却没生出的道理。
可见她不过也是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类。
她生于混沌,神智开得晚,又受杀戮之气侵蚀,心间时常涌上一股邪气,每每这时免不了拿起巨刀杀伐一番。
陆陆续续地去过一些地方,也杀过不少人。她虽技艺不精,根骨却是极佳,那从左肩直贯右腹的杀法一直萦于脑中,杀人必从肩膀处砍起,一刀不能毙命便两刀三刀,最为得意便是十二连斩。
直到那日,她遇见一带刀武士,那人白发金眸,妖冶异常,不似人类,但他自诩为“有心做鬼,无奈生而为人。”
武士被几只小妖团团围在中间,神情十分窘迫。她这才注意到武士只有一只右手,大概是刚断,那残臂处还淌着血。
“不介意的话,过来帮把手。”那武士注意到了她,朝她笑笑,金色双眸如水中月般波光涟涟。
她眼神犹疑,神情不定。帮与不帮不过一念之间,只是若帮了,必定免不了牵扯纠葛,若不帮,倒显得她不是个人。
武士见她动也不动,又看了眼她背后的巨刀,心中叹道可惜了这宝刀,跟了个怂主。面对几只小妖咿呀的叫嚣,武士手刚放在刀鞘之上,少女突然跃身而起,迅速抽出背上巨刀。
出鞘的那一声最是动听,刀刃从肩膀向下,连筋带骨,连斩十二下,将三四只小妖砍翻在地。许是刀太沉,少女斩完小妖已是大汗淋漓,舔了舔脸上溅的鲜血,更是口渴。
武士递给她一壶好酒,她一饮而尽,满足地擦了擦嘴,看着尸陈遍野的四周,摸着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宝刀突然笑道,“可惜我生来是个女子,不似你这般精壮,不然莫说是十二连斩,二十四连斩都不在话下。”
武士叹息,“刀是好刀,可惜似你这般用法,再好的宝刀都会卷刃。”话罢抽出自己的刀,右手翻转,刀尖没入那被劈得七零八碎的小妖胸膛,轻轻一挑,将一红色肉团甩在了地上。
“用刀不在力气,胜在技巧,筋骨之处最是难断,你却偏从筋骨开始,遇上这等杂碎虽能不落下风,可一旦遇上大妖怕是讨不了好。十二连斩虽听起来威风,但真正用刀之人都是一击致命。”
少女嗤笑一声,“按你这般用法,那我十二连斩岂不可以斩十二人?”
武士笑道,“正是。”
少女冷笑,“那你刚刚为何求助于我?你自己不是绰绰有余。”
“我见你站着发呆,怕你无聊便让你活动活动。”武士眼中带笑,眉眼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少女冷峻的眉角突然柔和起来,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有意思,本是我帮你被你一说竟成了你帮我了。”
武士捡起地上小妖尸体,装进不知从哪儿变出的袋子里,声音清冽,“既然你帮了我,那我必定要还这份人情的。你且想好自己想要什么,想好了便来寻我。”
“我去何处寻你?”
“罗生门。”
三、
这世上刀不胜其数,宝刀却是罕见。战乱年代,一把好刀可以助人扶摇直上,也可以送至断头台。
普通人见着她的巨刀皆闪避的远远的,偏有那不怕死的,心生贪念欲夺宝刀。遇见这种,她直接砍翻在地。
久而久之,她也摸出点门道来,一般人类的身躯柔软,很是好砍,但常见脂满肠肥,死状令人作呕,死前求饶讨好的嘴脸也很是膈应。偶见骨头比较硬的,也最多不过五六刀。
而寻常小妖刚修炼成形,身子还很脆,更是好砍,刀碰着骨头摩擦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
不多时,她便以“妖刀”“不详之刃”闻名。茶楼里也常有她的戏本子,说有一少女,身负妖刀,见人杀人,见妖杀妖,寻常人等根本近不了身。
一日,遇见一风流俊逸少年,笑嘻嘻地打听她这把刀的来历,她不喜废话,便转身离去。那少年却突然妖相毕露,红发冲天,呛声一定要取这刀。
她不吭声,眼里却是血红一片,提刀便砍,哪知那少年筋骨如铁,砍了几刀不过砍到锁骨便再也不能向下,少年狞笑一声,反将她砍翻在地,夺了她的刀便扬长而去。
这时她才明白大概是遇上那武士所说的大妖了。
再见之时,罗生门外乱葬岗,那武士竟坐在高高的坟堆上吃着东西,待走近一瞧,吃的是那带血的生肉,其中一物颇为眼熟,很像那日他一刀挑出的小妖的心脏。
女子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叹道,“一有心做鬼,无奈生而为人。一诚心向人,却又尽做鬼事。”
武士抬头,见是她,放下手中生肉,嘴角鲜血狰狰却是眼中带笑,“你想好了同我讨什么了吗?”
女子点头,沉声道,“我想要一把刀,即使是斩不断的筋骨,也能削骨如泥。”
武士怔了半晌,喃喃道,“削骨如泥,那便只能以骨制成,若真是有此等好刀,我定要亲自献给吾友。”
女子不解,反问吾友是谁。武士摇头摆了摆手,继续拿起一块带血的内脏,“待我吃下这些后再讲与你听。”
妖吃妖或吃人,人吃人或牲畜,可人吃妖这等罕事她也是头一次见,“你到底是人是妖?”
武士笑了笑,“时常做人,偶尔为妖。”注意到女子身后长刀不在,觉得奇怪便问,“你的刀呢?”
“被人抢了。”
“哦?这天下竟有人能从你的手中抢东西。”
她将那夺刀之人描述了一番,武士听完神色盎然,嘴边笑意深深,“夺你刀之人,大概便是吾友了。吾友生而为妖,做事全凭喜恶,他夺便夺了,我再送你一把,也算是赔个罪了。”
少女冷笑,“你这人真是好会算账,你本就欠我一把刀,如今却是想连同你好友的债一起还了。”
武士被呛也不恼,眼角笑意不减,“那你说如何?”
少女沉思片刻,冷声道,“原本若我得刀,必定会去找那大妖寻仇,如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大想了,但你必须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现在还没想好,待想好了再同你说。”
武士点头道了句好。
四、
武士将她带回府中,特意辟了处幽静的院子于她,并搜集了天下名刀相赠,“寻一把你所说的刀颇费时日,在那之前你且先住着吧。”
于是她便住下来了,白日里练习刀法,晚上便去罗生门外杀几只小妖解闷。
武士不常在府里,经常几个月才见到一次。遇见了便一起散个步喝个酒,也无其他。
一日,遇见他和衣坐在院子里,白发散落在地,抚摸着怀中的刀,刀身古朴,无一丝花纹,只一个刀穗悬于刀柄之上。说是刀穗,不过几根杂草编纂的穗子系于一金色铃铛之上。
少女见他一直在摆弄那铃铛,皱眉,“那铃铛不过寻常货色,你那么宝贝做什么。”
武士望着那铃铛,素来杀人也不眨的那双眼里浮现一抹温柔,“此乃吾友所赠,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再赠于你可好?”
少女冷哼一声,“你那破东西我才不要。”
武士笑着望向她,“你性子倒与他很相似,都是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
少女坐于他身侧,许是太久没见自己那随身宝刀,见着他人的刀,实在很想摸一摸。刚一触碰,那刀身便嗡嗡震动,周身散发出一股寒意。
“养刀讲究以自身养刀身,每日以自己的血肉生祭,时间一长,血气深入刀刃,便只认一人了,若是沾染他人气息,宝刀必会长鸣,他人不能轻易靠近。”
少女点头,心想这武士颇为懂刀,自己还有许多能向其请教的。
武士这次回来还带着一只鬼手,安于自己断臂之处。置一塌在后院竹林里,好酒好菜养着,脸色也不似先前断臂时惨白。这一待就是几个月。
少女自从宝刀被夺之后,整日心有余悸,晚上噩梦缠身,睡梦中被那红发大妖砍了无数回。白日里更加悉心练习刀法,不敢怠慢。
初看少女练刀,武士还能指点一二,后来她刀法渐入化境,竟是连他也不得不拍手称赞。想着自己也不能闲着,妖力下降只会拖了友人的后腿,便白日里与少女一同练刀,右手练完便练鬼手,晚上则在竹林一同喝酒。
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这种模式。
回想起以前一边游荡一边杀人,晚上犹有恶鬼在耳边呼号的日子,她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几回从梦中惊醒,心有戚戚,再顾不得什么,光着脚跑进武士的房间,说什么也不肯再一个人睡。
武士撑头望她,白发金眸,俊美似妖,嘴角微微翘起,“你倒是没有半点女孩子的矜持。”
她爬上床寻了处空位便躺下,背对着武士,也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梦中惊醒时,想起的只有他,那瞬间她便知道自己同这人怕是要纠缠不清了。
她灵智开得晚,从记事起脑子里便只有她的刀和她曾杀过的人。如今却多了一个念想,不由得三分欢喜,七分忧愁。喜的是她终于摆脱了先前的惶惶,忧的是怕这人给不了她一生一世。
一日,月下对酌,少女举起酒杯,她酒量浅,一杯既下,脸颊处升起一团潮红。
“我想好了,我想要的,不过是与你一生一世的相守罢了。”
武士闻言怔了一怔,摩挲着那只金色铃铛,喃喃道,“我欲求千秋万世,你却只求一生一世,倒显得我贪心了。我素来求而不得,自然是懂得其中滋味,索性便答应了你。”
闻言少女喜滋滋地坐在他身侧,添酒加菜,武士见她小脸微红,心中一动,捧起她的脸便啃了下去。月夜皎洁,长发纠缠,打翻了身侧的酒杯,美酒洒了一塌,林中飘香四溢,伴着宝刀在侧,铃声清脆。
五
须知醉酒之言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不可当真。纵有一生一世的誓言,不过也是一时兴起。妖的话,又哪里能信呢。
相守不过数月,一日,武士不告而别,只留下了那个金色铃铛。
又再见之时,却是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颤颤巍巍走到她跟前,惨笑着拿出一把长刀。
那刀身似是刚做成,刀柄都没安,颜色惨白,像极了人骨。刃上还残留着些血迹,斑斑驳驳的,倒像花纹。
“你以血肉好生养之,若非遇见大江山那大妖,倒能称得上这世间削骨如泥的第一利器,配你的十二连斩刚好。”
“那你呢?”
“世间万事哪能齐全,我想做人,偏生来为鬼,将自己当鬼活,却除不掉心中那点私心杂念。如今我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人是鬼了。”
“你所求不过一把刀和一生一世,我这一生一世全也在这把刀里了,望自珍重。”
话罢便化作一缕青烟不知去往了何处,少女愣在原地,心中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捧着那刀,初时还很温热,没过一会便凉了下来。
她疯了般的将刀捂在怀里,用手摩擦着不让温度流失,手指鲜血淋漓,那刀身感应到血气,突然嗡嗡震动,不多时便将血液尽数吸取。
她所求是一生一世,他也确实回报了她一生一世。
她于混沌中出世,从小与刀相伴,常年杀戮,神智不清,刀被夺的那会整个人如坠深渊,后来被人拉起后,想着刀丢了便丢了吧。不曾想那人却一直记在心头,当真还了她一把刀,连带着一生一世的誓言一并还了。
她惨笑着流泪,“你还当真是个会算计的妖,两份人情最后算作了一份。”
从那之后,将这把刀每日以心头血肉养之,夜夜一同入眠,再没离过身。
六、
“姑娘,可否借你的刀一看。”
女子皱眉,这刀自赠于她之后便再也没离开她半步。但是如今这人与她颇有缘份,沉思片刻便将刀交于他。
男子接过长刀,赞叹道“好刀!”轻抚刀身,这刀像是有感应般嗡嗡作响。眼神落在了那悬着的铃铛上,心想这刀穗倒也别致。脑中却突然轰的一声,似是魔怔了般将那铃铛从里到外翻来覆去,有心寻着什么。
可惜这铃铛从上一个主人那儿辗转到女子手中,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原本的金色早已掉落,斑驳成黑灰,纵是先前繁复的花纹,也悉数磨平。男子不死心,用手抠着外面那层黑灰,终于摸到铃铛边缘处小小的凹槽。
依稀辨认出了两个字,“茨木。”
男子见这二字,竟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竟生生笑出了泪。女子不解,问他为何发笑。
他抚着那把刀,神情恍惚,喃喃道,“千秋万世和一生一世想两全,吾友,你还真是贪心啊。”